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喋喋不休地担保,她们见了罪犯会既高兴又意外,说着便一手挽起年轻小姐的胳膊,另一只手扶住梅利太太,彬彬有礼、庄严稳重地带她们上了楼。
“现在,”大夫轻轻转动卧室门把手,悄声说,“来听听你们对他的印象如何吧。虽说他最近没有修过面,但样子一点也不凶。不过,请等一下!我先看看他适不适合接受探视。”
他走上前,往房内看了一眼,然后示意她俩跟上。三人进屋后,他把门关上,轻轻拉开床前的帘子。她们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面目狰狞的恶棍,结果**躺着的竟是一个孩子!那孩子被疼痛和疲惫折腾得憔悴不堪,正在昏昏沉睡。他受伤的胳膊绑着绷带,上了夹板,横放在胸前。他的脑袋枕在另一只胳膊上,长长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盖住了半只胳膊。
这位老实的绅士撩着帘子,默默注视了病人一两分钟。与此同时,年轻的小姐轻轻走过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拂开奥利弗脸上的头发。她俯身去看那孩子,眼泪滴落到他的额上。
孩子动了一下,在睡梦中露出微笑,仿佛这怜悯和同情的泪水使他做了个美梦,梦中充满了他从未体验过的怜爱与深情。有时候,一段优美的音乐,或者幽静处潺潺的水声,或者一朵花的芬芳,或者一句熟悉的话语,都会突然唤起对今生从未出现过的场景的模糊记忆。这些对早已逝去的、短暂幸福生活的记忆会像轻风一般飘散,却是无论怎样绞尽脑汁也回想不起来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夫人惊呼道,“这可怜的孩子绝不可能是盗贼的徒弟!”
“邪恶常在神殿栖身,”大夫放下帘子,叹息道,“谁说美丽的外表下就不会包藏祸心?”
“可他还这么小!”罗丝强调道。
“我亲爱的小姐,”大夫悲伤地摇摇头,应道,“罪恶如同死神,不会只落到衰老者的头上。那些极年轻、极漂亮的人往往也会沦为罪恶的牺牲品。”
“不过,莫非您——噢!莫非您真的相信,这个瘦弱的孩子自愿充当那帮社会败类的同伙?”罗丝问。
大夫摇摇头,表示他担心很有可能是这样。见再这样下去或许会惊扰病人,大夫便将她们带到隔壁的一间屋里。
“即使他做过坏事,”罗丝继续道,“也该想想他是多么年幼。他也许从未享受过母亲的关爱或家庭的温暖,也许正是因为饱经虐待、毒打和饥饿,他才会被迫跟那些逼他干坏事的人混在一起。姑妈,亲爱的姑妈,看在上帝分上,请您一定要三思,别让他们把这个病恹恹的孩子拖进监狱,那会彻底葬送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噢!您是爱我的。您知道,多亏了您的好心与疼爱,我从未觉得自己失去了父母,不然我也会像这个可怜的孩子一样无依无靠,备受欺凌。所以您就可怜可怜他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我的宝贝,”老夫人把泪流满面的姑娘搂入怀中说,“你以为我会伤这孩子一根汗毛吗?”
“噢,您不会!”罗丝脱口答道。
“当然不会,”老夫人说,“我在这世上的日子快到头了,只有宽恕别人,我才能指望得到上帝的宽恕!我怎样才能救他呢,先生?”
“让我考虑一下,太太,”大夫说,“让我考虑一下。”
洛斯本先生把手插进口袋,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其间多次突然停步,踮起脚,稳住身体,双眉紧锁,样子煞是可怕。他时而宣布“有办法了”,时而又说“不,这不是办法”,并且不断地踱步、皱眉。最后,他终于站定,说了下面这段话:“如果您全权委托我去唬住贾尔斯和那个小孩布里特尔斯,我是办得到的。我知道,贾尔斯是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您可以通过成百上千种方法补偿他,嘉奖他这个神枪手。这样做您不反对吧?”
