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本章讲述奥利弗和他的朋友们的幸福生活突遭变故(1 / 1)

春天转瞬即逝,夏日悄然降临。如果说春天的乡村美不胜收,那夏天的乡村就活力四射。几个月前还病恹恹、光秃秃的大树,如今迸发出勃勃生机,将翠绿的臂膀伸到焦渴的大地上方,把无遮无挡的空地变成绝佳的避暑场所。从浓郁宜人的树荫中望出去,可以看到沐浴在阳光下、延伸到极远处的广阔风景。大地披上最亮丽的绿斗篷,散发出最浓烈的芳香。眼下正值一年中的鼎盛期,万物欣欣向荣,大地一派欢腾。

小小的乡村别墅里,生活仍然安宁,别墅里的人们仍然快乐而平静。奥利弗早已恢复了健康,身子强壮。不过,身体的好坏并不影响他对周围朋友的深情厚谊,尽管许多人会因此性情大变。他仍然温和柔顺,心怀感激,就跟被病痛耗尽了体力,全仗别人照顾安慰时一样。

一个美丽的夜晚,他们散步的时间比往日长了些,因为白天异常炎热,而晚上月色皎洁,凉风送爽,令人心旷神怡。罗丝兴致高涨,他们一路欢声笑语,远远超出了平常的散步范围。梅利太太觉得累了,他们才以比刚才更慢的速度回到家中。小姐扔下简朴的软帽,像往常一样坐到钢琴旁。她心不在焉地在琴键上摆弄了一阵,然后开始弹一支低沉忧郁的曲子。透过琴声,似乎可以听见她在哭泣。

“罗丝,亲爱的!”老夫人说。

罗丝没应声,只是弹得比较快,仿佛老夫人的话将她从痛苦的思绪中唤醒了。

“罗丝,我的宝贝!”梅利太太匆匆站起来,朝她俯下身去大叫道,“你怎么啦?你在哭啊!我亲爱的孩子,什么事情让你这样伤心呀?”

“没什么,姑妈,没什么。”小姐答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说不上来,但我觉得——”

“不会是病了吧,我的宝贝?”梅利太太插话道。

“不,不!噢,我没病!”罗丝答道,边说边浑身颤抖,好像一股致命的寒气正透过全身,“我过一会儿就好了。请把窗子关上!”

奥利弗连忙去关上窗户。小姐想恢复兴致,便努力去弹一支活泼些的曲子,但她的手指只能软弱无力地落到琴键上。她双手掩面,倒进沙发,再也止不住的泪水已如泉涌。

“我的孩子!”老夫人把她搂入怀中说,“我从未见你这个样子。”

“要是能忍住的话,我决不会惊扰您的。”罗丝答道,“我真的费了很大劲,但还是忍不住。我觉得我病了,姑妈。”

她确实是病了。蜡烛拿来后,他们看到,她回家才一小会儿,脸色就已变得如同大理石一样苍白。虽然面容依然美丽,可表情变了,原本柔和的脸上露出焦虑、憔悴的神色,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又过了一会儿,她便满脸绯红,温柔的蓝眼睛闪出狂野的光芒。这阵红潮很快消失了,就像浮云的阴影掠过,她的面色又是一片惨白。

奥利弗焦急地注视着老夫人,发现她为这些症状感到十分不安。事实上,奥利弗也很惊慌。可看到老夫人装出很轻松的样子,他也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他们成功骗过了罗丝,以至于她听从姑妈的劝说回去就寝的时候,心情已经有所好转,看上去身体也好些了。她向他们保证,明天早晨起床时肯定就没事了。

“她那样子不打紧吧?”等梅利太太回来后,奥利弗说,“她今晚脸色很难看,不过——”

老夫人示意他不要讲了,然后到房间的幽暗角落里坐下,半晌没作声。最后,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但愿不打紧,奥利弗。这些年来,我跟她在一起非常幸福——也许是太幸福了。没准现在我该遇上什么倒霉事了,但我希望不是这样。”

“什么倒霉事?”奥利弗问。

“遭受沉重的打击,”老夫人说,“失去这位长久以来给我安慰和幸福的姑娘。”

“噢!上帝啊,千万别发生这种事!”奥利弗急忙叫道。

“但愿如此,我的孩子!”老夫人紧拧着双手说。

“肯定不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吧?”奥利弗说,“两个小时前她还是好好的呀。”

“她现在病得很重,”梅利太太答道,“而且肯定还会加重。我亲爱的罗丝!噢,没了她,我该怎么办!”

