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项重要计划经过讨论并决定下来(1 / 1)

这是个寒冷潮湿、狂风大作的夜晚。老犹太将大衣紧紧裹在干瘪的躯干上,扣好扣子,翻起领子,盖住耳朵,完全遮住面孔的下半部,然后走出巢穴。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听着徒弟们在他身后锁上门,拴上门链。直到所有安全措施都已到位,徒弟们远去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之后,他才沿着街道尽快溜走。

奥利弗被带去的房子在白教堂[1]附近。老犹太在街角伫立片刻,满腹狐疑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穿过马路,朝斯皮塔尔菲尔兹方向走去。

石头路面上积着厚厚一层泥浆,黑沉沉的浓雾笼罩着街道,细雨懒洋洋地飘洒下来,什么东西摸上去都冷飕飕、黏糊糊的。这样的夜晚正适合老犹太这号人物外出。在墙壁和门洞的掩护下,面目丑陋的老犹太悄无声息地潜行着,仿佛是一条从泥泞和黑暗中滋生出的令人作呕的爬虫,趁着夜色爬出来,寻找香喷喷的腐肉饱餐一顿。

他继续沿着许多弯曲狭窄的小路前进,来到贝思纳尔绿地,然后突然左拐,不一会儿就进入了人口稠密区,那里到处都是简陋肮脏、纵横交错的街道。

老犹太显然对自己正在穿越的这个地方十分熟悉,完全没有因为夜色昏沉、道路复杂而手足无措。他匆匆穿过几条街巷,最后拐入一条只在远端亮着一盏孤灯的巷子。他来到这条街的一座房前,敲了敲门,跟开门的人含混不清地交谈了两句,便上楼去了。

他刚摸到房门把手,一只狗就汪汪叫了起来,接着便有一个男人问外面是谁。

“是我,比尔。是我呀,亲爱的。”老犹太边说边往里面张望。

“那就滚进来吧。”赛克斯说,“躺下,你这笨蛋畜生!魔鬼穿上大衣,你就认不出来啦?”

那狗显然有点被费金先生的外衣搞糊涂了。老犹太解开扣子,把大衣往椅背上一扔,那狗便回到原先躺着的角落,还边走边摇尾巴,表示已经完全相信对方无害了。

“嘿!”赛克斯道。

“嘿,亲爱的。”老犹太答道,“啊!南希。”

后面那声招呼打得有些尴尬,表明他担心对方不会理睬他。自从南希为奥利弗挺身而出以来,费金先生还没同这位年轻朋友见过面。不过,那位小姐的举止很快打消了他可能存在的所有疑虑。她把脚从壁炉围栏上放下来,把椅子往后一推,叫费金把椅子挪到炉前,其他什么也没说,因为这天夜里确实太冷了。

“真冷啊,亲爱的南希。”老犹太边说边在火上烤着他那双枯瘦的手。“寒气都能把人给穿透了。”老犹太摸摸腰,接着说。

“要穿透你的心,非用锥子不可。”赛克斯先生说,“给他喝点什么,南希。天打雷劈的,快点!瞧他一把老骨头抖成那个样儿,就像刚从坟堆里爬出的恶鬼,真叫人恶心。”

南希连忙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瓶子。橱柜里有许多瓶子,从五花八门的外表看,应该装着好几种饮料。赛克斯倒了杯白兰地,叫老犹太喝下去。

“够了,够了,谢谢你,比尔。”老犹太答道,杯子刚碰到嘴唇就连忙放下。

“怎么!你怕我们暗算你?”赛克斯紧盯着老犹太问,“哼!”

赛克斯先生用沙哑的嗓音轻蔑地哼了一声,抓起杯子就把剩下的酒泼进炉灰里——这是要给自己再倒一杯的前奏,他果然立刻这样做了。

趁同伴仰脖儿将第二杯酒一干而尽时,老犹太把屋子打量了一圈——不是出于好奇,因为这里他过去常来,而是出于不安、多疑的习惯。房间陈设简陋,只有橱柜里的东西表明,住在这里的绝不是做工的人。除了放在角落里的两三根沉甸甸的大头短棒,还有挂在壁炉架上方的一根“救生绳”,看不到其他可疑之物。

“说吧,”赛克斯咂着嘴说,“我准备好了。”

“谈买卖吗?”老犹太问。

“谈买卖,”赛克斯答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说说在彻特西的那户人家吧,怎么样,比尔?”老犹太把椅子向前挪了挪,用异常低沉的声音说。

“行啊,那户人家怎么啦?”赛克斯问。

“啊!你知道我的意思,亲爱的。”老犹太说,“他知道我的意思,南希,对不对?”

