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这个地方鸡鸭多,鸡鸭店多,教门馆子多,一定有不少回回。回回多,当有来历,是一颇有兴趣问题。我们家乡信回教的极少,数得出来的,鸡鸭店则全城似只一家。小小一间铺面,干净而寂寞,经过时总为一种深刻印象所袭,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与别人家截然不同。铺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个深巷高坡,上了大街,拐角上第一家便是。主人相貌奇古,一个非常的大鼻子,真大!鼻子上一个洞,一个洞,通红通红,十分鲜艳,一个酒糟鼻子。我从那一个鼻子上认得了甚么叫酒糟鼻子。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无师自通,一看见那个鼻子就知道了:“酒糟鼻子!”日后我在别处看见了类似而远比不上的鼻子,我就想到那个店主人。刚才在鸡鸭店我又想到那个鼻子!从来没有去买过鸡鸭,不知那个鼻子有没有那样的手段?现在那个人,那爿店,那条斜阳古柳的巷子不知如何了。……
一串螃蟹在门后叽哩咕噜吐着泡沫。
打气炉子呼呼的响。这个机械文明在这个小院落里也发出一种古代的声音,仿佛是《天工开物》甚至《考工记》上的玩意了。
我们刚回来一会儿,买了鸭翅,鸭掌,鸭舌,鸭肫,八支蟹,青菜两棵,葱一小把,姜一块回来。我来看父亲,父亲整天请我吃,来了几天,吃了几天。昨天晚上隔了一层板壁,他睡在外面房间,我睡在里头,躺在**商议明天不出去吃了,在家里自己作。不要多,菜只要两个,一个蟹,蒸一蒸,不费事,——喝酒;一个舌掌汤,放两个菜头烩一烩——吃饭。我父亲实在很会过日子,一个人在外头,一高兴就自己作饭,很会自得其乐!——那几支蟹买得好,在路上已经有两个人问过,好大蟹,甚么地方买的,多少钱一斤,很赞许的样子,一个老先生,一个女人,全都自然极了,亲切极了,可是我们一点也不认识,真有意思!大都市里恐怕很少这种情形了。
那两个老人是谁呢,父亲跟他们招呼的,在沙滩上?——
街上回来,行过沙滩。沙滩上有人分鸭子。三个,——后来又来了一个,四个,四个汉子站在一个大鸭圈里,在熙熙攘攘的鸭子里,一个一个,提起鸭脖子,看一看,分别丢在四边几个较小鸭圈里。看的甚么?——四个人都是短棉袄,有纽子扣得好好的,有的只掖上,下面皆系青布鱼裙。这一带江边湖边,**口桥头,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卖鱼的,贩菱藕的,收鸡头芡实,经营芦柴茭草生意的,类多有这么一条青布裙子。昨天在渡口市摊上看见有这种裙子在那儿卖,我说我想买一条,父亲笑笑。我要当真去买,人家准不卖,以为我是开玩笑的。真想看一个人走来讨价还价,说好说歹,这一定是很值得一看的。然而过去又过来,那两条裙子竟是原样放着,似乎没有人抖开前前后后看过!这种裙子穿在身上,有甚么好处,甚么方便,有甚么感情洋溢出来呢?这与其说是一种特别装束,不如说是一种特别装束的遗制,其由来盖当相当古远。似乎为了一点纪念的深心,他们才那么爱好这条裙子,和头上那种瓦块毡帽。这么一打扮,就“像了”,所有的身份就都出来了。“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生养于水的,必将在水边死亡,他们从不梦想离开水,到另一处去过另外一种日子,他们简直自成一个族类,有他们不改的风教遗规。——看的是鸭头,分别公鸭母鸭?母鸭下蛋,可能价钱卖得贵些?不对!鸭子上了市,多是卖给人吃,养老了下蛋的十只里没有一只。要单别公母,弄两个大圈就行了,把公的赶到一边,剩下不就全是母的了,无须这么麻烦。是公是母,一眼还不就看出来,得要那么捉起来放到眼前认一认么?