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次可能让费雷亚斯·福格付出昂贵代价的谈话(1 / 1)

十一点半,费雷亚斯·福格离开了他那坐落于萨维尔街的房子,在迈了五百七十五次他的左脚和右脚之后,他来到了革新俱乐部,这座矗立在蓓尔美尔[1]街道的大厦,造价至少三百万英镑。

费雷亚斯·福格立刻去了餐厅,餐厅的九扇窗子都朝向一个美丽的花园,树木已经被秋天染成了金色。他在平时用餐的餐桌前坐下,餐具已经为他摆放好了。他的午餐包括一个冷盘,一条上好的雷丁酱汁[2]烧鱼,一盘拌了蘑菇酱的猩红色烤牛排,一份塞满了大黄嫩苗和青醋栗的蛋糕,一块英国柴郡干酪——这一切,外加几杯革新俱乐部配餐室特藏的上乘香茗。

十二点四十七分,这位绅士起身,朝大厅走去,这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装点着框架华美的油画。于是,一位侍者递给他一份没有裁开的《泰晤士报》,费雷亚斯·福格手法稳健地完成了费劲的裁报工作,看得出他已经非常习惯这份艰难的工作了。阅读这份报纸让费雷亚斯·福格一直待到三点四十五分,接下来阅读英国的《标准报》,一直持续到吃晚饭。晚饭和午饭内容基本一样,只是加了一些“皇家英国酱汁”。

六点差二十分,这位绅士又出现在大厅里,专注地阅读《每日晨报》。

半小时后,革新俱乐部的一些会员走进来,靠近煤炭熊熊燃烧的壁炉。这是费雷亚斯·福格先生平日的牌友,像他一样都是惠斯特迷:工程师安德鲁·斯图亚特,银行家约翰·萨利文和萨缪尔·法伦丁,啤酒批发商托马斯·弗拉纳根,英国银行董事会董事葛迪尔·拉尔夫——都是些有钱有身份的人物,即便是在这样一个俱乐部的会员制中,也是工业界和金融界的顶尖人物。

“说起来,拉尔夫,”托马斯·弗拉纳根问道,“这盗窃案怎么样了?”

“哎,”安德鲁·斯图亚特回答,“银行只能自认倒霉了。”

“相反,”葛迪尔·拉尔夫说,“我相信我们会抓到这个贼。警探都是非常机灵的人,他们已经被派往美洲和欧洲各国重要的进出港口,这家伙休想脱身。”

“警方掌握这个窃贼的体貌特征了吗?”安德鲁·斯图亚特问。

“首先,这不是一个贼。”葛迪尔·拉尔夫严肃地回答。

“什么,这不是一个贼?这家伙窃取了五万五千英镑,也就是一百三十七万五千法郎的现金,还不是一个贼?”

“不。”葛迪尔·拉尔夫回答。

“难不成他还是个实业家咯?”约翰·萨利文说。

“《每日晨报》断定这是位绅士。”

说这话的正是费雷亚斯·福格,这时他的脑袋正从堆在他身旁的报纸中探出来。与此同时,费雷亚斯·福格向他的同行致敬,大家向他还礼。

他们议论的正是英国各家报纸争相报道的事件,发生在三天前,9月29日。一沓五万五千英镑的巨款,从英格兰银行的主任出纳柜台上,被窃走了。

令人震惊的是,这么大的一桩盗窃事件,居然就这么容易地得手了,副行长葛迪尔·拉尔夫仅仅是回答——当时,出纳正忙于记录一笔三先令六便士的进款,分身乏术。

但是有必要在这里指出——这能让事情便于理解——“英格兰银行”这座奇妙的建筑看起来特别照顾公众的尊严。那里没有守卫,没有退役军人,连铁栅栏都没有!金银和钞票就这么随意放在那里,可以说是先到先得。有位关于英国习俗的优秀观察者甚至说过这么一件事:一天,他正在那银行大厅里,心生好奇,想就近看看放在出纳柜台上的一根七八磅重的金条,于是他拿起那金条,端详了一番,又把它传给邻人,这个人再传给邻人。就这样一直传到了一条幽黑走廊的尽头,半小时后才传回原位,而出纳连头都没抬一抬。

但是,9月29日,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那沓钞票并没有回来,当“汇兑处”上方的漂亮挂钟敲响五点的下班钟声时,英格兰银行只得将那五万五千英镑登记在亏损账上。