“不,我不知道,”赛克斯先生冷笑道,“或者不想知道,反正是一码子事。你就直说吧,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别坐在那儿眨巴眼睛,跟我打哑谜,就像头一个想去偷那户人家的人不是你似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嘘,比尔,小声点!”老犹太说,但没能阻止对方突然发火,“会被人听见的,亲爱的,会被人听见的。”

“让他们听见好了!”赛克斯说,“我才不在乎呢。”可赛克斯先生其实还是在乎的。他转念一想,说这话时压低了嗓门,人也更平静了。

“好了,好了。”老犹太哄劝道,“我只是小心为上,没别的意思。那么,亲爱的,我们来谈谈彻特西那户人家吧。什么时候动手,比尔,嗯?什么时候动手?那么多的金银餐具,亲爱的,那么多的金银餐具呀!”老犹太说。想着即将到手的宝贝,他高兴得一边搓手,一边眉飞色舞。

“干不了。”赛克斯冷冷地答道。

“完全干不了?!”老犹太重复了一遍,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是呀,干不了,”赛克斯答道,“至少不能按我们预定的那样干。”

“那一定是方法不得当,”老犹太说,气得脸色煞白,“别跟我说就是这样!”

“但我偏要跟你说。”赛克斯反驳道,“你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就不能跟你说?我告诉你,托比·克拉基特已经在那一带转悠了两个礼拜,但没有找到一个用人愿意跟我们合伙。”

“比尔,”见对方又发火了,老犹太的口气缓和下来,“你难不成想说,那户人家的两个男仆一个也拉不过来?”

“没错,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赛克斯答道,“他们已经侍候那家的老太太二十年了。就算你给他们五百英镑,他们也不会入伙的。”

“不过,亲爱的,”老犹太争辩道,“你难不成想说,连女仆也拉不过来?”

“压根儿拉不动。”赛克斯答道。

“连潇洒公子托比·克拉基特也没法子?”老犹太难以置信地说,“想想女人是什么东西,比尔。”

“是的,连潇洒公子托比·克拉基特也没法子。”赛克斯答道,“他说他贴了假络腮胡,穿了浅黄色背心,在这段该死的时间里一直在那边转悠,但一点用也没有。”

“他应该试试贴上八字胡,穿条军装裤,亲爱的。”老犹太说。

“他试了,”赛克斯应道,“但不比别的伪装更管用。”

听到这里,老犹太不禁一脸茫然。他下巴埋在胸前,沉思了几分钟,然后抬起头,长叹一声说:“如果潇洒公子托比·克拉基特报告属实,那这笔买卖恐怕是泡汤了。”

“不过,”老犹太说,双手落到膝头,“真叫人痛心啊,亲爱的,我们花了那么多心思在上面,全白费了。”

“确实叫人痛心,”赛克斯先生说,“运气不好!”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这期间,老犹太陷入沉思,面部扭曲成穷凶极恶的样子,如同十足的魔鬼。赛克斯不时偷偷瞅他一眼。南希显然害怕触怒这个入室行窃的大盗,于是坐在那里注视着炉火,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们之间的谈话。

“费金,”赛克斯突然打破沉默道,“要是我们不需要内应也能安全干成这笔买卖,再加五十块金币值不值?”

“值。”老犹太说,顿时来了精神。

“一言为定?”赛克斯问。

“是的,亲爱的,一言为定。”老犹太答道。赛克斯这一问重新点燃了他的**,只见他两眼放光,脸上的每块肌肉也都活动起来。

“那么,”赛克斯有点轻蔑地推开老犹太的手,“你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前天夜里,托比和我翻过花园围墙,去试了下门窗板。虽说那户人家天黑就门窗紧闭,跟监牢似的,但有个地方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轻松撬开。”

“什么地方,比尔?”老犹太急切地问。

“就是呀,”赛克斯低语道,“你穿过草坪……”

“然后呢?”老犹太伸出脖子,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

“哼!”赛克斯大叫一声,突然打住话头,因为先前几乎一动不动的南希突然转过头,指了下老犹太的脸,“不管那是什么地方,反正没我你就干不成,这个我很清楚。不过,跟你打交道还是小心为妙,以防万一。”

“随你的便,亲爱的,随你的便。”老犹太说,“就你和托比,不需要帮手?”

“不需要,”赛克斯说,“除了一把钻子,一个孩子。钻子我俩都有,孩子你得给我们找来。”

“孩子?”老犹太喊道,“噢,看来是要取下壁板呀,嗯?”