她发泄着心中巨大的悲痛,奥利弗却不得不压制自己的感情,鼓起勇气劝慰她,苦苦哀求她,为亲爱的小姐本人着想,她一定要保持镇静。

“请想一想,太太,”奥利弗说,尽管他强忍着泪水,但依然热泪盈眶,“噢!想想她那么年轻,那么善良,给周围的人带来了那么多的快乐和安慰。我相信——我敢肯定——百分之百肯定——为了善良的老夫人您,为了她自己,为了所有从她那里得到快乐的人,她都不会死的。上天决不会让她这么年轻就死的。”

“嘘!”梅利太太把一只手放在奥利弗的头上说,“你想得太简单了,可怜的孩子!不过,你教我认识到了自己的责任。我一时间竟然忘了,奥利弗,不过我希望自己可以得到谅解。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见过太多的疾病和死亡,深知与我们所爱之人生离死别是多么痛苦。我也见过许多例子,知道不管多么年轻、多么善良的人,都保不齐会先于爱他们的人而去。不过,我们在伤心的时候,也可以从中得到安慰,因为上帝是公平的。这些事实令我们深切地懂得,还有一个更光明的世界存在,而且去那里用不了多长时间。上帝自有安排!我爱她。上帝知道我爱她有多深!”

奥利弗惊讶地发现,梅利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就把悲伤压制了下去,打起了精神,变得沉着而坚定。更令他震惊的是,梅利太太将这种坚定保持了下去。尽管以后照料、看护病人的担子都落到了她肩上,但她始终反应迅捷,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地履行自己的义务,表面看起来还很愉快。可奥利弗毕竟年少,不知道意志坚强的人在面临考验时会迸发出多大的能量。事实上,那些具有这种意志的人自己都不清楚,他又怎能知道呢?

令人不安的一晚过去了。不幸的是,当清晨来临时,梅利太太的预想被证实了:罗丝患上了一种非常危险的热病,尽管尚在初期,但温度很高。

“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奥利弗,光伤心是没用的。”梅利太太将一根指头按在嘴唇上,紧盯着他的脸说,“尽快把这封信交给洛斯本先生。必须先把信送到集镇上——从小路穿过田野到那儿不过四英里——然后委托专差骑快马直奔彻特西。这事可以交给客店的人办,你要监督他们把信送出,我相信你能完成任务。”

奥利弗答不上一句话,只是一脸焦急,恨不得马上就走。

“这儿还有一封信,”梅利太太停下来思索片刻后说,“但我也不知道是现在就寄,还是等看看罗丝的病情后再说。我不愿把它发出去,除非发生了我最担心的情况。”

“也是寄往彻特西吗,太太?”奥利弗问。他急于去执行任务,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去拿信。

“不。”老太太说,神情呆滞地把信递给了他。奥利弗扫了一眼,发现那是寄给哈里·梅利先生的,地址是一位高贵勋爵的庄园,至于具体在哪里,他也不清楚。

“要不要把这封信发出去,太太?”奥利弗抬起头,焦急地问。

“我想算了,”梅利太太又把信收回来,答道,“等明天再说吧。”

说罢,她就把钱包交给奥利弗。奥利弗没再耽搁,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跑开了。

他飞也似的越过田野,有时沿着田间小径飞奔,一会儿隐没在两旁高大的庄稼里,一会儿又出现在农民忙着收割和堆垛的旷野上。除了偶尔停下来喘几秒气,他一次也没停步,就这样一路赶到集镇的一个小市场,大汗淋漓,满身尘土。

他停下来环顾四周,寻找那家客店。这里有白房子的银行,红房子的酒坊,黄房子的镇公所。在一角上有一座大房子,所有木头部分全漆成绿色,门前有块招牌,上面写着“乔治客店”。奥利弗一见就连忙走上前去。

