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1 / 1)

我猜那时应该是晚上十点。在最后那次撞击之后,我第一个恢复功能的五感是听觉。我几乎是立刻听见,因为这就是听觉的功用,我听见隧道里,继长时间盈满我耳内轰鸣而来的是寂绝。最后,叔叔的这番话如呢喃一般传进我耳中:“我们在上升!”

“什么意思?”我惊喊。

“对,我们在上升!我们在上升!”

我伸长手臂,触摸厚壁,手立即磨出血来。我们急遽上升的速度飞快。

“火把!火把!”教授喊道。

汉斯费了一番工夫才终于把它点燃,虽然上升移动,火苗仍维持自下往上,足够照亮整个场景。

“果然如我所料,”叔叔说,“我们在一口半径不到八米的井里面。井底的水正要恢复水位,我们就跟着它升上来了。”

“升到哪里?”

“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必须做好面对各种状况的准备。我估计我们每秒以近四米的高速上升,每分钟就是两百四十米,每小时则至少十四点四公里。照这样下去,我们可走了好长一段路呢。”

“对,如果没有遇到阻碍的话,如果这井有个出口的话!可是如果它被堵死了,如果水压逐渐压缩空气,那我们就会被压扁啦!”

“艾克赛,”教授泰然自若地答道,“我们的状况岌岌可危,但是还有一些活命的机会,我留意的正是这些机会。如果我们随时都会死,那我们也随时能获救。所以让自己善用每一刻吧!”

“怎么做?”

“吃东西补充体力。”

听到这句话,我眼神慌乱地看着叔叔。我不愿坦承的事情,最后还是得说出来。

“吃东西?”我复述。

“对,不要耽搁。”

教授用丹麦语补充了几句话。汉斯摇摇头。

“什么?”叔叔惊喊,“我们的食物全丢了?”

“对,剩下的食物就是这些了,我们三个人分一块肉干!”

叔叔看着我,不想听懂我的话。

“现在您还相信我们能获救吗?”

我的问题没有获得任何回答。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开始感到饥火中烧。我的同伴也在受苦,但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去碰这所余无多的食物。

然而我们仍旧飞速上升。有时候,气流切断我们的呼吸,就像飞行员上升得太快的时候。但是若这些人随着他们上升到大气层,愈来愈觉得冷的话,我们的感受却截然相反。气温飙升的速度快得令人担忧,而且肯定达到四十摄氏度。

这样的改变意味着什么?截至目前,每件事都证明达维和李登布洛克的理论是对的;截至目前,耐高温的岩石、电、地磁这些特殊的状况,都改变了自然界的一般定律,给我们宜人的气温,可是在我眼里,地热说仍是唯一的真理,唯一解释得通的。所以我们就要回到这些现象严格遵守的一般定律,热气会让岩石变成熔融状态的地方吗?我会怕,我告诉教授:“就算我们淹不死摔不死,就算我们饿不死,我们还是有活生生被烧死的可能。”

他只是耸肩,然后又落回他的思索中。

一个小时过去了,除了温度略微升高了以外,我们的情况不变。最后叔叔打破寂静。

“来吧,”他说,“我们必须做个决定。”

“决定?”我复述。

“对,我们得恢复体力。如果我们省着吃这些剩下的食物,试图延长几个小时的寿命,那我们直到最后一刻都会很虚弱。”

“反正这个‘最后一刻’也不必等太久。”

“要是有一瞬生机出现了,一个必须行动的时刻,我们要去哪里找行动的力气,如果我们饿到虚脱无力?”

“那吃掉这块肉以后,我们还剩下什么呢,叔叔?”

“什么都不剩,艾克赛,什么都不剩。但是光用眼睛看,你就比较饱了吗?只有灰心丧志、精疲力尽的人才会像你那样想!”

“您难道不绝望吗?”我忿忿喊道。

“不绝望!”教授坚定地响应。

“什么?您还相信我们有活命的机会?”

