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章讲述的事件发生后刚过两天,下午三点,奥利弗坐着一辆旅行马车,向他出生的那个镇子疾驰而去。与他同车的有梅利太太、罗丝、贝德温太太和好心的大夫。布朗洛先生同一位尚未向奥利弗等人提及姓名的家伙乘驿车跟在后面。
他们一路很少交谈,因为奥利弗又激动又不安,实在难以集中心思,也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的旅伴的忐忑心情丝毫不亚于他,至少也是一样。布朗洛先生已经将蒙克斯被迫交代的情况小心翼翼地告知了奥利弗和两位女士。他们知道,这次旅行是为了完成那桩开局颇为顺利的工作,可整件事仍然笼罩在迷雾之中,他们依旧忧心忡忡。
在洛斯本先生的协助下,好心的布朗洛先生谨慎地切断了所有的消息通道,没让奥利弗和两位女士获悉最近发生的那些可怕事件。“当然,”他说,“他们肯定不久就会知道,但那时知道或许比现在知道更好,反正不会更糟。”于是他们一路无语,人人都在思考那件把他们聚到一起的事,谁也不愿将萦绕在心头的话说出来。
马车沿着一条奥利弗从未见过的路向他的出生地进发。在众人情绪的感染之下,奥利弗一直都保持沉默。可是,当马车拐入那条他曾经走过的路时,旧日时光便如洪流般奔来眼底,令他不禁百感交集——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四处游**的孩子,没有亲友帮助,也没有容身之所。
“瞧那儿,那儿!”奥利弗大叫道,急切地抓住罗丝的手,指着车窗外,“我曾经爬过那道梯磴,藏在那排树篱后面,生怕有人追上来抓我回去!那边的田间小路通往我很小的时候住过的老房子!噢,迪克,迪克,我亲爱的老朋友,真希望我现在就能看见你啊!”
“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罗丝应道,温柔地把他交握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你要告诉他,你现在变得多么幸福,多么富有;你还要告诉他,你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回来让他也得到幸福。”
“对,对,”奥利弗说,“我们——我们要带他离开这个地方,给他穿新衣服,教他读书,还要把他送到乡下一个安静的地方,让他把身体养得又结实又健康——好不好?”
罗丝点了点头。见奥利弗面带微笑,眼含幸福的泪水,她竟然说不出话来。
“你一定会对他很好、很亲切的,因为你对谁都那么好。”奥利弗说,“我知道,你听了他讲的事,一定会流泪的。不过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一想到他的命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你又会露出笑容的——这一点我知道,你当初就是这样对我的。我逃跑的时候,他对我说‘愿上帝保佑你’,”奥利弗大叫道,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澎湃的深情,“现在我要对他说‘愿上帝保佑你’,让他看看,就为了这句祝福,我是多么爱他!”
马车离镇子越来越近,最终穿行在那条狭窄的街道上。这时候,要想让那孩子继续保持理智已经十分困难。看吧,殡葬承办人索尔伯里的店面还是老样子,只是不如他记忆中那么大、那么气派了。熟悉的店铺和房屋也都在,他当年几乎跟每一家都多多少少打过交道。老酒馆门口停着甘菲尔德的驴车,就是他以前用的那辆。救济院也在那里,他在那个监牢一样的地方度过了凄凉的童年,那些阴惨惨的窗户依然愁眉苦脸地俯视着街面。站在大门口的还是那个瘦骨伶仃的门房,奥利弗一见他就不由自主地直往后缩,然后笑自己太傻,接着又哭起来,继而破涕为笑。门窗里探出的许多面孔他都十分熟悉。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没有变样,仿佛他昨天才离开这个地方,而他最近的生活不过是一场幸福的幻梦罢了。