他向一个在门口打盹儿的邮差说明了来意,可邮差叫他去找马夫。他只好又向马夫说了一遍来意,结果马夫让他去找客店老板。客店老板是一位高个子绅士,系着蓝色围巾,戴着白色帽子,穿着土黄色马裤,蹬着同样颜色的翻口高筒靴,正倚着马厩门口的水泵,用银牙签剔牙。

这位绅士不紧不慢地踱到柜台后面去开票,花了好长时间。开好票,付过钱,马还得上鞍,邮差还得穿好制服,这样又花了足足十分钟。与此同时,奥利弗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自己跃上马背,朝下一个驿站飞驰而去。最后,一切总算准备就绪,奥利弗把信交给邮差,千叮咛万嘱咐,央求他尽快送达。邮差策马而去,咔嗒咔嗒地穿过集市凹凸不平的路面,两分钟就出了镇子,沿着设有税卡的公路疾驰而去。

见求助信已经发出,而且没有耽误时间,奥利弗觉得心里踏实了。他怀着轻松了一点的心情快步穿过客店院子,刚要在大门口转身走开,却不料迎头撞上一个裹着斗篷的高个子男人。后者正好从客店门里出来。

“哈!”那人叫了一声,紧盯着奥利弗,突然后退一步,“难道我见鬼了?”

“对不起,先生。”奥利弗说,“我急着要回家,没见您走过来。”

“该死!”那人喃喃自语道,乌黑的大眼珠恶狠狠地瞪着奥利弗,“谁想得到竟有这种事!真该把他碾成灰!否则他会从石棺材里跳出来跟我作对!”

“很抱歉,”奥利弗被陌生人狂野的目光盯得莫名其妙,结结巴巴地说,“但愿我没把您撞痛!”

“去死吧!”那人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咕哝道,“当时我只要有胆量说出那个字,一晚上就能彻底摆脱你。让灾祸降到你头上,让黑死病钻进你心中吧,你这个小杂种!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那人一边语无伦次地咒骂着,一边挥舞着拳头,向奥利弗冲过来,好像要给奥利弗一拳,不想竟一下子倒在地上,四肢**,口吐白沫。

奥利弗呆呆地盯着那疯子(他以为自己碰上了疯子)在地上挣扎,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急忙跑进屋里呼救。见那人被平安抬进客店,奥利弗这才转身回家,用尽全力地飞奔,好弥补耽误的时间。想到刚才那人的反常举止,他不禁感到万分诧异,甚至还有些恐惧。

不过,没多久他就忘了这事。他一回到别墅,就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一切有关自己的问题都被抛到了脑后。

罗丝·梅利的病情急剧恶化。未到午夜,她就开始说胡话了。一位当地医生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她。第一次看过病人之后,医生就把梅利太太叫到一边,说她侄女的病情极其凶险。“事实上,”他说,“如果她能痊愈的话,那简直就是奇迹。”

那天夜里,奥利弗不知有多少次跳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倾听病人卧室里传出的最细微的声响!不知有多少次,他被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吓得浑身发抖,额上直冒冷汗,以为最不敢想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强忍痛苦,饱含深情地祈求上苍,把生命和健康赐给那位在深深的墓穴边摇摇欲坠的可爱姑娘。这番祷告是如此热烈,他过去所做的一切祷告都远远不及!

噢!我们深爱的人命悬一线,而我们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一边,这种焦虑与恐惧简直难以言表!噢!痛苦的思绪纷纷涌入脑海,唤起重重意象,使我们心脏乱蹦,呼吸急促。我们会产生一种不顾一切的渴望,渴望做点什么,以减轻我们无法解除的痛苦,缓和我们无法消泯的危险。想到自己是多么无助,我们只能悲从中来,心灰意冷。还有什么样的折磨能与此相比!在最沮丧的时刻,要怎样想、怎样做才可以缓解这种痛苦!