盗窃被严肃正式地立案了,从最敏捷的人中挑选出来的警察和侦探,被派往各个主要港口:利物浦、格拉斯哥、勒阿弗尔、苏伊士、布林迪西、纽约等,悬赏两千英镑(五万法郎)捉拿小偷归案,外加追回款项百分之五的提成。在等待这立即展开的调查所需的信息时,这些警探的任务就是严格检查所有抵达和即将出发的旅客。

可是,正如《每日晨报》所说的,有理由设想,作案的并不是英国任何一个盗窃团伙。在9月29日这天,有人看见一位衣冠楚楚、举止得体的绅士,在案发的付款大厅里徘徊。调查结果相当准确地再现了这位绅士的体貌特征,这特征立刻被传达到了英国及欧洲大陆所有的警探那里。有些脑袋好使的人——葛迪尔·拉尔夫属于其中之一——由此断定,这个窃贼难逃法网。

正如大家所想,这件事已经在伦敦乃至全英国人尽皆知。人们议论纷纷,为了首都警察能不能破案而争得面红耳赤。因此,听到革新俱乐部成员谈论这件事,也就没什么好惊讶的了,尤其当一位银行副行长也是其中一员。

尊敬的葛迪尔·拉尔夫绝不怀疑调查即将取得的成果,因为他觉得给予奖金会激发警员的热情和才智,但是他的同伴安德鲁·斯图亚特却极不赞成这种信心。绅士们的讨论继续进行着,他们坐在一张惠斯特牌桌边,斯图亚特坐在弗拉纳根对面,法伦丁坐在费雷亚斯·福格对面。打牌时,大家一言不发,可是在两局之间,中断的争论便会更加激烈地恢复。

“我确信,”安德鲁·斯图亚特说,“运气在窃贼那边,他必定是个极为机敏的人!”

“怎么可能呢?”拉尔夫回答,“他不可能藏身在任何一个国家。”

“才怪!”

“您认为他会跑去什么地方呢?”

“我哪会知道呢,”安德鲁·斯图亚特回答,“但是,说到底,地球那么大。”

“地球以前的确很大……”费雷亚斯·福格低声说,“轮到您切牌,先生。”他补上一句,一边把牌递给托马斯·弗拉纳根。

牌局开始,讨论中断了。但是,安德鲁·斯图亚特不久又说:

“什么叫以前的确很大!难道地球一不小心变小了吗?”

“毫无疑问,”葛迪尔·拉尔夫回答,“我赞同福格先生的说法。地球变小了,因为现在绕地球一圈比一百年前快十倍。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办这件案子时,调查会进展得更快。”

“也会让这个小偷逃得更快!”

“轮到您出牌了,斯图亚特先生!”费雷亚斯·福格说。

但是,不轻信的斯图亚特并没有被说服,于是,一局结束后他继续说:“必须承认,拉尔夫先生,您刚才说地球缩小了,那是开玩笑的说法!就因为如今我们绕地球一圈需要三个月……”

“只要八十天。”费雷亚斯·福格说。

“确实如此,先生们,”约翰·萨利文添上一句,“自从大印度半岛铁路的罗塔尔[3]到阿拉哈巴德路段通车之后,只要八十天就够了,你们看《每日晨报》列出的计算结果。”

每日晨报

从伦敦到苏伊士,途经赛尼山和布林迪西,

坐火车和游船七天

从苏伊士到孟买,坐游船十三天

从孟买到加尔各答,坐火车三天

从加尔各答到中国香港,坐游船十三天

从香港到日本横滨,坐游船六天

从横滨到旧金山,坐游船二十二天

从旧金山到纽约,坐火车七天

从纽约回伦敦,坐游船和火车九天总共八十天

“是的,八十天!”安德鲁·斯图亚特大声说,一个疏忽,出错一张王牌,“不过,没有把坏天气、逆风、海难、火车出轨等计算在内。”

“一切都包括在内。”费雷亚斯·福格一面说,一面继续打着牌,因为这次的讨论已经不再尊重打牌规矩了。

“甚至还有印度人和印第安人掀掉铁轨呢!”安德鲁·斯图亚特嚷嚷说,“他们甚至还拦截火车,抢劫行李,割下旅行者的头皮!”