然而,这确实是不折不扣、真真切切、令人欣喜的现实。他们驱车直抵镇上的头号旅店(奥利弗过去常常心怀敬畏地仰望它,认为它是一座恢宏的宫殿,但不知为何,它如今已不如过去那般堂皇、壮观了),格里姆维格先生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待一行人下了马车,他吻了吻罗丝小姐,又吻了吻梅利太太,仿佛自己就是大家的老爷爷。他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再也没说要把自个儿的脑袋吃下去的话——一次也没有,就连跟一个年纪很大的驿差争论哪条路去伦敦最近的时候也没有。他一口咬定,对这个问题自己再清楚不过,虽说那条路他只走过一次,而且那次自己一路都在酣睡。晚饭已经备妥,卧室也已经收拾停当,一切都像施了魔法般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
尽管如此,在最初半小时的忙碌之后,他们又恢复了来时路上那种沉默和拘谨。布朗洛先生没跟他们共进晚餐,而是待在另一个房间里。另外两位绅士满脸焦虑,匆匆地走进走出,即便偶尔逗留片刻,也只是在一旁交谈。有一次,梅利太太被叫了去,差不多一小时才回来,眼睛都哭肿了。罗丝和奥利弗对新秘密一无所知,这一切让他们高度紧张,很不自在。他们默默地坐着发呆,有时也压低嗓门交谈两句,就像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一样。
终于挨到了九点,他们开始觉得当晚不会再听到什么事了。这时候,洛斯本先生和格里姆维格先生走进房间,后面跟着布朗洛先生和一个男人。一见此人,奥利弗惊得差点失声尖叫。奥利弗曾在集镇上撞见此人,后来又看见此人与费金在他的小房间窗前张望。而现在,他们却告诉他,此人是他哥哥。即使到了这时候,蒙克斯也难掩心中的仇恨,恶狠狠地瞪了那呆若木鸡的孩子一眼,在门边坐下。布朗洛先生拿着一摞文件走到桌前,罗丝和奥利弗就坐在附近。
“这是件苦差事。”他说,“尽管这份声明已经在伦敦当着许多绅士的面签了字,我还是必须重申一下它的要点。我本来不想让你丢人现眼,但我们必须听你亲口说一遍才能让你走,理由你也知道。”
“你只管说吧,”那人别开脸应道,“快点。我想,你们要我做的,我已做得差不多了。别把我扣在这里。”
“这个孩子,”布朗洛先生说,将奥利弗拉到自己面前,一手搭在他头上,“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你的父亲、我的好友埃德温·黎福德和年轻的阿格尼丝·弗莱明的私生子,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生下他就离世了。”
“没错,”蒙克斯说,怒视着那个浑身颤抖的孩子,或许还听见了那孩子怦怦的心跳声,“那是他俩生的杂种。”
“你用这种字眼指责的孩子,”布朗洛先生严厉地说,“他的父母早已前往另一个世界,俗世的非难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除了使用这种字眼的你,任何活着的人都不会因此蒙羞。算了,不说这个了。这孩子出生在这个镇上,对不对?”
“在本镇的救济院里,”他回答的语气相当阴沉,“上面都写着呢。”说着,他不耐烦地指了指那摞文件。
“我非要你在这儿再说一遍。”布朗洛先生说,扫视了周围的听众一圈。
“那就听着吧,你们!”蒙克斯应道,“他的父亲在罗马病倒之后,早已跟他分居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带着我从巴黎赶去同他相会——去处理他的财产。因为据我所知,我母亲对他已经没有多少感情可言,他对我母亲也是如此。他已经不省人事,根本没认出我们,一直昏迷不醒,第二天就死了。放在桌子抽屉里的文件中,有两份的签署时间是他发病当晚,封套上写着你的名字,”蒙克斯对布朗洛先生说,“里面还有张字条,是写给你的几行字。封套上特别注明,要等他死后再把文件给你。两份文件中,一份是给那个叫阿格尼丝的姑娘的信,另一份是遗嘱。”
