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伊士和亚丁之间,相距整整一千三百一十海里,船运公司给游船租赁的时间是一百三十八小时。蒙古号火力全开,看起来能比规定时间更早抵达。
在布林迪西上船的大部分旅客都是要去印度的。有些去孟买,另一些去加尔各答,但是也要经过孟买,因为,自从贯穿印度半岛的铁路通车之后,再也用不着绕过锡兰[1]海角了。
蒙古号上的乘客中,有各种公务员和各级军官。其中有些属于英国的正规军,另外一些指挥本地的印度兵,薪金都很高,如今的政府接替了以前印度公司的权力,减少了负担:少尉七千法郎,旅长六万法郎,将军十万法郎[2]。
蒙古号上的乘客生活得很舒适,在官员的圈子中,掺杂了几个年轻的英国人,他们身揣百万,到远方去建立商行。乘务长是公司信任的人,相当于船长,做事讲究气派。无论是上午的早饭、下午两点的午饭、五点半的晚饭,还是八点的宵夜,船上的屠宰室和配餐室提供的一盘盘的鲜肉和甜点,把桌子都压弯了。女乘客——的确有那么几位——每天要换两套衣服。有人演奏音乐,当海上风平浪静时,甚至有人跳舞。
但是红海就像所有狭长的海湾一样变幻莫测,甚至往往是状况恶劣。风要么是从亚洲海岸吹来,要么是从非洲海岸吹来,蒙古号这艘装了螺旋桨的纺锤体邮轮,侧面受风,颠簸得厉害。于是女士们躲了起来,钢琴沉默了,歌舞也同时静止了。然而,尽管狂风大浪,邮船在强大的机器推动下,依然毫不耽误地驶向曼德海峡[3]。
这段时间里,费雷亚斯·福格在做什么呢?可能有人会以为他总是忐忑焦虑,时刻关注着风向的变动是否会对航行不利,海浪的颠簸是否会造成机器的故障,还有各种可能的海运损失,是否会迫使蒙古号在某个港口停泊,从而阻碍他的旅行。
根本不是,或者,即便这位绅士想到这些可能性,至少他也不会流露出什么来。他始终不动声色,依然是革新俱乐部那位沉着冷静的会员。任何插曲或者事故都不能使他惊慌失措。他就像船上的测时器一样不为所动。很少看他出现在甲板上。他并没有忧心忡忡地去观察红海[4],这片充满回忆的海,这个上演了人类一幕幕历史故事的舞台。他不去辨认遍布两岸的稀奇古怪的城市,有时,它们秀美如画的剪影映衬在天际。他甚至不去想这个阿拉伯海湾的危险,古代历史学家斯特拉波[5]、阿里安[6]、阿尔泰米多尔[7]、伊德里西[8]说起这个地方总是充满了惊恐,而从前的航海家在没有做过祭拜的情况下,从不敢贸然前往。
那么,这个怪人关在蒙古号上干什么呢?首先,他一天要吃四顿饭,船再颠簸晃动,也不会使这部结构优异的机器出毛病。还有,他打惠斯特牌。
是的!他遇到了和他一样痴迷的牌友:一位要到果阿[9]赴任的税收官;一位返回孟买的可敬的牧师——德西穆斯·史密斯;一位到瓦拉纳西[10]复职的英军旅长。这三个乘客和福格先生一样,对惠斯特非常着迷,他们打起牌来一连好几个小时,也和福格先生一样沉默寡言。
至于万事通,他一点都不晕船。他的船舱在前面,他也一样,吃饭的时候非常用心。应该说,很显然,这场旅行的条件很优越,并没有使他不悦。他打定了主意,吃好,睡好,看看各个国家,再说,他断定,这次心血**的旅行会在孟买结束。
离开苏伊士的第二天,10月10日,他在甲板上遇到了那个在埃及码头讲过话并帮助过他的人,有些惊喜。
“我没有搞错吧,”他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先生,您就是在苏伊士好心地给我做过向导的那个人吧?”
“正是,”警探回答,“我认出您了!您是那个古怪的英国人的仆人……”
“一点不错,先生……怎么称呼?”
“菲克斯。”
“菲克斯先生,”万事通回答,“很高兴在船上又遇到您。您到哪儿去?”
“和你们一样,到孟买。”
“太好了!您以前去过吗?”
“去过几次,”菲克斯回答,“我是半岛公司的代理人。”
“那么您对印度很熟悉吧?”
“嗯……是的……”菲克斯回答,不想谈得太深。
“印度好玩吗?”
“很有意思!有清真寺、尖塔、寺庙、苦行僧、宝塔、老虎、蛇、舞女!但是你们有时间去逛逛这个国家吗?”
“我是非常希望去逛逛的,菲克斯先生。您懂的,一个脑袋正常的人是不会借口要在八十天内环游世界,而把生命浪费在从轮船跳到火车,再从火车跳到轮船的!不。这种体操会在孟买停止的,不用怀疑。”
“福格先生身体可好?”菲克斯用最自然的语气问。
“很好,菲克斯先生。我也很好。我吃起饭来像匹饿狼。这是海上空气好的缘故。”
“您的主人呢,我在甲板上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从不来甲板。他不好奇。”
“万事通先生,您知道吗,这个所谓的八十天环球之旅可能隐藏着什么秘密……比如说,一项外交使命!”
