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本章讲述奥利弗被移交给威廉·赛克斯先生(1 / 1)

奥利弗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旧鞋被拿走了,一双底子又厚又结实的新皮鞋摆在床边,不由得感到十分诧异。起初他非常高兴,以为这或许是要放他走的征兆,可这份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他坐下同老犹太吃早饭时,老犹太告诉他,当晚就要将他送到比尔·赛克斯的住处去,他说话的腔调和神态都让奥利弗越发惊慌。

“就——就——就留在那边了吗,先生?”奥利弗忧心忡忡地问。

“不,不,我的乖乖,不是要你留在那边。”老犹太答道,“我们可舍不得你。别担心,奥利弗,你还要回我们这儿来的。哈哈哈!我们才不会狠心把你打发走呢,我的乖乖。噢,不会的,不会的!”

老犹太弯着腰,在炉上烤一片面包。他一边这样跟奥利弗逗乐,一边回头咯咯一笑,好像在说,他知道奥利弗只要逮住机会就巴不得开溜。

“我猜,”老犹太目不转睛地盯着奥利弗,“你很想知道为什么要送你到比尔那儿去——对不,我的乖乖?”

奥利弗发现这个老贼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得红了脸,但还是大着胆子说,没错,他确实想知道。

“哎呀,你觉得是为什么呢?”费金对问题避而不答。

“我真的不知道,先生。”奥利弗答道。

“呸!”老犹太仔细打量了孩子的脸,大失所望地转过头,道,“那你就等着比尔告诉你吧。”

见奥利弗并没有对这个话题表现出多大的好奇,老犹太似乎很生气。事实上,虽然奥利弗非常焦急,但看着费金一本正经、阴险狡诈的表情,加上自己也思虑重重,他一时间彻底慌了神,没有再提出新的问题。此后他也没机会提问了,因为老犹太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直到晚上准备外出。

“你可以点一支蜡烛,”老犹太说,把一支蜡烛放到桌上,“这本书给你看。等着他们来接你吧。晚安!”

“晚安!”奥利弗轻声答道。

老犹太向门口走去,边走边回头看了奥利弗一眼。他突然停下,叫了一声那孩子的名字。

奥利弗抬起头。老犹太指指蜡烛,示意他点上。奥利弗按吩咐照做,把烛台放到桌上,只见老犹太站在屋子另一头的阴影中,眉头紧皱,注视着自己。

“要当心啊,奥利弗!要当心!”老头儿晃着右手警告道,“他可是个粗汉,只要他自己气血上涌,就不会把别人的血当回事。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吭声。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记住!”他尤其强调了最后两个字,痛苦地舒展开面容,露出可怕的狞笑,又点了点头,离开了屋子。

老犹太走后,奥利弗一手撑着脑袋,忐忑不安地琢磨着刚才听到的话。他越想老犹太那番警告,就越不明白他的用意与内涵。他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邪恶目的,非得将他送到赛克斯那里才能达到,而留在费金这里就不行。沉思半天之后,他得出结论:自己一定是被派去给那个盗贼打杂的,而且要干到他们雇到更合适的孩子。奥利弗已经习惯了苦难,而且在这个地方吃够了苦头,再换个地方吃苦也不会让他多么悲伤。他沉思了几分钟,然后长叹一声,剪掉烛花,拿起老犹太给他留下的那本书看起来。

起初,他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但不经意间看到的一段话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立刻全神贯注地读起来。这本书记载了许多重大罪犯的生平及受审经过。因为常被翻阅,书页又脏又破。他从书里读到了令人血液凝固的可怕罪行——那是一些发生在僻静路旁的神秘命案,被害者的尸体或被埋入深坑,或被抛入井中,用以掩人耳目。但这些坑井无论多深也藏不住真相,多年之后,尸体终将浮现出来,凶手一见便魂飞魄散,恐惧之中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大声呼喊着,要求上绞架结束自己的痛苦。奥利弗还从书里读到,有人在寂静的深夜躺在**,被自己的邪念所引诱(他们是这么说的),犯下了恐怖的血案,令人一想起来便毛骨悚然,手脚发抖。那些可怕的场面被描写得栩栩如生,灰黄的书页似乎被凝结的血块染成了红色,上面的文字仿佛死者的魂灵在他耳边空洞地喃喃低语。

大感惊骇的奥利弗合上书,把它推到一边。接着,他双膝跪地,祈求上帝让他不会干出那些勾当。他宁肯立刻死去,也不愿活着犯下如此骇人的罪行。他渐渐平静下来,只是断断续续地低声哀求上帝,将他从当前的危险中解救出来。如果上帝愿意向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向这个从未受过亲友爱怜的孩子伸出援手,那就马上显灵吧,因为他现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独自陷在奸邪和罪恶的包围之中。

祈祷完毕后,他仍然将头埋在双手之中。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他警觉起来。

“什么东西?”他惊跳起来,大喊一声,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是谁?”