“这个你别管!”赛克斯答道,“我要个孩子,个头绝不能太大。天啊!”赛克斯先生若有所思地说,“要是能把烟囱清扫工内德的小子弄来就好了!内德存心让儿子保持瘦小的身材,好出去干那种活儿。但那孩子的父亲被流放了,然后少年犯教化会就来了,将那孩子从他原本正在赚钱的行当带走了,教他读书写字,将来好当学徒。他们就爱多管闲事,”赛克斯说,想起自己吃的亏,不禁怒火中烧,“他们就爱多管闲事。要是他们有足够的经费——谢天谢地,他们没钱——再过一两年,我们这行恐怕就剩不下几个孩子了。”

“剩不下几个了。”老犹太附和道。刚才赛克斯自言自语时,他正在沉思默想,只听见最后那句话:“比尔!”

“又怎么啦?”赛克斯问。

老犹太朝依旧盯着炉火的南希点点头,暗示赛克斯叫她出去。赛克斯不耐烦地耸耸肩,似乎觉得没必要如此谨慎,但他还是照办了。他叫南希小姐去给他取壶啤酒来。

“你根本不要什么啤酒。”南希抱着胳膊说,镇定自若地坐在原位上。

“告诉你,我要!”赛克斯答道。

“胡说。”姑娘冷冷反驳道,“说下去,费金。我知道他要讲什么,比尔。他用不着防我。”

老犹太仍旧犹豫不决。赛克斯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有点诧异。

“哎呀,这姑娘是老熟人了,你不会介意她在这儿吧,费金?”他终于开口道,“你跟她认识这么多年,应该信任她才对呀,不然就见鬼了。她又不是那种管不住嘴的人,对吧,南希?”

“我觉得不是!”这位小姐答道,把椅子挪到桌边,胳膊肘支在桌上。

“对,对,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老犹太说,“只是——”老犹太又不说话了。

“只是什么?”赛克斯问。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又发脾气,你知道,亲爱的,就像那天晚上一样。”老犹太答道。

听他这番坦白,南希小姐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灌下一杯白兰地,轻蔑地摇了摇头,连声高喊“玩下去”“别泄气”之类的话。这些话似乎让两位绅士放了心,因为老犹太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就座,赛克斯也坐了下来。

“喂,费金,”南希笑道,“赶紧跟比尔谈谈奥利弗吧!”

“哈!你可真是聪明,亲爱的。你是我见过的最机灵的姑娘!”老犹太说,在她颈上拍了两下,“我正是要谈奥利弗,一点没错。哈哈哈!”

“谈他干什么?”赛克斯问。

“他就是你需要的孩子,亲爱的。”老犹太用沙哑的嗓音低声答道,把一根指头放在鼻侧,可怕地咧嘴一笑。

“他!”赛克斯惊呼道。

“就要他,比尔!”南希说,“我要是你,就一定要他。论本事他可能不如别的孩子,但你要的又不是他的本事——你只要他给你开门就行了。放心吧,他干得了的,比尔。”

“我知道他干得了。”费金附和道,“这几个礼拜他训练得很好,他也该开始为自己挣面包了。再说,别的孩子个头都太大了。”

“嗯,他的个头正合我的意。”赛克斯先生沉思道。

“你叫他干什么他都会干的,比尔,亲爱的。”老犹太插嘴道,“他不得不干。只要你吓唬吓唬他就行。”

“吓唬他!”赛克斯重复道,“我可提醒你,我是不会假装吓唬他的。我们开始动手之后,只要他表现出半点可疑的迹象,就别怪我们一不做,二不休。你休想见他活着回来,费金。好好想想再派他来吧。记住我的话!”说着,这盗贼从床架下抽出一根撬棍,装腔作势地比画了一下。

“我都考虑过了。”老犹太劲头十足地说,“我已经——我已经观察过他,亲爱的,仔仔细细地观察过。一旦让他觉得自己是我们的一分子,一旦给他脑子里灌入他是小偷的念头,他就是我们的人了!一辈子都是我们的人了。哟嗬!这结果真是再好不过!”老犹太双臂抱胸,脑袋和肩膀缩成一堆,高兴得就像在拥抱自己。

“我们的人!”赛克斯道,“你是说你的人吧。”

“或许是吧,亲爱的。”老犹太尖声地咯咯一笑,“只要你愿意,说他是我的人也可以,比尔。”