“信上写什么了?”布朗洛先生问。
“你说那封信?就一张纸,纵横交错写了很多行[2],既有忏悔的告白,又有祈求上帝保佑那姑娘的祷告。他曾编了套假话骗那姑娘,说他有难言之隐,眼下无法同她结婚——他总有一天会向她解释这是怎么回事。那姑娘就这样继续耐心等待,对他深信不疑,直到信任过头,失去了谁也无法还给她的东西。当时,她只有几个月就要分娩了。他在信中告诉她,要是他能活下来,他会如何保全姑娘的名节;但万一他死去的话,他恳求姑娘不要一想起他就怨恨不已,不要觉得他们的罪孽会给她或他们的孩子带来不幸,因为所有的罪责都应由他一人承担。他还让姑娘别忘了那天送给她的小金盒和戒指,戒指上刻着她的教名,旁边留有空当,准备刻上他希望有朝一日献给她的姓氏——他恳求她保管好小金盒,像从前那样挂在胸前——然后他就像精神错乱了一样,将同样的话反反复复地写了许多遍。我相信他的确疯了。”
“遗嘱呢?”布朗洛先生说。这时奥利弗已经泪如雨下。
蒙克斯默不作声。
“遗嘱的口气同信是一样的。”布朗洛代他说道,“他谈到他妻子给他带来的不幸,谈到你性格叛逆,恶习难改,心肠狠毒,小小年纪就满脑子邪念。你作为他的独子,从小接受的训练却是如何仇恨父亲。在遗嘱中,他留给你和你母亲每人八百英镑年金。他的大部分财产分成相等的两份——一份留给阿格尼丝·弗莱明,另一份留给他们的孩子,只要这孩子能够顺利出生并长大成人。如果生的是女孩,她将无条件地继承这笔钱;如果生的是男孩,那就得满足一个条件:在未成年期内,他不能公然干出任何不光彩的、卑鄙的、怯懦的或是违法的勾当,玷辱他的姓氏。他说,他之所以立下这样的遗嘱,是为了表明对孩子母亲的信任,也是为了表明自己的信念,那就是:他相信孩子一定会继承孩子母亲的温柔心肠和高尚品格——随着死亡的迫近,这份信念反而越发强烈了。但是,万一他期望落空,这笔钱就会归你。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在两个儿子都不成器的情况下,他才会承认你拥有财产的优先继承权,虽然你无法赢得他的心,从小冷视他,嫌恶他,拒他于千里之外。”
“我母亲,”蒙克斯提高嗓门道,“做了任凭哪个女人都会做的事——她把遗嘱烧了。信也始终没有送到收信人手里。但是,我母亲把信和其他证据保存了起来,以防他们赖掉这桩丑事。她怀着刻骨的仇恨,尽量添油加醋地将这事告诉了姑娘的父亲——我为此至今都爱着她。这位羞辱难当的父亲立即带上孩子们逃往威尔士的一个偏僻角落,改名换姓,以免朋友们打听到他的隐居地。到那儿后不久,他就被发现死在**。原来,几个礼拜前,那姑娘就偷偷离家出走了,她父亲徒步寻遍了附近的镇子和村落,一无所获。他深信女儿已经为掩盖自己和父亲的耻辱而自杀,于是就在回家的当晚心碎而死。”
听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了片刻,然后布朗洛先生又接起了话头。
“几年之后,”他说道,“这个人——爱德华·黎福德——他的母亲找到了我。他十八岁就离开了母亲。他偷了母亲的珠宝和现金,嗜赌成性,挥金如土,作假欺诈,后来逃到伦敦,在那里跟最下层的流氓无赖鬼混了两年。他母亲患有一种不治之症,身体越来越坏,万分痛苦。他母亲希望在死之前把儿子找回来,于是派人四处打听,仔细寻访,好长时间都一无所获,但最终找到了。于是,他跟母亲一起回了法国。”
“她死在那里,”蒙克斯说,“拖了很久才死。临终时,她把这些秘密告诉了我,还把她对所有当事人无法消除的、不共戴天的仇恨传给了我。她其实不必如此,因为我早已继承了她的仇恨。她不相信那姑娘寻了短见,那孩子也胎死腹中。她认定有个男孩生下来了,而且还活着。我向她发誓,只要碰上那家伙,我一定要穷追到底,让他不得安宁;我一定要毫不手软地狠狠收拾他;我要把满腔仇恨都发泄到他身上;可能的话,我还要把他拖到绞架下,在那份吹嘘他们母子、侮辱我们娘俩的遗嘱上啐一口唾沫。不出我母亲所料,他终于被我撞上了。我出手很顺,要不是那个多嘴多舌的贱人,我早就得手了!”
