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旧金山一瞥,集会的日子(1 / 1)

时间是早上七点,费雷亚斯·福格、阿乌达夫人和万事通踏上了美洲大陆——如果可以把他们上岸的浮坞称作大陆的话。这个浮坞随着潮水涨落,方便船只装卸货物。这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游艇、各国的轮船,以及服务于萨克拉门托河和它的支流的多层轮船。那里也堆积着运往墨西哥、秘鲁、智利、巴西、欧洲、亚洲和太平洋列岛的货物。

万事通很高兴终于踏上了美国的土地,觉得应该翻一个最漂亮的空心斗,跳上码头。但是,当他落到木头已经被蛀蚀的码头时,他差一点踩空。“踏上”新大陆的方式这么狼狈,正直的小伙子发出一声大叫,惊飞了一大群浮坞的常客——鸬鹚和鹈鹕。

福格先生随即上了岸,打听开往纽约的第一班火车几点发车。是在傍晚六点。这样,福格先生有一整天可以花在加利福尼亚的首府[1]。他为阿乌达夫人和自己叫来了一辆马车。万事通跳上前面的位置,马车耗费三美元,直奔国际酒店。

万事通坐在高高的位置上,好奇地观察着这座美国的大城市:宽阔的街道,整齐排列的矮房子,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哥特式的教堂和庙宇,巨大的码头,像宫殿一般的仓库,有的是木头盖的,有的是砖头搭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有公共马车、有轨电车,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不仅有美国人和欧洲人,还有中国人和印度人——总之居民人口超过二十万。

万事通对眼前所见非常吃惊。1849年,这里还是一个传说中的城市,强盗、纵火犯、杀人犯为寻找金矿而来,云集了所有失去社会地位的人,他们一手拿着左轮手枪,一手拿刀,赌着金粉。可是,这“美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旧金山如今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商贸城市。有门卫守夜的市政厅的高楼,俯瞰着所有成直角拐弯的大街小巷,街道间郁郁葱葱的广场星罗棋布,还有个中国城,仿佛是装在玩具盒里,从天朝运过来的。再也没有阔边毡帽,也没有淘金者流行的红衬衫,不再有插羽毛的印第安人,而是只有一些绸缎帽和黑衣服,穿成这样的是一大群生性贪得无厌的绅士们。有些街道,比如蒙哥马利街——相当于伦敦的摄政街、巴黎的意大利人大街和纽约的百老汇大街——两边布满绚丽辉煌的商店,陈列出全世界各地的产品。

万事通来到国际酒店后,感觉自己没有离开英国。

酒店的底楼是一间宽敞的“酒吧”,为旅客提供免费的自助餐。肉干、牡蛎汤、饼干和柴郡干酪散放在那里,消费者都不用解开自己的钱包。如果来了兴致想要喝点东西,也只需要支付饮料钱,也就是英国淡色啤酒、波尔图葡萄酒或者赫雷斯白葡萄酒的钱。万事通觉得这种方式“非常美国”。

酒店的餐厅相当舒适。福格先生和阿乌达夫人坐在一张桌子旁,由几个长得十分标致的黑人端上一小碟一小碟的菜,相当丰盛。

午饭之后,费雷亚斯·福格在阿乌达夫人的陪同之下,离开了酒店,前往英国领事馆办理签证。在人行道上,他遇上他的仆人,万事通问他,在搭乘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火车之前,是不是需要买上十来支英菲尔德牌卡宾枪或者柯尔特牌左轮手枪。万事通听说印第安人中的西乌人和波尼人会和普通的西班牙强盗一样,拦截火车。福格先生回答说这种小心没什么用处,但是他让万事通自己决定,只要他看着合适就好。于是他走向英国领事馆。

费雷亚斯·福格走了不到两百步,“简直是天大的机缘巧合”,遇上了菲克斯。警探表现出一脸的震惊。怎么!福格先生和他一起渡过太平洋,而他们却没在船上相遇!不管怎么样,菲克斯再次看到绅士万分荣幸,他欠了绅士那么大的人情。他有事要回到欧洲,很高兴能有这么令人愉快的旅伴和他一起继续后面的行程。

福格先生回答,他也很荣幸,菲克斯一心要紧紧盯住他,便向他提出一起参观旧金山这座神奇的城市。福格同意了。

就这样,阿乌达夫人、费雷亚斯·福格和菲克斯在街上闲逛。很快他们来到蒙哥马利大街,那里行人多得摩肩接踵。人行道上、马路中间、电车轨道上,尽管不断有小轿车和公共马车穿梭往来,还有在商店门前、每家每户的窗户边,甚至在屋顶上,到处都是不计其数的人。有些前胸后背挂着告示的人,穿插在人群中间。旗帜和横幅标语在风中飘扬。四面八方响起了喊声。

“卡梅菲尔德万岁!”

“曼迪博伊万岁!”

这是一场集会。至少,菲克斯是这么想的,他把他的想法告诉福格先生,还加了一句:“先生,我们最好不要掺和到这群人中间。除了挨揍没什么别的结果。”

“事实上,”费雷亚斯·福格回答,“如果这是出于政治原因的拳头,那就称得上是真正的拳头了!”

