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翌日一大清早就出发。必须抢时间。我们离交叉口还有三天的路要赶。
我就不强调我们回程受到的苦难了。叔叔因为觉得自己并非无所不能,一路上气呼呼的;汉斯平心静气,听天由命;我呢,我承认,满肚子怪怨,意懒心灰。我就是没办法处于困境还能甘之如饴。
正如我所预料,水在走完第一天时就喝光了。我们的饮料只剩下杜松子酒,但是这个恶毒的酒精燃烧我的喉咙,我甚至受不了看见它。我觉得闷热,周身疲软无力。我又差一点倒地不起,动弹不得。于是我们暂停一会儿,叔叔或汉斯尽可能帮我打气,但是我看得出来,叔叔自己也在辛苦忍耐疲劳和干渴的煎熬了。
终于,我们在7月8日星期二,一路跪爬回到两条通道的交叉口。我们已经半死不活了。我像一块石头,躺在熔岩地面上。那时是早上十点。
汉斯和叔叔背靠在岩壁上,试图咬几块干粮。我肿胀的双唇间逸出悠长的呻吟,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中。
过了一段时间,叔叔靠过来,把我扶进他的怀里。
“可怜的孩子!”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怜惜。
平时凶恶惯了的教授罕见地流露温情,让我深受感动。他任我握住他颤抖的手,望着我。他的眼睛湿润。
我惊讶地看着他拿起背在身侧的水壶,把水壶凑近我的双唇。
“喝吧。”他说。
我有没有听错?叔叔疯了不成?我愣眼巴睁地看着他,不想弄明白。
“喝啊。”他又说。
他举起水壶,一股脑儿把水往我的唇间倒。
噢!真是说不出的舒畅!一口水濡湿了我着火的嘴巴,就这么一口而已,但是足以将溜走的生命再次召回我体内。
我谢过叔叔,双手紧握他的手。
“是的,”他说,“一口水!最后一口!你听到了吗?这是最后一口!我把它宝贵地留在壶底。二十次、一百次,我不得不抵抗想喝掉它的迫切欲望!不过我没喝,艾克赛,我是为你保留的。”
“叔叔!”我轻唤道,豆大的泪珠湿润我的双眼。
“是的,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你来到交叉口后就会不支倒下,我保留最后几滴水就是为了要帮助你恢复体力。”
“谢谢!谢谢!”我喊道。
我的干渴只解除了一星半点,我却找回了一点力气。直到刚才都还紧缩着的喉咙肌肉放了松,发炎的双唇也舒缓许多,我总算能说话了。
“来吧,”我说,“我们现在只能下一个决定。既然没水,我们只好回头了。”
我说话的时候,叔叔都不肯看我。他低着头,避开我的眼睛。
“我们必须回去才行,”我大喊,“走斯奈佛斯那条路。愿上帝赐我们力量,让我们爬回火山口顶!”
“回去?”叔叔响应我,其实更像自言自语。
“对,回去,而且连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此时出现好一阵子的静默。
“所以,艾克赛,”教授说话的语调很奇怪,“这几滴水没有把勇气和力量还给你吗?”
“勇气?”
“我看你就跟之前一样泄气,还在讲丧气话!”
我眼前这个人是何方神圣?他那颗无畏的脑袋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您不回去吗?”
“在我们胜利在望的当头放弃?绝不!”
“那么就得等死吗?”
“不,艾克赛,不!你走吧!我不要你死!让汉斯陪你一起,留下我吧!”
“您要我抛下您?”
“我叫你别管我!我已经开始这趟旅行,就要贯彻始终,不然我不会回头。你走吧,艾克赛,走啊!”
叔叔的口气激昂了起来。他有一刻放柔了的声音又变得强硬威迫。他要以那致他死命的精力,继续无谓的抵抗!我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地底下,可是另一方面,自卫的本能又催我一走了之。
我们的向导以一贯的漠然旁观这一幕,不过他明白他的两名同伴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举动足以显示我们各执己见,企图说动对方听从,但是汉斯似乎不太在意他的生死也被牵涉在内,如果有人发出启程的信号,他已准备好要出发,他的主子若有半点意思,那他也准备好要留下。
这一刻我多么希望能让他明白啊!我说的话,我的呻吟,我的口气,应该能打动这冷面冷心的人啊!那些汉斯似乎没有预测到的危险,我都会让他明白,让他看清事实。我们两个合力也许可以说服顽固的教授。如有必要,我们会强迫他回到斯奈佛斯的高峰去!
我走近汉斯,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没有移动。我指火山口的路给他看,他依旧不动如山。我喘吁吁的模样说明了我吃足苦头,可是冰岛人轻轻摇摇头,平心静气地指着叔叔,说:“主人。”
“主人!”我喊道,“你疯了!不是,他不能主宰你的生命!我们得逃跑才对!还要拉着他一起!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懂吗?”
我抓住汉斯的手臂,我想要强迫他站起来,双双扭在一起。叔叔出面制止了。
“冷静一下,艾克赛,”他说,“你从这位无动于衷的向导身上是得不到支持的,还是听一听我的提议吧。”
我双臂盘胸,定睛望着叔叔。
“缺水,”他说,“是实现我的计划唯一的障碍。在这条以熔岩、片岩、煤矿组成的东边通道里,我们一滴水也没有碰上。我们走西边这条很可能会幸运一点。”
我摇摇头,一副打死我也不相信的模样。
“听我把话说完,”叔叔拔高了嗓门,继续说下去,“你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时候,我去探查过这条地道的构造。它直接深入地心,用不着几个小时,它就会带着我们到花岗岩层,到时候我们应该会遇上丰沛的泉水。岩石的性质让我这么确定的,而且我的直觉和逻辑都支持我的信念。我的提议是这样的。哥伦布要求他的船员给他三天找到新大陆,他那些船员病的病,怕的怕,却都答应了他的要求,然后他发现新大陆了。我,就像地底世界里的哥伦布,我只要求你再给我一天的时间。要是过了这一天,我还是没找到我们缺的水的话,我向你发誓,我们就回地面上去。”
我虽然听得直来气,但他的这番话以及他说话时的霸气仍是打动了我。
“好吧!”我喊道,“就照您的意思吧,愿上帝奖赏您那过人的精力。您只剩几个钟头的时间碰您的运气了,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