这恶棍紧抱双臂,一腔怨恨无处发泄,只能咕咕哝哝地咒骂自己。布朗洛先生转过身,对旁边深感震惊的听众解释说,这个人给了老犹太——他的老同伙和心腹——一大笔钱,作为把奥利弗牢牢控制住的报酬,但如果奥利弗被救走,老犹太就必须退还一部分酬金。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争执,于是便有了那次乡村别墅之行,目的是确认那孩子是不是奥利弗。
“那个小金盒和戒指呢?”布朗洛先生转向蒙克斯问道。
“我是从跟你提过的那对男女手上买下这两样东西的。他们是从一个护士那里偷来的,而那个护士又是从死人身上偷来的。”蒙克斯低垂着视线答道,“你知道东西最后去哪儿了。”
布朗洛先生冲格里姆维格先生微微点头,后者异常敏捷地走出房间,转眼又回来了,前面推着邦布尔太太,后面拖着她不愿进门的丈夫。
“我是不是眼花了呀!”邦布尔喊道,装出兴高采烈的模样,但明显很假,“那不是小奥利弗吗?噢,奥——利——弗,你不知道,我曾为你伤透了心呀——”
“闭嘴,蠢货。”邦布尔太太嘟哝道。
“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邦布尔太太?”救济院院长反驳道,“我受教区委托把他抚养大,现在看到他就坐在最和蔼可亲的女士们、先生们中间,我能不高兴吗?我一直很爱这孩子,就好像他是我的——我的——我的亲爷爷。”邦布尔先生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找出一个恰当的比方,“奥利弗少爷,我亲爱的小少爷,你还记得那位穿白背心的老绅士吗?啊!上礼拜他升天了,福气不浅啊。棺材是栎木的,还有镀金的把手呢,奥利弗。”
“行了,先生,”格里姆维格先生不无尖刻地说,“克制一下你的感情吧。”
“我会努力克制的,先生。”邦布尔先生应道,“您好吗,先生?但愿您身体健康。”
他是在向布朗洛先生问好,后者已经走到离这对可敬夫妇很近的地方。布朗洛先生指着蒙克斯问道:“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邦布尔太太斩钉截铁地答道。
“或许你也不认识?”布朗洛先生又问她的丈夫。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邦布尔先生说。
“或许也没卖过什么东西给他?”
“没有。”邦布尔太太答道。
“或许你们也从未有过一只小金盒和一枚戒指?”布朗洛先生说。
“当然没有,”女舍监答道,“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回答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布朗洛先生再次向格里姆维格先生点点头,后者再次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动作异常敏捷。但这回他带进来的不是一对胖夫妇,而是两个患过中风的老妇人,她们哆哆嗦嗦、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
“老萨莉死的那晚,你把门关上了。”走在前面的老婆子举起一只皱缩的手,“可你关不住声音,也堵不住门缝。”
“对,对,”另一个老婆子说,往四周打量了一下,颤动着没有牙齿的嘴巴,“说得对。”
“我们听见她努力要把自己干过的事告诉你,还看到你从她手里接过一张纸。第二天,我们还看到你进了当铺。”第一个老婆子说。
“没错,”另一个老婆子补充道,“那是‘一个小金盒和一枚金戒指’,我们打听清楚了,还看见东西交到了你手里。我们当时就在边上。噢!就在边上。”
“我们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哩。”第一个老婆子接着说,“很久以前,我们常听老萨莉讲,那位年轻的母亲告诉过老萨莉,她觉得自己肯定不行了,便要去孩子父亲的坟前死在那里,谁料竟然半路病倒了。”
“你们想见见当铺老板本人吗?”格里姆维格先生问,做出要往门外走的样子。
“不必了,”女舍监答道,“既然他——”她指着蒙克斯,“是个胆小鬼,把什么都招了——我看他全说了——既然你们已经调查了所有的老婆子,找到了两个合适的证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确实把那两件东西卖了,它们已经落到了你们永远找不回来的地方。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布朗洛先生答道,“只是,我们可以留心一件事,那就是:你们两位都不能再担任需要承担责任的职务了。你们可以走了。”
“我希望,”格里姆维格先生带着两个老婆子出去以后,邦布尔先生环顾四周,可怜巴巴地说,“我希望,这件不幸的小事不会害我被革去教区的职务吧?”
“革职是肯定的,”布朗洛先生答道,“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要知道,这样的结果对你们来说算是很幸运的了。”
“这都是邦布尔太太的主意。她非要那么干。”邦布尔辩解道,但说话前先打量了周围一圈,确定他的夫人已经离开了房间。
“这借口不顶用。”布朗洛先生应道,“销毁这些小饰品的时候你是在场的,而且从法律的角度看,你们两人当中,你的罪更重,因为法律认为你妻子是在你的支配下行动的。”
“如果法律如此认为,”邦布尔先生说,双手使劲揉搓着帽子,“那法律就是头蠢驴——是个白痴。如果法律从这样的角度看问题,那法律就是个老光棍儿。但愿法律也落得最可怕的下场,就是通过切身体验来看看,丈夫能不能支配妻子——这非得切身体验不可。”
将“切身体验”四个字强调一遍后,邦布尔先生把帽子死死扣在头上,两手插进口袋,跟着他的贤内助下楼了。
“小姐,”布朗洛先生转向罗丝说,“把手给我。不要发抖。你不用害怕,听我把剩下几句非说不可的话说完。”
“如果你要说的话跟我有关,”罗丝说,“我知道这不大可能,但如果确实与我有关,请换个时间再告诉我吧。我现在既没有气力,也没有精神。”
“不,”老绅士挽起她的胳膊应道,“我敢肯定,你是非常坚强的,扛得住这点事。你认识这位小姐吗,先生?”