菲克斯听到这种观点,认为应该笑一笑,为了不被卷入斗殴中,阿乌达夫人、费雷亚斯·福格和他在一个楼梯高处的平台上站定,楼梯通往一个俯瞰蒙哥马利大街的露台。他们面前,街道的另一端,在一个运煤码头和一个石油商的仓库之间,搭起了一个宽大的桌子,看起来,鱼龙混杂的人群正涌向那里。

为什么现在要集会呢?这是什么日子呢?费雷亚斯·福格一无所知。是要任命一个高级军官或者文职官员,一个政府高官或者国会议员吗?整座城市异乎寻常地沸腾,让人浮想联翩。

这时候,人群中掀起一阵**。人人都把手举向了空中。有些人握紧了拳头,拳头仿佛高高举起,很快又在喊声中落了下来——这是表达力量的方式,无疑是在举行投票选举。人潮此起彼伏,充斥着阵阵**。旗帜在摇晃,一会儿消失了,一会儿又破破烂烂地重新出现。人群涌到了楼梯旁,人头攒动,仿佛突然被暴风雨掀起浪潮的海面。一眼望去,黑帽子的数量减少了,大部分的帽子看起来失去了它们正常的高度。

“很显然这是一次集会,”菲克斯说,“开会涉及的问题应该是扣人心弦的。如果这依然是关于阿拉巴马事件,我不会感到任何一点惊讶,虽然它已经得到了解决。”

“或许吧。”福格先生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不论如何,”菲克斯又说,“有两个重要人物针锋相对,一个是可敬的卡梅菲尔德先生,另一个是可敬的曼迪博伊先生。”

阿乌达夫人挽着费雷亚斯·福格的手臂,惊奇地望着这乱哄哄的场面,菲克斯正想问一个旁人,老百姓沸沸扬扬的原因,这时又爆发了一阵更加激烈的**。欢呼声夹杂着咒骂声,越发加强了。旗杆变成了攻击的武器。举起的手更多了,到处都是握紧了的拳头。从停下的马车和半路故障的公共马车的高处看来,满眼都是交错来往的拳打脚踢。一切都可以用来作为投掷物。靴子和鞋子在空中画出长长的抛物线,看来甚至有几声枪响混杂在人群的咒骂中。

**的人群接近楼梯,涌上了头几级的阶梯。其中有一派的人明显受压,但是普通的看客看不出优势属于曼迪博伊派还是卡梅菲尔德派。

“我想我们还是离开为妙,”菲克斯说,他生怕“他的那个人”挨揍或者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如果事情和英国有关,我们会被认出来,然后在殴打中吃苦头的!”

“一个英国公民……”费雷亚斯·福格回答。

可是绅士还没有说完,从他身后楼梯前的露台上,爆发出可怖的喊声。人群嘶吼着:“好啊!好!好!支持曼迪博伊!”这群选民是来增援的,从侧面向卡梅菲尔德的拥护者发起攻击。

福格先生、阿乌达夫人、菲克斯处在交火双方的中间。要脱身已经为时过晚。这股人潮拿着铁棍和头上包了铅的短棍,势不可当。费雷亚斯·福格和菲克斯保护着阿乌达夫人,被挤得东倒西歪。福格先生像平时一样冷静沉着,用上天赐予所有英国人的强健的手——这种天然武器来自我防卫,但是也无济于事。一个红胡子、面色红润、肩膀宽阔的大汉看起来是这群人的首领,向福格先生举起了他巨大的拳头,要不是菲克斯出于献身精神替他挡了这一拳,绅士就要被打得重伤了。警探的绸缎帽子已经变形成了无边软帽,帽子下面立刻凸起了一个大肿块。

“美国佬!”福格先生说,用充满鄙夷的眼神瞥了对手一眼。

“英国佬!!!”对方回答。

“我们会再见面的!”

“随时恭候。您的大名?”

“费雷亚斯·福格。您的呢?”

“斯坦普·W.普罗科托上校。”

说完,人潮就涌了过去。菲克斯被推翻在地,又爬起来,衣服也被撕破了,但伤势不算严重。他的外套被撕成不对称的两半,他的裤子好像有些印第安人穿的短裤——出于时髦,只有事先把后裆拆了才肯上身穿着。好在阿乌达夫人总算安然无恙,只有菲克斯挨了一拳。

“谢谢。”离开人群后,福格先生对警探说。

“没什么,”菲克斯回答,“来吧。”

“去哪儿?”

“找家服装店。”

确实,去服装店正是时候。费雷亚斯·福格和菲克斯的衣服都被撕破了,仿佛这两个绅士也为可敬的卡梅菲尔德和曼迪博伊打过架似的。

一小时后,他们穿戴得体,打扮整齐,然后回到了国际酒店。

那里,万事通正等着他的主人,拿着六支可以装六发子弹、中心点火的左轮手枪。当他看到菲克斯陪伴着福格先生时,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但是阿乌达夫人三言两语地叙述了事情经过之后,万事通又恢复了平静。显然,菲克斯已经不再是敌人,他成了一个同盟。他没有违背承诺。

吃过晚饭后,福格叫了一辆双门马车,装好行李准备到火车站。正要上车时,福格先生对菲克斯说:“您没有见到那位普罗科托上校吗?”

“没有。”菲克斯回答。

“我会再回美国找他的,”费雷亚斯·福格冷冷地说,“有一个英国公民受到这样的待遇很不合适。”

警探笑了一下,没有吭声。看得出来,福格先生是这样一种英国人,只要涉及维护荣誉,他们即便在国内不能容忍决斗这种事,在国外,也要拼命斗一场。

六点差一刻,一行人来到了火车站,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正当福格先生要上车时,他看到一个工作人员,便向他走去。

“我的朋友,”他说,“今天在旧金山发生了什么冲突吗?”

“是一个集会,先生。”工作人员回答。

“可是,我注意到街上沸沸扬扬。”

“只是为了选举而组织的一场集会。”

“大概是要选出一位总司令吧?”福格先生问道。

“不,先生,是选出一位治安法官。”

听完这句回答,费雷亚斯·福格登上车厢,火车全速出发了。

[1] 加州的首府:萨克拉门托市于1854年成为加州的首府。此处可能作者误用了,根据上下文,此处本意应该指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