狼(1 / 1)

我曾经在某保护区的管护站住过一段时间。当时,管护站的护林员养了两条大黑狗,它们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好客。另外,护林员还养了一匹狼,这是一匹有着传奇色彩的狼。

这匹狼本来是野生的,不过就在它一个多月大时,狼妈出了意外,它便成了孤儿。当护林员发现它时,它已经肚子瘪瘪的,身子打晃了。人高马大的护林员见它可怜,就把它带回了管护站。

可是,几个大老爷们儿虽然养狗,但压根儿没养过狼啊!这可怎么办呢?不过他们也真行,找来一条链子,搭了个窝,把这匹小狼当成狗来养。就这样,这匹小狼在管护站里安了家。

几年过去了,当初的小狼长成了一只大母狼。不过,它还挺有本事的,不知道从哪个荒郊野岭勾搭了一只哈萨克獒犬回来。这只哈萨克獒犬个头大、身材威猛,披头散发的还颇有几分艺术家气质。估计二位一见钟情了,还生出了一窝“混血儿”。这下可把护林员惹急了,他们直接把这匹狼打入“冷宫”——把它关进了被围起来的救助区里。

可是这匹狼就算被关起来了,依旧不改娇媚的姿态——也可能是和人在一起待久了的缘故。我住在管护站的时候,总会拿着吃剩的肉和骨头去喂它。喂了一两次后,我一走到铁笼子前,它就开始跟我撒娇——它在笼子里蹭来蹭去,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眼神温柔,含情脉脉,还噘起小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活似一个温柔可爱的小姑娘!不过,温柔也只存在这片刻间,但凡骨头一飞过铁丝网,它的狠劲儿就瞬间表露无遗——它像悍妇一般,低吼着叼起食物,迅速跑开了。真是一匹心机狼!

与这匹狼相处两周有余,看着它虽然失去了自由,但毕竟灵肉均在,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卡拉麦里的那匹大狼。

当年,我爹曾带领团队花费几年的时间研究狼,从食性到生存环境选择,乃至生活习性,都进行了考察研究。在做家域研究时,我们试图抓捕一匹野狼,以便为其佩戴卫星定位项圈。可是,抓捕狼的过程很艰难,因为卡拉麦里的狼实在太少了,而且它们见到人就跑。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最终在戈壁滩上见到了一匹健壮、美丽的母狼。

我们先对它进行麻醉,然后为其佩戴上定位项圈。在等待麻醉药失效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强忍住内心的激动,保持着沉默。当看着它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从步履不稳到迈开四爪飞奔,消失在天际线时,我们蹦跳着欢呼起来。

那几天,这匹狼简直成了我们的话题中心。我们愉快地讨论着:这匹狼可真结实,今年肯定能生出一窝漂亮的小狼崽,为这里的生物多样性做贡献……我们通过卫星定位进行跟踪,并监测记录它的生活轨迹。根据卫星每天传回的几个点位,我们发现这匹狼的活动距离时近时远,最多时居然能在一天内移动几十公里!于是,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大狼。

那段时间,我问我爹最多的问题就是:咱们啥时候去找大狼?我爹偶尔会满足我的愿望,开车带上我,一路寻找它的踪迹。他在旷野里举着接收器辨别方位,然后缓慢靠近大狼的活动地点。其实,只要能监测到清晰的无线电信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脑子里经常浮现出各种画面:大狼找到了对象,大狼进了洞房,大狼产下了一堆小狼崽,大狼教会了宝宝捕猎,大狼看着宝宝离开它去寻找新的生活……这些画面的主角都是大狼,我也期待着这些场景能从想象变成现实,哪怕只能从望远镜里看到,我也是满足的。

一天,我和我爹正待在管护站里。忽然,我爹的手机响了,里面传来护林员焦急的声音:“不好了!狼的位点不动了——连续两天都在一个地方!”我爹一下子傻了,两眼发直,举着手机呆呆地说:“完了,完了,肯定出事了。”

我们火速往卫星定位的地点奔去。在一条废弃河道的相对平缓的河岸上,大狼正一动不动地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中。我们飞奔上去,眼前的一幕让我毕生难忘:大狼静静地侧躺着,好像睡着了一样,不过,从那已经僵硬的身体,我知道它的确睡着了,而且不会再醒来了!它的眼睛圆睁着,但已经没有了光芒;四个爪子上的趾甲里布满了血痂。周围的雪大概有10厘米厚,但它身下却没有雪,有的只是血。

我爹经验丰富,因为他在野外见过这种死状的狼,初步判定它是吃了牧民藏在家羊尸体里的憋气丸。憋气丸是一种毒药,是中国的狗贩子发明的,他们把这种东西夹在肉里给狗吃,让狗发不出任何声音,闭气而死……在有狼的地方,牧民就用这种方式来毒害狼,有时候连狐狸、雪豹也会被殃及。