“认识。”蒙克斯答道。
“我从未见过你。”罗丝有气无力地说。
“我可是见过你好多次。”蒙克斯应道。
“苦命的阿格尼丝,她父亲有两个女儿,”布朗洛先生说,“另一个女儿——当时她还很小——她命运如何呢?”
“她父亲客死异乡,”蒙克斯讲道,“还改换了姓名,又没留下什么信件、本子或是字条,可以给亲戚朋友提供一丁点追踪的线索,于是,那个小女孩被一户穷苦的农民领走,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了。”
“说下去,”布朗洛先生一边说,一边示意梅利太太过来,“说下去!”
“那户人家后来搬到别处去了,你想找也找不到。”蒙克斯说,“不过,友情无能为力的事情,仇恨往往能强行办到。我母亲费尽心思搜寻了一年,终于找到了那个女孩。”
“你母亲把她带走了,对吗?”
“没有。那户人家很穷,并开始对当初高尚的人道行为感到厌倦——至少那个男的是这样。所以我母亲就让她继续留在那里,给了他们一笔维持不了多久的钱,答应以后再寄——其实她才不打算寄呢。但是,她对那家人的不满和穷苦不太放心,觉得那还不足以导致小女孩的不幸,便把她姐姐的丑事随意歪曲了一番告诉他们,要他们务必留心那孩子,因为她的血统不好,还说她是个私生女,迟早会走上邪路。种种迹象都印证了这番话,于是那家人信以为真。小女孩继续在那里苦熬,那悲惨的光景,就连我们都觉得满意。后来,一位当时住在彻斯特的寡妇偶然见到这女孩,觉得她怪可怜的,便把她领回家去了。我觉得有一种该死的魔法在跟我们作对,因为不论我们怎样努力,她都一直留在那里,还过得很幸福。两三年前,她不见了。直到几个月前,我才又看见她。”
“现在你看见她了吗?”
“看见了,她就靠在你胳膊上。”
“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侄女,”梅利太太喊道,把那个快晕厥的姑娘抱在怀中,“是我最亲爱的孩子!哪怕拿全世界的珍宝来换,我也不会让你走的。我贴心的伴侣,我亲爱的姑娘!”
“您是我唯一的亲人,”罗丝也喊起来,紧紧依偎着梅利太太,“您是对我最慈祥、最好心的亲人。我的心都要碎了,这一切我实在承受不了。”
“更大的磨难你都挺过来了。一直以来,你都是最善良、最温和的姑娘,将幸福带给了你认识的每个人。”梅利太太温柔地搂着她说,“好了,好了,我的宝贝,别忘记是谁在等着和你紧紧拥抱,可怜的孩子!瞧啊,瞧啊,我的宝贝!”
“你不是小姨,”奥利弗搂住她的脖子叫道,“我永远也不会叫你小姨。你是我姐姐,我亲爱的亲姐姐。我一开始就打心眼里深爱着你!罗丝,亲爱的罗丝姐姐!”
两个孤儿长时间地紧紧拥抱在一起,扑扑簌簌地流着泪,结结巴巴地谈着话。但愿这能被视为庄严的一幕!就在那一刻,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家人是谁,同时也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他们。欢乐和哀伤交融在一起,但里面绝没有辛酸的泪水,因为涌上心头的哀伤已被冲淡,裹进甜蜜温柔的回忆中,升华为庄严的欢乐,再没有丝毫痛苦可言。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屋里就他们两人。轻轻的叩门声响起,表明外面来人了。奥利弗开门后悄悄溜走,让哈里·梅利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我全知道了,”哈里边说边在心爱的姑娘身旁坐下,“亲爱的罗丝,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是偶然来这儿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接着说,“这一切我也不是今晚才听到——昨天我就知道了,不过也是昨天。你猜到了吗,我是来提醒你一件你许诺过的事情的?”
