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确实是流下了眼泪,看来是有什么往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了。
大家并未上前,反而往后退了退,让他多点空间,独自待上一会儿。陌生人并未趁此机会逃走,只是就这么待在那儿。于是,史密斯走上前去,又把他带回了花岗岩宫。
两天之后,陌生人像是有意要参与到大家中间来。显然,他在听大家说话,而且听懂了。不过,他像是很固执,仍旧不与大家说话。有一天晚上,水手把耳朵贴在陌生人的房门上,听见他在说:“不!在这儿!我!绝不!”
水手立即将自己偷听到的话告诉了大家。
“看来他心中定有难言之隐。”史密斯判断说。
陌生人现已开始使用工具,并且在菜园子里帮忙干活了,但大家发现他干着干着就会突然停下来,站着发呆。大家听从史密斯的吩咐,不去打扰他。如果有谁走近他,他就会往后退,胸脯起伏不定,抽泣起来,仿佛心中有一肚子的苦水似的。
“他是不是受到悔恨的煎熬?”斯皮莱肯定地说,“他心里藏着什么难言的隐秘。”大家也猜测不定,只好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几日,11月3日,陌生人在高地干活时,铲子突然从手中滑落,他便停了下来,在不远处注视着他的工程师又一次看见他流下了眼泪。于是,工程师便怀着深切的同情走近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呼喊他道:“我的朋友!”
史密斯边说边伸出手去,但陌生人却赶紧往后退去,眼睑低垂着。
“我的朋友,”工程师语气恳切而坚定地又喊了一声,“我想请您注意看我一眼。”
陌生人看着工程师,脸上的表情突然发生变化,两眼光亮闪闪,嘴唇微颤,像是想要说点儿什么……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双臂搂抱着,语气哽咽地问工程师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同您一样,是遇险者。”工程师心中激动不已地回答道,“您现在是生活在自己的朋友们中间……”
“朋友!……我的朋友!朋友!”陌生人双手抱头,大声地叫嚷道,“不……绝不……别管我!别管我!”
他向高地那边跑过去,站住,一动不动地伫立良久。
史密斯回到伙伴们的身边,把刚才的情况转告大家。
“看来此人心中一定有个很大的秘密,像是必须经过忏悔才能重获新生。”记者说。
“我们必须尊重他的秘密,”史密斯叮嘱道,“如果他曾经犯过什么大错的话,他已经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应该得到宽恕。”
陌生人独自在海滩上待了有两个钟头。大家只是注视着他,并未过去打扰他。然后,他好像横下心来,跑过来找史密斯。他的眼睛已哭得通红。看上去,他显得谦恭、惶恐、羞愧,眼睑低垂,望着脚下。
“先生,”他终于开口问工程师道,“您同您的伙伴们都是英国人?”
“不,我们是美国人。”工程师回答。
“啊,这样反而好些。”陌生人喃喃道。
“那您呢,我的朋友?”工程师反问道。
“我是英国人。”
陌生人答完这一句后,便离开了海滩,神情激动地从瀑布走到慈悲河口。当他走到哈伯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哽咽地问:“现在是几月份?”
“十月。”哈伯回答。
“哪一年?”
“1866年。”
“啊,都十二年了!都十二年了!”他大声说着,离开了哈伯。
哈伯被问得莫名其妙,便将他的问话情况告诉了伙伴们。
“啊,不幸的人!”斯皮莱感叹道,“竟然都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唉,孤独地生活了十二年!也许还经历过一段应受诅咒的生活。”工程师说。
“我猜想,此人不像是遇险者,有可能是获罪被流放到岛上的。”水手猜测道。
“您也许判断得很正确,彭克罗夫。”工程师说,“不过,在弄清真相之前,我们先别讨论他了。我想,无论他犯了多大罪,他已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希望把自己的心思倾吐出来,可又下不了决心。我们也不用去追问他,也许有朝一日他会主动地说出来的。”
“可是,”水手不解地说,“这么说,那漂流瓶里的字条就不是他写的了。”
“是呀,那字条不像是多年前写的。”工程师赞同道,“而且,写字条的人应该具备丰富的水文地理知识,一个普通水手是不可能有这种水平的。这真是一件蹊跷事。”
随后几天,陌生人既不说话也不离开高地周围,只顾埋头干活儿,而且还避开众人,独自干活,独自待着。吃饭时也只吃些生的蔬菜。夜里也不回住所,待在树丛中。天气不佳时,也只是蜷缩在洞穴里。最后,良心终于促使他道出了真相。
11月10日,晚上八点,众人正待在长廊下,陌生人突然跑来。只见他双眼射出异样的光芒,人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凶狠模样。史密斯等人见状,不禁恐惧愕然。此人极度躁动不安,牙齿像高烧病人似的在咯咯直响。他是不是厌倦了这种文明环境,仍想回到往日那野蛮生活中去?大家正这么胡乱地猜测着,只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质问道:“你们有什么权利把我带到这儿来?……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我为什么一个人待在孤岛上?……谁说我不是被抛在孤岛上的?……谁说我不是被判罚在孤岛上忍受煎熬的?……你们了解我的过去吗?……你们知道我干过什么坏事吗?……你们知道我是不是个下流坯,一个该诅咒的人?……只配野兽似的活着……远离尘世……远离人群……你们都知道吗?……”
史密斯走过去,想让他平静下来,但他却直往后退,大声喊道:“别过来!我问您一句,我是自由的吗?”