“一切都包括在内。”费雷亚斯·福格回答,他摊开手中的牌,加上一句,“两张王牌。”

轮到安德鲁·斯图亚特洗牌,他一边收齐牌,一边说:“理论上说,您是对的,福格先生,但是实际操作起来……”

“实际上也是如此,斯图亚特先生。”

“我倒很乐意看到您实践一下。”

“就看您了。咱们一起出发。”

“老天保佑!”斯图亚特嚷道,“我赌四千英镑(十万法郎),这样一个旅行,在这种条件下,是不可能的。”

“相反,非常可能。”福格先生回答。

“那么,您就旅行一次吧!”

“八十天环游地球?”

“是的。”

“我很乐意。”

“什么时候?”

福格先生与俱乐部的会友打赌八十天内环游地球。他们当场就拟订了一份打赌协议,并且六个当事人都签了字。

“马上。”

“真是疯了!”安德鲁·斯图亚特大喊,他开始让对手的固执弄得有些恼火了,“得了!咱们还是打牌吧。”

“那么重来,”费雷亚斯·福格说,“因为出错牌了。”

安德鲁·斯图亚特用滚烫的手捡起牌;突然,他把牌放在桌子上说:“那么,好的,福格先生,好的,我赌四千英镑!”

“我亲爱的斯图亚特,”法伦丁说,“冷静下来,这只是说说而已。”

“当我说我敢打赌时,”安德鲁·斯图亚特说,“从来就不只是说说而已。”

“那就一言为定!”福格先生说,然后转向他的会友们,“我有两万英镑(五十万法郎)在巴林兄弟银行里存着。我很愿意冒险尝试一次……”

“两万英镑啊!”约翰·萨利文喊道,“一次难以预料的晚点,就会让您失去两万英镑啊!”

“不存在难以预料。”费雷亚斯·福格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一句。

“但是,福格先生,我们计算出来的八十天,只是最低限度啊!”

“最低限度好好利用也足够了。”

“可是,要想不超过时间,必须精准地从火车跳上轮船,再精准地从轮船跳回铁轨!”

“我会精准地跳来跳去。”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当涉及打赌这样严肃的事情时,一个真正的英国人从不开玩笑,”费雷亚斯·福格回答,“我要在八十天,甚至更少时间内环游地球,也就是说,在一千九百二十小时或者说十一万五千二百分钟内。我用两万英镑来打这个赌。你们接受吗?”

“我们接受。”斯图亚特、法伦丁、萨利文、弗拉纳根和拉尔夫先生取得一致意见后回答。

“好,”福格先生说,“多佛尔的火车八点四十五分开。我坐这一班车走。”

“今晚吗?”斯图亚特问。

“就是今晚。”费雷亚斯·福格回答,他查看过一本袖珍日历后又说,“所以,今天是10月2日星期三,我应该在12月21日星期六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回到伦敦,来到革新俱乐部的这个大厅,否则,现在存放在巴林兄弟银行我账户上的那两万英镑,就名正言顺地属于你们了,先生们——这是一张有着同样款项的支票。”

他们当场就拟订了一份打赌协议,并且六个当事人都签了字。费雷亚斯·福格很冷静。他肯定不是为了赢钱而打赌,两万英镑——他的一半财产——作为赌金,只是因为他预料到,为了干好这件难事——且不说是个不可能执行的计划——他可能需要花费掉另一半财产。至于他的对手们,他们显得很激动,并不是因为赌注的数目很大,而是对于在这种条件下迎战有点迟疑不决。

这时七点的钟声敲响了。大家向福格先生建议不要打惠斯特了,让他有时间做动身的准备。

“我随时都准备好了!”这位冷若冰霜的绅士回答,一面出牌说,“我翻出方块,该您出牌了,斯图亚特先生。”

[1] 蓓尔美尔:伦敦西部的一条街道。19世纪初,它是英伦美术活动中心,19世纪到20世纪初,这里陆续开设了各种名目的俱乐部会所。

[2] 雷丁酱汁(reading sauce):英国传统调味料。味道酸甜微辣,在中国,这种酱汁被称为“辣酱油”,在沿海地区比较常见。在上海,辣酱油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被从西餐厅推广到其他食品店。海派美食,如炸猪排、生煎馒头、排骨年糕、干煎带鱼等都可用辣酱油做蘸料。

[3] 原文为Rothal,没有找到这座城镇,疑似作者出错,可能为Rothak,罗赫塔克,印度北部哈里亚纳邦的一个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