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巴比·凯恩主席的报告(1 / 1)

10月5日晚上8点,联邦广场21大炮俱乐部的几间大厅里挤满了人。居住在巴尔的摩的所有俱乐部会员都应他们主席的邀请赴约。至于通信会员们,快车正把他们一批又一批大举送进城内的大街小巷。举行会议用的前厅虽然宽敞,仍有许多科学家找不到座位,因此,隔壁的几个客厅里、走廊的尽头,一直到外面庭院中央,到处都是人。在那儿,科学家们撞见挤在门口的普通民众,民众全渴望着听到巴比·凯恩主席这场重要的报告,他们表现出在“自治”[1]观念的教养之下所特有的行动自由,你压我挤,互相推撞,每一个人都设法站到最前面几排来。

那天晚上,一个在巴尔的摩的外国人,就算开出天价,也不会被准许进入大厅。这个地方是单独保留给当地会员或通信会员的,除了他们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入座其中。城里的显贵、议会的市政官吏[2]都不得不混在他们所治理的市民之间,以便快速掌握从里面传出来的消息。

这座广大的俱乐部前厅展现了一幅奇特景致。宽阔的会场和它的使用目的非常相称。高大的柱子由大炮堆叠而成,基底是厚重的迫击炮,柱子支撑着拱形圆顶的精巧框架,那框架则是用打洞钳敲出来的真正生铁花边。成套的短铳枪、喇叭口火枪、钩铳火枪、卡宾枪,以及所有古老或现代的武器,全在墙上向着四方铺排,交叉陈设,构成一幅如画的集锦。燃烧的煤气从上千支转轮手枪所组成的分枝灯架上喷出熊熊火焰,而一束束步枪做成的枝形大烛台使得照明更加完美辉煌。大炮模型、青铜炮样品、被打得千洞百孔的枪靶子、被俱乐部的炮弹给炸裂的钢板、整组的送弹棍和擦炮筒的圆刷、一串串念珠似的炸弹、一条条项链般的炮弹、一圈圈花环样的榴弹……总之,所有这些炮手使用的工具都因为出众的布置而使人惊艳不已,让人觉得它们真正的用途是装饰多于杀人。

在荣誉台上,可以看到一块以亮丽的玻璃柜保护着的炮闩,已被火药炸得破碎扭曲,那是马斯通的大炮的珍贵残骸。

主席和四位秘书占据着大厅尽头的一个宽广平台。他的座位高高摆在以雕花装饰的炮架上,整体呈现出32英寸迫击炮强而有力的形状,椅身被固定成90度夹角,并且悬放在几个转轴上,这样一来,主席便能像坐摇椅一样前后摆动,这在大热天里非常舒服。在一张由六座海军大炮顶着的宽大钢板桌子上,可看到一个式样精致的墨水瓶,是由雕镂优美的大口径火铳的枪弹做成的,桌上还有一只响铃,能像左轮手枪一样发出爆炸声。在辩论激烈的时候,这只新型响铃的铃声恰巧足以盖过这群过度激动的炮弹科学家的声音。

在桌子前面,有好几张软垫长椅排列成“之”字形,如防御工事的封锁壕一般,形成连续不断的棱堡和护墙,那儿是大炮俱乐部会员的座位。那天晚上,可以说是“壁垒上众将云集”。大家对主席的为人都有足够的了解,知道他若是没有重要理由,不会无端打扰他的同僚。

安培·巴比·凯恩是一个40岁的人,沉着、冷静,严肃刻苦,思考极其缜密而专注;他像计时秒表一样精确,具有禁得起任何考验的性格与不可动摇的意志;虽然缺乏骑士风度,却爱好冒险,不过,即使在最大胆的行动中,他仍保持务实的精神。他是杰出的新英格兰人,是北方的殖民拓荒者,是曾予以斯图亚特王朝重创的圆颅党[3]的后裔,也是那些身为母国古骑士的南方绅士的死敌[4],换言之,他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美国佬。

巴比·凯恩早年靠木材生意赚了大钱,南北战争时期,被任命为炮弹制造业的理事长,在炮弹发明的表现相当突出,他的思想大胆前卫,对这项武器的进步贡献极大,给炮弹实验带来无可比拟的推动力。

此人中等身材,拥有完好的四肢,这在大炮俱乐部里是个稀有例外。他的脸部线条鲜明突出,像是用角尺和直线笔勾勒出来似的。有人认为,要猜出一个人的禀性,必须观察他的侧面轮廓,假如这个说法是真的,那么从侧面来看巴比·凯恩,他给人最明确的印象应该是坚毅、大胆和冷静。

此刻,他动也不动地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语不发,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藏在他那顶像是拴在美国人头上的黑丝高筒帽之下。

他的同僚在周围高声交谈着,却没有打扰他的思绪。他们相互询问,进行种种臆测,打量着他们的主席,想从他那不动丝毫声色的脸上找出未知数,但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大厅的时钟大发雷霆似的敲响了晚上8点,这时候,巴比·凯恩仿佛弹簧弹开一般,倏地站了起来。会场上一片安静,这位演说者以稍微夸张的口吻,开始发言:

“正直的会友们,自从贫乏的和平使得大炮俱乐部的会员陷入令人惋惜的无谓处境以来,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经过了战事频繁的几年,我们不得不舍弃我们的工作,在进步的道路上完全停顿下来。我不怕大声宣布,一切能够重新把武器交到我们手上的战争都是受欢迎的……”

“对,战争!”躁进的马斯通喊道。

“听下去!听下去!”会场的四方都有人在抗议。

“但是战争,”巴比·凯恩说,“在目前的情况里,不可能有战争,不管刚才打断我说话的这位可敬人士有什么期待,要我们的大炮能在战场上轰鸣之前,还得经历漫长的许多年。所以,我们必须打定主意,到另一个思想的领域里,为这吞噬我们心力的活动寻找粮食!”

与会的人感觉他们的主席将要触到要点了,都加倍注意聆听。

“近几个月以来,我正直的会友们,”巴比·凯恩接着说,“我一直思索我们能不能在我们的专业里,进行一项无愧于19世纪的伟大实验,弹道学的进步是否能帮助我们出色地完成这项工作。我因此多方考虑、工作、计算,我的研究结果让我坚信,我们必能在其他国家看似无法实行的事业中获得成功。这个经过长久构思的计划将是我今天报告的内容。这个计划无愧于你们,无愧于大炮俱乐部的过去,它将会在世界引起轰动!”

“引起轰动?”一个情绪热烈的炮弹学家大声说。

“确实将引起轰动。”巴比·凯恩回答。

“不要打断他的话!”好几个声音重复地说。

“所以,我要请求正直的会友们,”主席接着说,“专注听我所说的话。”

会场中传来一阵轻微**。巴比·凯恩迅速地调正他的帽子,以平静的声音继续演说:

“正直的会友们,你们每个人都看过月球,或者至少听人谈论过,你们不要惊讶我在这儿谈这座黑夜里的天体。我们或许注定要成为这个未知世界的哥伦布。请你们了解我,尽全力协助我,我要带领你们征服它,它的名字将会列入这个伟大联邦国的36个州里!”

“乌拉[5]!月球!”整个大炮俱乐部齐声呼喊。

“我们对月球做过许多研究,”巴比·凯恩接着说,“它的质量、密度、重量、体积、成分、动态、距离,它在太阳系里的角色,都已经完整确立了。我们绘制的月球表面图,其完美程度,即使没有超越地表图,也是不相上下了;摄影技术也证实我们的卫星美丽无比[6]。总之,举凡数学、天文学、地质学、光学所能教导我们有关月球的事,我们都知道;可是,我们还从来不曾和月球有过直接的联系。”

这几句话引来了听众强烈的兴趣和惊奇。

“容我简短地向你们追述,那些踏上了幻想旅行的狂热心灵,如何声称揭露了我们卫星的秘密。17世纪时,某位名叫戴维·法布里修斯[7]的人夸口说曾经亲眼看到月球的居民。1649年,法国人让·鲍杜[8]出版了《西班牙冒险家多明尼哥·龚萨雷的月球旅行记》。同一时期,法国作家西哈诺·德·贝杰拉克[9]的知名探险著作《月世界旅行记》问世了,此书在法国大受欢迎。之后,另一位法国人(这些法国人倒是非常关心月球)叫作封特奈勒[10]写了一本《多元性的世界》,这本书在他那个时代是一部杰作;可是不断进步的科学把这部杰作碾得粉碎!1835年前后,一本从《美国的纽约》一书翻译而来的小册子,叙述约翰·赫雪尔爵士[11]被派遣到非洲南端的好望角做天文研究,他利用一台由内部照明的精良望远镜,把月球拉近到80码[12]的距离。这时,他清楚地看到有河马栖息的岩洞、镶着黄金花边的青色山脉、长着象牙角的绵羊、白色的麃子、有蝙蝠膜翅的居民。这本小册子是一个名为洛克的美国人的作品,受到极度好评[13]。但是不久,大家就承认这是一桩科学的骗局,而法国人是最先发难嘲笑的。”

“嘲笑美国人!”马斯通高声喊道,“这就是一个宣战的理由!”

“请放心,我高贵的朋友。法国人在嘲笑我们之前,曾经被我们的同胞大大愚弄了一番。在结束这段简短的历史说明之前,我补充一下,有一位来自荷兰鹿特丹的汉斯·浦法勒坐在一个充满着由氮气提取出来的气体的气球中,这种气体比氢气还要轻37倍,气球载着他冲向天空,历经19天的飞行后,到达了月球。这个旅行,就和前面提及的几个尝试一样,仅仅是想象的,不过,这是美国一位深受大众喜爱的作家的著作,这位作家拥有奇特且引人冥思的才华。我指的是爱伦·坡[14]!”