“您是自由的。”工程师答道。
“那好,再见!”他大声说了这一句后,一溜烟地跑了。
水手等立刻追了上去……但又返回来了。
“让他走吧,”工程师说,“他还会回来的。这是他野性的最后一次发作,因为新的生活,以及悔恨触动了他的心灵。”
陌生人走后,眺望岗上或畜栏里的活儿在继续干着。史密斯想在畜栏内建一个农场。显然,哈伯从塔波岛带回来的种子播种下去了。高地此时已经显现出一个完美的菜园的模样。由于蔬菜品种繁多,菜地被扩大,并取代了草场。岛上别处长着肥美的青草,野驴的饲料无须犯愁。眺望岗由水流环绕,非常适合种菜,而草场不怕猿猴野兽损害,移到岗外去无伤大雅。
11月15日,他们第三次收割小麦。现在,他们的粮食极大地丰富了。割完小麦,十一月下旬,便全在忙着怎么制作面包的事情,大家商量决定,在眺望岗上建一个简易风磨。高地面向大海,海风不断,并在湖的北面找到几块特大的砂岩,做成石磨,用气囊帆布制作风翼,风磨架和机械所需木材当然更是不缺。
12月1日,风磨制作完成。
这天上午,他们磨了两三斗小麦。第二天午饭时,花岗岩宫的餐桌上便摆上了一个圆形大面包。每个人都大口大口地吃着久违了的面包,其高兴劲儿就甭提了。
只是陌生人至今未再出现。史密斯和哈伯多次跑遍周围的森林,没有发现他的任何踪迹。大家因他这么久不出现,不免非常担忧。他们担心的并不是他无法适应这蛮荒中的生活,而是害怕他老毛病复发,无人加以管束,野性复萌。虽然如此,但史密斯仍然坚信此人是会回来的。
“是的,他肯定是会回来的,”史密斯不顾众人的不屑,坚持己见,一再地说,“他既然已经感到痛悔,已经透露了点儿自己过去的情况,就不致一去不复返,肯定会回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的。到了那一天,他就完全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
后来所发生的情况,证明了史密斯的看法是正确的。
12月3日,哈伯离开眺望岗,前去湖南岸钓鱼;彭克罗夫和纳布在家禽饲养场忙活;斯皮莱和史密斯则在“壁炉”忙着制造苏打,因为肥皂已无存货了。
突然间,传来“救命呀,救命”的呼救声。工程师和记者离得太远,没有听见。水手和纳布听见后,立刻朝湖边冲去。
但出人意料的是,陌生人不知怎么搞的竟突然出现,抢在他俩前面,越过甘油河,冲向对岸。
此时,哈伯正被一只美洲豹逼在一棵大树前。猛兽正缩身收腹,准备蹿起……陌生人已冲了过来,挡在哈伯前面,一只手猛然伸出,掐住那厮喉咙,另一只手紧握尖刀,嗖的一声刺进其胸口。美洲豹立即倒地,一命呜呼。
陌生人正待离去,众人已赶了过来。哈伯当然不肯放他走。闻讯而来的史密斯走上前去,对他说道:“我的朋友,您冒险救了哈伯一命,我们十分感谢您。”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再说,我的命并不值钱。”
“您受伤了吧?”哈伯问。
“没事的。”
“您把手伸出来好吗?”
哈伯想要握住刚救了他一命的人的手,但后者双手搂抱在胸前,胸脯起伏不定,目光漠然,好像又想逃走。但看来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改变了主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想拿我怎么样?”
这是这个陌生人第一次打听新岛民们的来历,也许把实情告诉他之后,他会把他自己的经历说出来的。
于是,史密斯便向他讲述了他们自里士满出逃后的情况以及在林肯岛上的所作所为,并坚决地请他留下来,与大家在一起,共同生活。陌生人闻言,更觉羞愧难当,沙哑着嗓子对史密斯说:“你们都是好人,正派人,我不配与你们在一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