为了进一步进行确认,我们将大狼的尸体抱上了皮卡,以便拉回去做解剖。我从小跟着我爹,见到过很多动物尸体和解剖的场景,偶尔也会参与。回到保护站,我们穿上白大褂,戴好橡胶手套,先从大狼的腿部划开一道口子,再一直延伸到腹部,然后扩展到其他部位。我的眼泪本来是可以忍住的,但在看到它的骨骼颜色的时候,我终于受不了了——因为它的骨头是青灰色的,这真的是中毒后才有的状况啊!我一边抽泣,一边进行解剖,还不时用沾满血的双手抹一把眼泪——我心疼啊,太疼了!我面前的大狼,已经不是那个在旷野里驰骋的鲜活的它了,而是变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青灰色的骨头,以及黯然失色的皮与肉。

在很多地方,人们相信狼牙、狼髀石(膝盖骨)、狼皮是能辟邪的。但其实那些都只是肉体的一小部分,狼真正的灵魂从它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何能让这二两骨皮来护佑你?我爹曾在野外见过一些狼的尸体,大部分都没有犬齿和髀石。这大狼也就是我们发现得及时,才能将它的尸体完整地运回来,否则它也难逃被敲割、拿去卖钱的命运。

在对狼的食性进行研究的过程中,我们捡回来许多不同区域、不同个体的狼的粪便。之后,我们以科学的方法进行分析、研究,比如先将粪便放进溶液浸泡,然后烘干、分解,分离出不同的残留物,之后进行称重,并以一些复杂的公式来反推,最后可以得出狼的食物组成情况。这些研究让我们搞明白了生活在卡拉麦里的狼的食性,而眼前的结果也不禁让我笑出了声。

卡拉麦里的狼的食物组成比例,由高到低是这样的:野生鼠类(包括仓鼠、沙鼠、跳鼠)比例最高,占35.38%;紧随其后的是植物,高达30.2%;排第三的,居然是昆虫,有13.5%;而后是野生有蹄类,包括普氏野马、蒙古野驴、盘羊、鹅喉羚,加起来占8.2%;再就是爬行类动物,如蜥蜴、沙蜥、麻蜥等,占6.2%;后面才是家畜,包括骆驼、山羊、绵羊、家马,都加起来也只占3.6%;剩下的还有鸟类(2%)、兔子(0.4%)、沙狐(0.26%),以及垃圾(0.26%)。

这组通过缜密的科学研究流程得来的数据,证实了狼在野外生存的艰辛。它们的主要食物其实是鼠类、植物和昆虫,它们并没有天天徘徊在羊群周围,觊觎这些百倍重于鼠类、轻松就能猎捕的可口猎物。但是因为它们不会说话,不能告诉人类更多——它们宁肯累一点儿,多抓一些老鼠,也不愿意去吃羊!而且很多时候,它们吃的都是死羊,它们是不愿意也不敢和人类直接对抗的!

从古至今,人们对狼的认识都是有所偏颇的。无论是典籍里的《东郭先生和狼》、蒲松龄笔下的《狼》,还是我们小时候听过的《狼和小羊》《小红帽》,故事里的狼都是狡诈与凶残的代表。因为没有人去讲出狼的真实的一面,所以我们才会对狼存在很深的误解。

我很无奈,问我妈:“为什么人类对狼会有这么深的误解呢?”我妈说:“因为狼吃耗子、吃草没人关注,没人理会,但只要碰了牧民的家羊,那就完蛋了,狼就会在人类心中变得十恶不赦。”

现在,在保护区工作人员的宣传与普及下,牧民都了解了国家政策,不会再去伤害狼了。他们也在努力为野生有蹄类动物让出草场,让狼有更多的食物,也算是在努力地与狼和谐共处吧。

狼对于人类的恐惧其实是深植于心的。我曾在野外见过狼窝,根本没敢惊扰,远远藏在石头后面。小狼发现了我,跟小狗似的坐在山坡顶上歪着脑袋看。但第二天我再去,想再看看狼宝宝的时候,却发现整个狼家族都已经搬走,狼去窝空。因为它们闻到了人类的气味,也就闻到了危险,于是只能不顾辛劳举家搬迁到更远的地方。这种情况,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见到过许多次,他们每次跟我说我都不信,自己见证之后,才明白狼有多么惧怕人类,它们的胆怯让我心疼。我们这么对它们,真的是正确的吗?

其实,狼才是真正的草原守护者。

也许,我们是时候正视这个物种了。也许你会发现,狼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