“等等,”罗丝说,“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你答应过,我可以在一年之内的任何时候重提我们上次谈论的话题。”
“没错。”
“我不是来强迫你改变决定的,”年轻人继续道,“而是想听你再讲一遍——要是你愿意的话。无论我获得怎样的地位或财产,都要统统献到你的脚下。如果你仍然坚持原来的决定,我保证,决不会用言语或行动加以改变。”
“当初那些影响做决定的原因,现在仍然在影响我。”罗丝坚定地说,“如果说,我对把我从贫穷和苦难的生活中拯救出来的好心人负有不容推卸的责任,那这种责任感还有什么时候比今晚更强烈?这是一场斗争,”罗丝说,“但我为此感到骄傲;这是一种痛苦,但我甘心去承受。”
“今晚揭露的真相——”哈里开口道。
“今晚揭露的真相,”罗丝柔声应道,“今晚揭露的真相,并没有改变我在这一问题上对你的态度。”
“你这是硬起心肠跟我作对,罗丝。”她的心上人急切地说。
“噢,哈里,哈里,”小姐泪如雨下道,“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硬起心肠,免受这番痛苦啊。”
“那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哈里握住她的手说道,“想一想,亲爱的罗丝,想一想你今晚听到的事情吧。”
“我听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罗丝嚷道,“无非是我父亲受不了那奇耻大辱,于是避开了所有人——好了,我们说得够多了,哈里,我们说得够多了。”
“还没有,还没有。”年轻人见她起身要走,便拦住她说,“我的希望,我的理想、抱负和感情,我对生活的所有想法——除了我对你的爱情——全都变了。现在,我要献给你的不是喧嚣人世中的显赫地位,不是要你同充满怨毒和毁谤的世界同流合污。在这个世界,正直的人往往不是因为干了真正丢脸的事而脸红。我要献给你的是一个家——一个家和一颗心。是的,最亲爱的罗丝,这些就是我要献给你的一切,再无其他。”
“你是什么意思?”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只是要说,上次离你而去的时候,我就决心铲除我们之间所有想象出的障碍。如果你不能融入我的世界,那我就去融入你的世界。你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出身而遭到轻蔑,因为我将抛弃门第观念。这一点我已经做到了。那些因此远离我的人,也正是远离你的人,这证明你的看法是多么正确。那些权贵、庇护人,那些位高权重的亲戚,当初对我笑脸相迎,如今却是冷眼以对。但是,在英格兰最富饶的郡里,田野在微笑,树林在招手。在一座乡村教堂的边上——那是我的教堂,罗丝,我自己的教堂!——在那儿有一座简朴的小屋。你会让那座小屋成为我的骄傲,比我抛弃的全部希望都更令我骄傲,骄傲一千倍!这便是我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我要把这一切都献给你!”
“等相爱的人来共进晚餐可真是一件苦差事啊。”格里姆维格先生一觉醒来,扯掉盖在头上的手帕道。
说实在的,这顿晚餐已经等得太久了,久得有违常理。梅利太太、哈里和罗丝(他们是一起走进餐厅的),谁也说不出一句开脱的理由。
“我今晚真的在考虑把自个儿的脑袋吃下去。”格里姆维格先生说,“因为我开始觉得,我吃不上别的东西了。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要冒昧地向未来的新娘表示祝贺了。”
格里姆维格先生立刻将他的通告付诸行动,在姑娘羞得通红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在这一榜样的感染下,大夫和布朗洛先生也纷纷效仿。有人声称,刚才看见哈里·梅利已在隔壁暗房中首开先例,但最具权威的人士认为这纯属诽谤,因为哈里还很年轻,而且是位牧师。
“奥利弗,我的孩子,”梅利太太说,“刚才你去哪儿了?你怎么这样伤心?泪珠正从你脸上偷偷往下流哩。出什么事啦?”
这是一个充满失望的世界。我们最珍视的希望,最能给我们的天性带来荣耀的希望,往往最容易破灭。
可怜的迪克死了!
[1] 英国当时男女双方结婚前,会缔结一份关于丈夫要保留一笔钱财给妻子的契约。这笔钱财不仅能给妻子提供保护,免受丈夫的侵害,也可以在丈夫去世或破产后维持她的生计。零花钱是这笔钱财的一部分,妻子可用其购买生活用品,或用于其他个人消费。
[2] 英国当时纸张和邮费昂贵,人们往往会先在水平方向写完一张纸,然后旋转九十度,在垂直方向接着写,有时甚至会继续从第三种角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