“只能这样了,除非还有别的法子可以保住那孩子。”梅利太太答道。
“没别的法子了,”大夫说,“一点法子都没有,相信我。”
“那我姑妈就全权委托您了。”罗丝破涕为笑道,“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请不要太难为那两个可怜人儿。”
“您好像觉得,”大夫反驳道,“除了您自己,如今每个人都是铁石心肠,罗丝小姐。为了广大朝气蓬勃的小伙子着想,但愿第一个够格的年轻人向您求爱的时候,您也能这样脆弱,这样心软。只可惜我已经青春不再,否则我一定会抓住眼前的大好机会立刻向您求爱。”
“您跟可怜的布里特尔斯一样是个大男孩。”罗丝红着脸答道。
“是吗?”大夫爽朗地放声大笑,“当个孩子可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们还是谈谈那孩子吧。我们的协议还没谈到重点呢。我敢说,他会在大约一小时后醒来。虽说我跟楼下那个蠢头蠢脑的治安官说过,不能挪动病人,也不能同病人说话,否则就会危及病人生命。但我想我们跟病人谈谈应该没什么危险。现在我提出以下条件:我将当着你们的面盘问他,如果我们根据他的回答,断定他是个十足的坏蛋——这极有可能,我可以让你们冷静而理智地接受这一判断——那么,他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过问此事。”
“噢,这不行,姑妈!”罗丝央求道。
“噢,就这样,太太!”大夫说,“我们一言为定?”
“他不可能是个不可救药的坏蛋。”罗丝说,“这不可能。”
“说得很好。”医生反驳道,“所以您就更应该听取我的建议。”
协议终于达成,于是双方坐下来,焦急地等待奥利弗醒来。
两位女士的耐性注定要经受长时间的考验,比洛斯本先生预估的更久。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过去了,奥利弗仍然昏睡不醒。事实上,直至傍晚时分,好心的大夫才来告诉她们,那孩子总算恢复了足够的体力,可以跟他说话了。大夫说,那孩子的情况非常糟,因为流血过多,身子十分虚弱。但他十分苦恼,急于吐露什么。所以大夫认为,最好还是给他这个机会,不必拘泥于常理,硬要病人保持安静,等明天早晨再说。
这次谈话进行了很久。奥利弗将自己并不复杂的身世全都告诉了他们,其间常常因为疼痛和虚弱而被迫停下来。在一个昏暗的房间,听一个病恹恹的孩子用微弱的声音讲述铁石心肠的人强加给他的一连串不幸与灾难,这不由得令人心情沉重。噢!当我们欺压和折磨自己的同类时,为何不想一想,人类作恶的罪证如同浓密的乌云,尽管升腾缓慢,但终究会被上帝察觉,将恶报倾泻在我们头上?为何不在想象中聆听任何力量都无法压制、任何权威都无法封锁的死者的痛切证言?倘若能做到以上两点,日常生活中哪里还会有什么伤害、不公、折磨、痛苦、暴行和冤屈呢?