清晨来临,小别墅里一片寂静。人们低声细语,焦急的面孔不时出现在门口,女人和孩子含着热泪走开。整个漫长的白天,甚至天黑后的好几个小时,奥利弗都在花园里轻轻地走来走去,频频举目望向病人的卧室。那窗口黑沉沉的,仿佛里面已被死神完全占据,他一见便不禁浑身发抖。深夜,洛斯本先生到了。“真叫人痛心,”好心的大夫别过头去说,“这么年轻,又这样深得大家喜爱,但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又一个清晨到来。阳光依然那么灿烂,仿佛照不见人间的痛苦或忧愁。花园中枝叶繁茂,百花盛开——到处都洋溢着蓬勃的生机,到处都看得见悦人的景色,听得见动听的声音——然而,就在这美好的自然之中,病榻上的年轻姑娘却在迅速走向衰亡。奥利弗悄悄溜到古老的教堂墓地,在一座绿草萋萋的坟茔上,一边哭泣,一边默默为她祈祷。

这是多么宁静、多么美丽的景象啊!阳光照耀下的景色是那样明亮宜人,夏日里鸟儿的歌声又是那样愉悦欢快,从头顶飞掠而过的白嘴鸦是那样自由自在,万物都那样生机勃勃,兴高采烈。因此,奥利弗抬起酸痛的眼睛环顾四周时,出自本能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不是死亡的季节。就连这些卑微的生物都在开开心心地活着,罗丝是绝不会死去的。坟墓只适合寒冷凄惨的冬日,不应该出现在阳光灿烂、香气四溢的夏季。他几乎认定,尸衣只会包裹老朽干瘪的遗骸,从不会将青春娇嫩的躯体裹进它惨白的褶皱之中。

一声丧钟从教堂传来,粗暴地打断了这番天真的遐想。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这是宣布葬礼开始的钟声。一群送殡的普通村民进入墓地大门,他们佩戴着白色的缎带——死者还很年轻。人们脱帽站在墓边,哭泣的人中间有一位母亲——一位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但阳光依然灿烂,鸟儿仍旧歌唱。

奥利弗转身回家,一路回想着小姐对他的万般关爱。他多么希望那段时光能够再来啊,那样他就可以一刻不停地向她表达自己的感激和依恋。他没理由责备自己疏忽大意或是考虑不周,因为他一直在尽心尽力为她效劳。然而,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许多小事,他觉得在这些细节上自己原本可以做得更热情,更认真,可惜他没做到。每当有人逝去,就会让一小群幸存者想到,有那么多事情被忽略了,又有那么多事情没来得及去做;有那么多事情被遗忘了,还有更多的事情原本可以弥补!因此,我们平时应该用心对待周围的人才对。没有什么比追悔莫及更令人痛苦的了。如果我们想免遭这种折磨,就应该及早铭记这个道理。

奥利弗回到家时,梅利太太正坐在小客厅里。奥利弗一见她,心就沉了下去,因为老夫人从未离开过她侄女床侧。一想到是什么变故导致她离开了病人,他就不寒而栗。他得知,小姐已经昏睡过去。等她醒来时,不是康复重生,便是与他们诀别后死去。

他们坐下来凝神倾听,几个小时都不敢说话。端上来的饭菜又原封不动地端了下去。他们心不在焉地望着夕阳越沉越低,给天地镀上绚烂的霞光,预示着它即将离去。他们灵敏的耳朵捕捉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洛斯本先生进来时,他们二人不由自主地朝门口冲去。

“罗丝怎么样了?”老夫人大喊起来,“快告诉我!我什么都禁受得住,就是这样牵肠挂肚的叫我受不了!噢,看在上天的分上,告诉我吧!”

“你必须保持镇定,”大夫扶着她说,“请冷静,我亲爱的太太。”

“放开我,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亲爱的孩子!她死了!她准是快死了!”

“没有!”大夫激动地叫道,“上帝善良而仁慈,她还将活许多许多年,为我们大家造福呢。”

老夫人双膝跪地,想要双手交握祈祷。然而,支撑她那么久的力量却随她的首次感恩祈祷一同飞上了天。她瘫倒在伸出双臂接住她的朋友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