“我,是我。”一个颤抖的声音答道。

奥利弗把蜡烛举过头顶,朝门口望去。原来是南希。

“把蜡烛放下,”那姑娘扭过头,“光线刺眼着呢。”

奥利弗见她面色苍白,便柔声问她是不是病了。姑娘跌坐到椅子上,背对着他,拧着双手,没有答话。

“上帝饶恕我吧!”过了一会儿她才大喊起来,“我从未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出什么事了?”奥利弗问,“我能帮你吗?要是帮得上的话,我一定会帮你的。真的,我会帮你的。”

她来回晃动身子,抓住自己的喉咙,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大口喘着气。

“南希!”奥利弗叫道,“你怎么啦?”

姑娘双手捶打着膝盖,双脚跺着地板,然后突然停下来,裹紧披肩,冷得直打哆嗦。

奥利弗拨了拨炉火。南希把椅子挪到炉子跟前,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她抬起头,扫视四周。

“我不知道自己有时候是怎么搞的,”她说,假装忙着整理身上的衣服,“八成是这又潮又脏的屋子的缘故。好了,诺利,亲爱的,你都准备好了吗?”

“我要跟你走?”奥利弗问。

“是的,我就是从比尔那里来的。”姑娘答道,“你要跟我走。”

“去干什么?”奥利弗怯生生地问。

“去干什么?”姑娘重复道,抬起眼睛,刚看到奥利弗的脸便移开了视线,“噢!不是去干坏事。”

“我不信。”奥利弗说,一直紧盯着南希。

“随你怎么想好了,”姑娘假笑起来,应道,“那就是去干坏事吧。”

奥利弗看得出,他多少还能打动这位姑娘的良心,于是突然想唤起她对自己孤苦无依境地的同情。但他脑海里又闪过一个念头:现在才十一点,街上还有许多人,当中肯定有人会相信他讲的故事。想到这里,奥利弗走上前去,略带匆忙地说他已经准备好了。

他那一瞬的思想和意图都没有瞒过南希的眼睛。他说话时,南希一直密切注视着他。她狡黠地瞄了他一眼,这足以表明,她已经猜透了他的心思。

“嘘!”姑娘说,俯身朝他探过来,小心地环顾四周,指了指门,“你身不由己了。我为你费过不少劲儿,但全都没用。你已经被层层包围。如果你想从这里脱身,现在可不是时候。”

奥利弗被她热切的态度所震撼,无比诧异地抬头望着南希的脸。她看上去说的是真话。她脸色煞白,神情激动,浑身发抖,样子十分真诚。

“上次你被虐待的时候我救过你一次,我还会救你,现在也是在救你。”姑娘提高嗓门继续说,“我要是不来,换成别人,会比我凶得多。我向他们保证,说你会不声不响乖乖地来。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只会对你自己不利,我也会跟着倒霉,说不定还会要了我的命。瞧!我已经为你吃了这么多苦头,上帝可以做证。”

她忙把脖颈和两只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斑指给他看,又连珠炮似的说道:“记住这个!现在不要让我再替你吃苦头了。我要是帮得上你就一定会帮的,可我没有这个能力。眼下他们不会伤害你。无论他们让你干什么,都不是你的过错。嘘!你泄露一个字,对我都是一次重击。把手给我。快!给我!”

她握住奥利弗本能地伸过来的手,吹灭蜡烛,牵着他上楼去了。门很快被躲在黑暗中的什么人打开,等他们出去后又很快关上。一辆出租马车正等着他们。姑娘像刚才对奥利弗说话时那样急切地将他拖上马车,拉上帘子。车夫不等吩咐,立即扬鞭催马,全速驰骋开来。

姑娘仍然紧抓着奥利弗的手,在他耳边灌输已经说过的告诫和保证。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迅速匆忙,奥利弗都还没来得及想想自己在哪里,或者是怎样到这里来的,马车便已停在老犹太头天晚上造访过的那座房子门前了。

刹那间,奥利弗朝空无一人的街道匆匆投去一瞥,差点就张嘴大声呼救。但南希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以痛苦的语气恳求他不要忘记她的话,奥利弗终于不忍心喊出声来。他这一迟疑便错失了机会。他已经进了屋,门也关上了。

“这边走。”姑娘说,第一次松开了抓着奥利弗的那只手,“比尔!”

“嘿!”赛克斯答道,出现在楼梯顶上,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噢!来得正好。上来吧!”