“天啊,菲克斯先生,不瞒您说,我一无所知,而且,说到底,我也完全不想了解。”
这次相遇之后,万事通和菲克斯经常一起聊天。这位警探坚持和福格先生的仆人搭讪,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于是他常常请万事通去蒙古号的酒吧喝上几杯威士忌或者啤酒,这个善良的小伙子总是坦然地接受,为了不欠人情,他甚至还回请——并且还觉得这个菲克斯是个正派的绅士。
邮船高速行驶着。13日,船靠近摩卡[11],在一圈断壁残垣里边,这座城市显露出来,城墙上还耸立着几棵郁郁葱葱的椰枣树。远远的山丘上,延绵着宽阔的咖啡园。万事通欣喜地凝望着这座著名的城市,他甚至发现,这环形围墙和一个形如把手的拆毁了的城堡拼凑在一起,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咖啡杯。
当天夜里,蒙古号越过曼德海峡,它的阿拉伯名字意为“泪水之门”,第二天,14日,船停靠在亚丁港西北的轮船泊位。船就在那里补给燃料。
在离矿区这么远的地方给邮船补充燃料,是一件艰难而重要的工作。仅仅是半岛公司,每年的花销就高达八十万英镑(两千万法郎)。的确需要在几个港口建立仓库,在外海,煤的价格是每吨八十法郎。
蒙古号还要航行一千六百五十海里才能抵达孟买,它要在轮船泊位停留四个小时,好把煤舱装满。
但是这次耽搁丝毫无损于费雷亚斯·福格的计划。他已经预计到了。而且,蒙古号不是在10月15日早晨驶入亚丁的,而是在14日晚上。提前了十五个小时。
福格先生和他的仆人上了岸。这位绅士想办理护照的签证。菲克斯跟随在后面,没有被发现。签证手续办好后,费雷亚斯·福格回到船上,继续他中断的牌局。
万事通在这些索马里人、巴尼昂人、帕尔西人、犹太人、阿拉伯人、欧洲人中间闲逛,他们构成亚丁的两万五千个居民。他欣赏那些堡垒,它们使这座城市成为印度洋的直布罗陀;他欣赏那些华丽的蓄水池,在所罗门王[12]的工程师修建好两千年后,英国的工程师还在维修。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万事通回到船上时心里想着,“我发现旅行还是有用的,能让人大开眼界。”
晚上六点的时候,蒙古号的螺旋桨拍击着亚丁港的海水,不一会儿就行驶在了印度洋上。在亚丁和孟买之间的航行,预计是一百六十八小时。况且印度洋刮着西北方向的风,有利于航行。风帆能助蒸汽一臂之力。
顺风行船,就没有那么颠簸。女乘客们换了新的装束,重新出现在甲板上。歌舞又重新开始了。
旅程一路上状况很好。万事通很高兴结识了菲克斯,作为他一路可爱的旅伴。
10月20日,星期天,接近中午时,人们看到了印度海岸。两小时以后,领航员登上蒙古号。地平线上,山丘的远景和谐地映衬在天际。不久,遍布城市的一排排棕榈树鲜明地凸显出来。邮船开进这个由撒尔塞特岛、科拉巴岛、象岛、屠夫岛组成的锚地,四点半,它停靠在孟买的码头。
费雷亚斯·福格这时打完了白天的第三十三场牌局,他的伙伴和他大手笔地吃进十三组牌,以出色的大满贯结束了这次完美的航行。
蒙古号本来应该在10月22日到达孟买。然而它在20日就到了。所以自伦敦出发以来,已经赢得了两天时间,费雷亚斯·福格仔细谨慎地在行程记录本的盈余栏上,记下了这两天时间。
[1] 锡兰:斯里兰卡。
[2] 文官待遇更高。初级的普通助理一万两千法郎;法官六万法郎;法院院长二十五万法郎,省长三十万法郎,总督超过六十万法郎。——原注
[3] 曼德海峡:是连接红海和亚丁湾的海峡。
[4] 红海:《圣经》旧约中,摩西引领希伯来人出埃及所渡过的海域。
[5] 斯特拉波(公元前64年或公元前63—23年):公元前1世纪古希腊历史学家、地理学家,生于现在土耳其的阿马西亚(当时属罗马帝国),著有《地理学》17卷。
[6] 阿里安(86—146):一位希腊历史学家和罗马时期的哲学家,著有一部描述亚历山大大帝功勋的《远征记》与描述军官尼阿卡斯跟随亚历山大大帝远征印度的著作Indica。
[7] 阿尔泰米多尔(约公元前1世纪):希腊地理学家。
[8] 阿布·阿布德·阿拉·穆罕默德·伊德里西·库尔图比·哈萨尼(1100—1166):阿拉伯地理学家、制图家和旅行者。
[9] 果阿:印度城市。
[10] 瓦拉纳西:印度城市,在恒河边上,是印度人心中的圣城,河堤有尸体焚烧。
[11] 摩卡:位于也门红海岸边的一个港口城市。从15世纪到17世纪,这里曾是国际最大的咖啡贸易中心。
[12] 所罗门王(公元前1000年—公元前930年):以色列国王,耶路撒冷第一圣殿的建造者,智慧过人,拥有无上的财富和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