当天晚上,奥利弗的枕头由温柔的双手抚平。他睡觉时,美丽优雅、品德高尚的人在一旁守候。他感到安宁而幸福,即使这样死去也毫无怨言。
结束这次重要谈话后,奥利弗再次沉沉睡去。大夫揉揉眼睛,责怪自己突然看不清了,然后下楼去找贾尔斯先生展开进攻。他发现客厅里没人,突然想到,也许在厨房里着手此事效果会更好,于是他进了厨房。
在这个家庭议会的下议院里,聚集着两名女仆、布里特尔斯先生、贾尔斯先生、补锅匠(他因为功勋卓著,获得特别邀请,在这天剩余的时间享受款待)和一名治安官。治安官先生拿着一根大警棍,脑袋大,脸盘大,脚上的半筒靴也很大,看样子已经喝过不少啤酒,事实也确实如此。
大家仍在谈论昨晚的惊险故事。大夫进去时,贾尔斯先生正在描述自己如何沉着冷静,临危不乱。布里特尔斯先生手拿一杯啤酒,上司每每刚一开口,他便跳出来为上司做证。
“坐着别动!”大夫摆摆手说。
“谢谢您,先生。”贾尔斯先生说,“老夫人吩咐给大家喝点酒,先生。我不想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喜欢跟大伙待在一起,所以也到这里来一起喝酒。”
布里特尔斯率先发出一阵低沉的咕哝,由此可知,在座的女士先生对贾尔斯先生的屈尊光临普遍感到很高兴。贾尔斯先生则摆出一副庇护人的姿态扫视一周,好像在说,只要大家行为得体,自己是决不会撇下他们不管的。
“今晚病人的情况怎么样,先生?”贾尔斯问。
“还是那样。”大夫答道,“你恐怕给自己惹了麻烦,贾尔斯先生。”
“但愿您不是想说他快死了,先生。”贾尔斯战战兢兢地说,“真是那样的话,我这一辈子都再也快活不起来了。我可不愿意打死一个孩子——就连这个布里特尔斯也不愿意——即使把全郡所有的金银餐具都给我,我也不会干,先生。”
“问题不在这里。”大夫神神秘秘说,“贾尔斯先生,你是新教徒吗?”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贾尔斯先生面如死灰,结结巴巴地说。
“那你呢,孩子?”大夫突然转向布里特尔斯问。
“上帝保佑,先生!”布里特尔斯吓了一大跳,答道,“我——我和贾尔斯先生一样,先生。”
“那好,你们俩告诉我,”大夫说,“你们俩,就是你们俩!你们敢不敢起誓,楼上那个孩子就是昨夜被塞进小窗的那个孩子?说!快说!我们等着你们的回答!”
大夫被公认为世上最温和的人之一,却如此气势汹汹地发问,把本来因为啤酒和亢奋而迷迷糊糊的贾尔斯和布里特尔斯吓得茫然无措,面面相觑。
“请注意他们的回答,治安官,好吗?”大夫说,无比严肃地摆了摆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鼻梁,提醒那位可敬的人物务必聚精会神,“事情马上就会有眉目了。”
治安官尽量摆出精明睿智的模样,将原先懒洋洋地斜靠在炉边的警棍拿起来。
“你会发现,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只是想确定嫌犯的身份。”大夫说。
“是这么回事,先生。”治安官答道。他匆匆喝完啤酒,结果有些酒误入气管,呛得他猛咳起来。
“盗贼闯入一座房子,”大夫道,“屋内硝烟弥漫,漆黑一片,两个惊慌失措的人瞥见了一个孩子。第二天早上,一个孩子来到了同一座房子,碰巧这孩子的一只胳膊绑着绷带,那两个人便对他大打出手,令他生命垂危,还一口咬定他就是贼。现在我要问,这两个人的行为究竟有没有事实依据?如果没有,他们会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
治安官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依法而论,必须得搞清楚这个问题,不然他倒想问问,法律到底是什么。
“我再问你们一次,”大夫声如雷鸣,“你们敢不敢庄严起誓,没有认错这个孩子?”
布里特尔斯迟疑不决地望着贾尔斯先生,贾尔斯先生也迟疑不决地望着布里特尔斯。治安官一手拢在耳后,等着听他们的回答。两个女人和补锅匠也探出身子,想听个明白。大夫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这时候,大门口响起了铃声,同时传来了车轮滚动的辘辘声。
“是警探到了!”布里特尔斯高叫起来,显然大大松了口气。
“什么?!”大夫惊呼,这次轮到他惊呆了。
“是弓街[1]的警探,先生。”布里特尔斯答道,拿起一支蜡烛,“我和贾尔斯先生今早托人去请的。”
“什么?”大夫再次惊呼。
“没错,”布里特尔斯附和道,“我托马车夫捎了个信,正奇怪他们怎么还没到呢,先生。”
“是你们请来的,对吧?该死,你们这些——该死的马车,走得真慢。就这样吧。”大夫说完便走开了。
[1] 伦敦的一条街道,是审理轻微罪行或违警案件的警务法庭所在地,而弓街警探是专门服务于警务法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