“为什么,”赛克斯说,恶狠狠地瞪着这位和蔼可亲的朋友,“为什么你偏要在这个白脸孩子身上下这么多功夫?你明明知道,每天晚上都有五十个孩子在考文特花园附近闲逛[2],你大可以从他们当中挑一个嘛。”

“因为他们对我毫无用处,亲爱的,”老犹太有些慌乱地答道,“不值得在他们身上下功夫。他们要是遇上麻烦,人家一看他们的模样,就会认定他们是贼,那我就血本无归啦。而这孩子,只要**得好,亲爱的,二十个别的孩子办不到的事,他都可以给我办到。何况,”老犹太慢慢冷静下来,说,“如果他再从我们这里逃掉,就会给我们惹大麻烦,所以他必须跟我们上同一条船。别管他是怎么上船的,反正只要让他参与一次盗窃就足够了——那样我就可以操控他了。我就要求这么多。哎呀,这可比不得不干掉那个可怜的小孩好得多。那样做很危险不说,对我们也是个损失。”

“什么时候动手?”南希问,制止了赛克斯先生的怒骂,后者正打算对费金的假仁假义表达憎恶。

“啊,正是,”老犹太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比尔?”

“我跟托比合计过,后天夜里动手。”赛克斯粗声粗气地答道,“如果有变动,我会通知他。”

“好,”老犹太说,“后天夜里没月亮。”

“对。”赛克斯附和道。

“运货的事都安排好了吗?”老犹太问。

赛克斯点了点头。

“还有……”

“噢,啊,都安排好了。”赛克斯打断了他的话,“具体的事你就别管了。你最好明晚把那孩子带过来。我天亮后一个小时出发。你闭上嘴,准备好坩埚,只要做好这两件事就成。”

三人热烈地讨论一番,决定第二天天黑之后,南希就到老犹太那里去把奥利弗接过来。老犹太还狡诈地说,即便奥利弗对这趟任务有所抵触,也还是愿意跟南希走的,因为不久前这姑娘为他挺身而出过。三人还严肃地商定,为了完成本次“远征”行动,可怜的奥利弗将完全交给威廉·赛克斯先生照料和看管;而且,赛克斯可以任意处置奥利弗;不论那孩子遭遇任何意外,或是受到任何必要的惩罚,老犹太都无权追究赛克斯先生的责任。为使这一协定具有约束力,双方还达成谅解:赛克斯先生回来后所做的任何陈述,在所有重要细节上,都必须得到潇洒公子托比·克拉基特的确认和证实。

这些事项安排妥当之后,赛克斯先生开始痛饮白兰地,把那根撬棍挥得令人胆战心惊,同时吼叫着难听得要死的歌词,夹杂着粗野的咒骂。最后,在职业狂热的驱使下,他非要去把装撬盗工具的箱子拿出来。不一会儿,他跌跌撞撞地抱着箱子回到房间,打开箱子,刚要讲解箱内各种器具的性质、特性及精妙构造,却冷不防突然倒地,趴在箱子上昏昏睡去。

“晚安,南希。”老犹太说,像来时那样将自己裹了起来。

“晚安。”

他们两两对视,老犹太仔细打量着她。姑娘毫不畏缩。她对这件事的态度是诚恳认真的,同托比·克拉基特不相上下。

老犹太再次向她道了晚安。等她转过身去,他就朝俯卧在地的赛克斯偷偷踢了一脚,摸索着走下楼。

“总是这个德行!”老犹太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些娘儿们的最大缺点在于,一丁点小事就可唤起早已忘记的感情,而最大优点在于这种感情不会长久。哈哈!为了一袋金币,看那汉子怎么对付那孩子!”

费金先生一边想着这些开心事打发时间,一边踩着烂泥赶路,回到了阴森的居所。逮不着还没睡,正焦急地在等着他回来。

他们下楼时,费金开口第一句便问:“奥利弗睡了没?我要跟他谈谈。”

“几个小时前就睡了,”逮不着回答说,推开了一扇门,“他在这儿呢!”

那个孩子躺在简陋的地铺上,睡得很熟。因为焦虑和伤心,而且被囚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面色惨白,看上去如同一具尸体——不是那种裹着尸衣、躺在棺材里的死人模样,而是生命刚刚离开躯体时的形象。幼小柔弱的灵魂上一刻才飞往天国,尘世的浊气还没来得及腐蚀灵魂寄居的躯壳。

“现在不说了,”老犹太说,轻轻转过身,“明天再说,明天再说。”

[1] 伦敦东部的一个地区,靠近伦敦码头区,居住着许多移民和工人,也是伦敦犹太社群的中心。

[2] 考文特花园在当时是无家可归者的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