这话从赛克斯这种性格的人口中说出来,可以说是十分热烈的赞扬和异常亲切的欢迎。南希似乎非常满意,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牛眼’跟汤姆回家去了,”赛克斯说,给他们照路上楼,“它在这里会碍事的。”

“这倒是。”南希附和道。

“你把孩子带来啦?”大伙儿进入房间,赛克斯关上门,说道。

“是的,带来了。”南希答道。

“他来的时候老不老实?”赛克斯问。

“像小羊羔一样。”南希答道。

“那就好。”赛克斯面色阴沉地看着奥利弗说,“要不然,有他那把嫩骨头受的。过来,小东西,我来给你上一课,这课还是现在上了的好。”

赛克斯先生一边对他的新徒弟训话,一边将奥利弗的帽子扯下来,扔到角落里,然后扳着他的肩头来到桌旁,自己坐下,让孩子站在他面前。

“好了,首先,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赛克斯先生拿起桌上的一把手枪,问道。

奥利弗回答说知道。

“好,你再瞧这儿。”赛克斯接着说,“这是火药,这是子弹,这是一小块做填弹塞的旧帽毡。”

奥利弗小声说他知道这些物件的用途。于是赛克斯先生开始以十分精准的动作,从容不迫地给手枪装弹药。

“弹药装好了。”赛克斯干完后说。

“是的,我看到了,先生。”奥利弗答道。

“听着,”那盗贼抓住奥利弗的手腕,用枪口抵着奥利弗的太阳穴,奥利弗不由得吓了一跳,“你跟我出去以后,除非我跟你说话,不然你要是敢吭一声,子弹就会立马钻进你的脑袋。所以,要是你打定主意想不经我允许就吱声,那就先做祷告吧。”

为增强效果,赛克斯先生又狠狠瞪了一眼警告的对象,继续道:“据我所知,就算你被干掉了,也不会有人特意来打听你的情况。要不是为了你好,我才不会费这么多劲给你解释呢!你听见没有!”

“总而言之,你的意思是,”南希一边用非常重的语气强调道,一边朝奥利弗微微皱眉,好像在提醒他特别留意她说的话,“倘若他把你手头这笔买卖搞砸了,你就会大发雷霆,开枪打穿他的脑袋,叫他今后永远无法说出你的事情。为此你宁肯承担**秋千[1]的风险,反正你干这门营生,每个月都会做许多同样危险的事。”

“正是!”赛克斯先生赞赏道,“女人总能三言两语把问题说清楚。但她们一发起脾气来就会啰唆个没完。好啦,既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我们就吃晚饭吧,然后打个瞌睡再走。”

按照赛克斯先生的吩咐,南希飞快地铺好桌布,然后出去了几分钟,旋即带回来一罐黑啤酒和一盘羊头肉。赛克斯先生借机说了几句俏皮话,因为大家都知道黑话里管羊头肉叫“杰米”,而他这一行常用的巧妙工具——撬棍——碰巧也叫这个名字。也许是想到了马上就可以大显神通,这位可敬的先生一时亢奋起来,情绪高涨,心情大好。为证明这一点,这里可以指出:他兴致勃勃地将那罐黑啤酒一饮而尽,而且据粗略估算,整个用餐过程中,他发出的咒骂竟然没有超过八十次。

晚餐吃完了——不难想象,奥利弗没有多大食欲——赛克斯先生又灌下了两杯掺水烈酒,一头倒在**,命令南希五点整叫醒他。为防止南希忘事,他还先把她臭骂了一顿。在同一权威的命令下,奥利弗在地板上的一块垫子上和衣躺下。姑娘坐在壁炉前,添了添火,准备到指定时间就叫醒他们。

奥利弗躺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入睡,觉得南希可能会抓住这个机会再悄悄嘱咐他几句。可那姑娘却一动不动地坐在炉前沉思,只是不时去剪剪烛花。奥利弗焦急地注视她,终于累得睡着了。

奥利弗醒来时,见桌上已然摆满了茶具,赛克斯正把各种物件往挂在椅背上的一件大衣的口袋里装,南希正忙着准备早餐。天还没有亮,蜡烛仍然亮着,外面黑漆漆的。一阵急雨袭来,敲打着窗户。天空乌云密布,一片阴沉。

“喂,快点!”赛克斯大吼一声,奥利弗从**惊坐起来,“都五点半了!麻利点,要不就吃不成早饭了。时间已经晚了。”

奥利弗三两下就梳洗完毕,吃了点东西,听到赛克斯没好气地问他,便回答说自己准备好了。

南希几乎没瞧奥利弗一眼,只是扔给他一块手帕系在脖子上。赛克斯又给他一条又大又糙的短斗篷,披到肩上扣好。如此装扮之后,奥利弗把手伸给那个盗贼。后者稍做停顿,做了个威胁性的手势,表示手枪就放在他的大衣侧袋中,然后死死抓住奥利弗的手,跟南希互道再见之后,带着奥利弗走了。

走到门口时,奥利弗转头回望了一下,希望能与姑娘目光相遇。但南希已经回到炉前的老位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了。

[1] 隐语,指上绞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