“乌拉!埃德加·爱伦·坡!”会场里的人受到他们主席的话语激励,都兴奋地高喊。

“我称上述这些为纯粹的文学尝试,它们完全不足以与这个黑夜里的天体建立真正的联系,有关这方面,我就报告到此。然而,我必须另外提到,有一些讲求实际的脑袋也试图和月球做真正的交流。几年以前,有一位德国几何学家就提议派一个科学家团队到西伯利亚荒原去。他们要在那儿的广阔平原上,利用会发光的反射器,绘制一些巨大的几何图形,其中包括由直角三角形的斜边构成的正方形图,法国人给这种斜边取了一个通俗的名称叫‘驴子桥’。‘凡是有理解能力的人都应该了解这个图形的目的。’那个几何学家说,‘假如赛雷尼特人[15]存在,他们便会以相似的图形做响应,一旦联系建立了,就不难创造一套字母,来和月球上的居民交谈。’德国几何学家的确这样说,但是他的计划并没有付诸实施,直到今日,地球和它的卫星之间还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不过,上天注定要由实事求是的美国人来和星体世界建立关系。要达成这个目标的方法,简单、容易、可靠,万无一失,以下将是我的建议内容。”

迎接这些话的是一阵欢呼和暴风雨般的掌声。参加这场会议的人没有一位不被演说者的这番话所征服,为其着迷,受其俘获。

“听下去!听下去!安静!”四面八方都有人叫喊。

待会场中的激动情绪平静下来以后,巴比·凯恩以更庄严的声音,接续他被打断的演说:

“你们都知道,”他说,“这几年以来,弹道学有了如何长足的进步,而假如战争继续,火炮能够达到怎样完美的程度,你们也不会不知道。普遍来说,大炮的后坐力和火药的膨胀强度都是无限的。那好!根据这个原则推论,我在想,是不是有可能利用一个具备一定反作用条件的适当装置,将一颗炮弹发射到月球上?”

听到这些话,上千个喘不过气来的胸膛里,发出了惊愕的一声:“啊!”接着有片刻的寂静,就像是雷声响起之前的深沉宁静。的确,雷响了,不过,那是由震动会场的鼓掌、欢呼、喝彩形成的雷声。主席想要继续说话也办不到。一直到10分钟以后,大家才听见他的话。

“请让我讲完,”他冷静地接着说,“我由各个方面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信心坚定地着手研究,从我无可置疑的计算中,得到的结论是:凡是开始速度为每秒12,000码[16]的炮弹,只要瞄准月球,必然就能直达。所以,我荣幸地向你们建议,我正直的会友们,来试试这个小小的实验!”

[1]在此是指自己的事务自己管理。(原文注)

[2]英文selectmen指由民众选出来管理城市事务的行政官员。(原文注)

[3]斯图亚特家族(Les Stuarts)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苏格兰家族,于17世纪时统治英国,建立斯图亚特王朝。其国王查理一世主张君权神授,多次解散议会,拥皇派和支持议会的圆颅党(T堯tes-Rondes)因此爆发战争,结果查理一世被处死,英国因此建立共和政体。圆颅党的党员大多为清教徒,他们将头发理短,样貌与当时留长发的权贵阶级十分不同,因而得名。

[4]美国南北战争也是以代表清教徒的北方“洋基(Yankee)文化”和以黑奴经济为基础的南方“骑士文化”之间的对立。

[5]乌拉(hurrah)是海军表示致敬的欢呼,也常用来指热情洋溢的喝彩。

[6]参见瓦洪·德拉律(M. Warren de la rue, 1815—1889)为月球拍下的多张精彩相片。(原文注)

[7]戴维·法布里修斯(David Fabricius, 1564—1617),德国神学家、天文学家。

[8]让·鲍杜安(Jean Baudoin, 1590—1650),法国作家,精通拉丁文及多国语言,也是法兰西学院院士。

[9]西哈诺·德·贝杰拉克(Cyrano de Bergerac, 1619—1655),法国军人、作家、哲学家,他的著作《月世界旅行记》(L Histoire comique des tats et Empires de la Lune)(1657)被视为科幻小说的先驱作品。中国读者较熟悉的应该是取材自他传奇一生的法国电影《大鼻子情圣》(Cyrano de Bergerac)。

[10]封特奈勒(Bernard Le Bouyer de Fontenelle, 1657 —1757),法国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终其一生关注科学发展,捍卫笛卡儿的主张,对于启蒙时代的科学普及化贡献良多。

[11]约翰·赫雪尔爵士(Sir John Herschell, 1792—1871),英国著名的天文学家、数学家、摄影家。是后面章节提到的天文学家威廉·赫雪尔(William Herschell, 1738—1822)的儿子。

[12]1码(yard)稍短于1公尺,约是91公分。(原文注)

[13]这本小册子由共和主义者拉维宏(Gabriel Laviron, 1806—1849)在法国发行,拉维宏于1849年法军围攻罗马城时被杀。(原文注)

[14]爱伦·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美国作家、诗人,以惊悚悬疑小说闻名,一生共创作50余首诗、70余篇短篇小说和无数评论,是著名的鬼才作家。

[15]原文Sélénite指的是月球上的居民。(原文注)

[16]12,000码大约等于11,000米。(原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