“对!那当然!一个人只要心脏还在跳,皮肤还会颤动,我就不相信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会向绝望屈服。”

好大的口气!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男人还说得出这种话来,果真天生异禀。

“那您打算怎么做?”我问。

“吃掉剩余的食物,直到最后一块碎屑,修补我们流失的体力。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餐,罢了!但是我们至少会变回人样,而不是心力衰竭。”

“吃就吃吧!”我叫道。

叔叔拿起那块肉干以及几块大难不死的饼干,平分成三份,分发出去。大约每人一斤的食物。教授激愤填膺似的狼吞虎噬。我尽管肚子饿,却兴趣索然,几乎是嫌恶着吃。汉斯平静无声,小口小口咀嚼,闲定如故地品尝,仿佛未来的事都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四处仔细搜索,找到半壶的杜松子酒。他把水壶交给我们,这**发挥良效,让我精神稍微抖擞了一点儿。

“佛尔泰菲德[1]!”轮到汉斯喝,他说。

“好喝!”叔叔回道。

我又重拾了一点希望。可是我们的最后一餐刚刚吃完了。现在是早上五点。

人就是这样,健康只会带来负面效果:一旦进食的需要被满足了,就很难想象饿肚子有多恐怖。一定要经历才能体会。因此,摆脱长时间的空腹,几口饼干和肉干击退了我们之前的痛苦。

吃完这餐,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心事里。汉斯来自极西之地,却有东方人听天由命的宿命观,现在在想什么呢?至于我,一直回顾往事,回到我万万不该离开的地表。国王街的家、我可怜的歌洛白、善良的玛特,如幻象经过我眼前,我在奔越地底下的悲怆隆隆声中,似乎听见地表上的城市喧嚣。

至于叔叔,“一直在忙他的”,手持火把,专心检视地层。他企图透过观察这些层层叠叠来辨认他的处境。他的计算,或者应该说估计,只能是个大概,但是学者能保持冷静的时候,学者永远是学者,而李登布洛克教授具备这项优点,甚至技高一筹。

我听见他喃喃叨念一些地质学的专门术语,我字字了然,不由自主被这最后的地质研究挑起了兴趣。

“火成花岗岩,”他说,“我们还在原始时代,可是我们在上升!我们在上升!谁知道呢?”

谁知道?他还在奢望。他探出手摸索垂直的岩壁,不多久之后,他又这样说:“这些是片麻岩!这些是云母片岩!好!很快就是过渡期的地质了,然后……”

教授到底要说什么?他能够测量我们头顶上的地壳厚度吗?他有什么计算的方法吗?没有。他少了最无可取代的压力啊!

然而气温节节飙高,我感觉自己浸泡在炽烫的大气中。我只能拿铸铁厂浇铸时火炉排出来的热气来做比较。渐渐地,汉斯、叔叔和我必须脱去外套、羊毛衫,多穿半点衣物都会很难受,甚至是折磨了。

“所以我们要升到炽烈的热源去吗?”我在热气加剧的时候喊道。

“不会,”叔叔答道,“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我说,一边摸索岩壁,“这石壁好烫啊!”

就在我说这句话的当儿,我的手轻触到水,我不得不赶紧缩回来。

“水好烫!”我惊喊。

教授这次只用一个愤怒的动作回答。

势不可挡的惊骇盘踞我的大脑,再也不肯离去。我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而且这个灾难严重到连最大胆的想象力都不敢妄想。我脑中浮起一个念头,起先模模糊糊,然后变成确信。我推开它,但是它又执意回来。我不敢说出口。可是几个不由自主的观察更加深了我的信念。靠着火把朦胧的光线,我注意到花岗岩层里有一些不规则的动静。显然就要发生一个现象了,而电在这个现象里扮演了一个角色。然后是过热的气温、滚烫的水!……我察看罗盘。

它竟然正胡乱转动!

[1] Fortrafflig,意指“优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