就几个小圈里分明灰头绿头都有。——沙滩上悠悠窅窅,安静极了,然而万籁有声,江流浩浩,飘忽着一种广大深微的呼吁,一种半消沉半积极的神秘意向,极其悄怆感人。东北风。交过小雪了。真的入了冬了,可是江南地暖,虽已至“相逢不出手”时候,身体各处却还觉得舒舒服服,饶有清兴,不很肃杀。天有微阴,空气里潮润润的。新麦,旧柳,抽了卷须的豌豆苗,散过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这点水气,很久没有下雨了。鸭子似乎也很满意这样的天气,显得比平常安静得多。脖子被提起来,并不表示抗议。——也由于那几个鸭贩子提得是地方,一提起,就势儿就摔了过去,不致令它们痛苦,甚至那一摔还会教它们得到筋肉伸张的快感,所以往来走动,煦煦然很自在的样子,一摔也看不出悲惨。人多以为鸭子是很会唠叨的动物,其实鸭子也有默处的时候,不过这么一大群鸭子而能如此雍雍雅雅,我还从未见过!它们今天早上大都得到一顿饱餐了罢。——甚么地方来了一阵煮大麦芽的气味,香得很,一定有人用长柄大铲子慢慢的搅和着,就要出糖了。——是称称斤量,分开新鸭老鸭?也不对。这些鸭子全差不多大,没有问题,全是今年养的,生日不是四月就是五月初头,上下差也差不了几天。骡马看牙口,鸭子不是骡马。要看,也得叫鸭子张嘴,而鸭子嘴全闭得扁扁的!黄嘴也扁扁的,绿嘴也扁扁的。掰开来看全都是一圈细锯齿,它的板牙在肚子里,膆囊里那堆石粒子!嘴上看甚么呢?——我已经断定他们看的是鸭嘴。看甚么呢?哦,鸭嘴上有点东西!有一个一个印子,刻出来的。有的是一道,有的两道,有的一个十字叉叉,那个脸红通通的小伙子,(他棉袄是新的,鞋袜干干净净,他不喝酒,不赌钱,他是个好“儿子”,他有个很疼爱他的母亲。我并不嫉妒你!)尽挑那种嘴上两道的。这是记认。这一群鸭子不是一家养的,主人相熟,一伙运过江来,搅乱了,现在再分开各自出卖?对了,不会错的,这个记认作得实在有道理。
江边风大,立久了究竟有点冷,走罢。
刚才运那一车子鸡的夫妻俩不知到了哪里。一板车的鸡,一笼一笼堆得高高的。这些鸡算不算他们自己的?算他们的,该不坏了,很值几文呢。看样子似不大像,他们穿得可不大齐整。这是作活,不是上庙烧香,不是回娘家过节,用不着打扮,也许。这付板车未免太笨重了一点,车本身比那些鸡一定重得多。——虽然空车子拉起来一定又觉得很轻松的。我起初真有点不平,这男人岂有此理,让女人在前头拉,自己提了两个看起来没有多大份量的蒲包在后头自自在在的踱方步,你就在后头推一把也不妨呀?父亲不说甚么,很关心的看他们过去。一直到了快拐弯的地方,我们一相视,心里有同样感动了。这一带地怎么那么不平,那么多的坑!车子拉动了之后,并不怎么费力的,陷在坑里要推上来才不容易。一下子歪倒了,赶紧上去救住,不但要气力,而且要机警灵活,压着撞着都不轻。这下子,够受的!他抵住了,然而一个轮子还是上不来。我们走过来,两个老人也跑了过来。我上去推了一把,毫无用处,还是老人之一检了一块砖煞住一个老往后滑的轮子,那个男子(我现在觉得他很伟大,很敬佩他),发一声喊,车上来了!不该走这条路的,该稍为绕绕,旁边不还稍为平点么。她是没有看到?是想一冲冲过去的?他要发脾气了,埋怨了!然而他没有,不但脸上没有,心里也没有。接过女人为他拾回来的落掉的瓦块帽子,掸一掸草屑,戴上,“难为了”,又走了,车子吱吱吜吜拉了过去。我这才听见,怎么刚才车轴似乎没有声音呢?加点油是否好些?他那两个蒲包里是甚么东西?鸡食?路上“歪掉”的鸡?两包盐?
我想起《打花鼓》,“恩爱的夫妻,
槌不离锣。”
这两句老在我心里唱,我一边走,它一边唱,连底下那个“啊呃哎”。这个“啊呃哎”一声一声的弄得我心里很凄楚起来。小时杂在商贾负贩人中听过庙戏多回,不知怎么记得这么两句“一枝花”。后来翻查过戏谱,曾记诵过打花鼓全出,可是一有甚么感触时仍是这两句,没头没脑的尽是哼哼。
这个记认作得实在很有道理。遍观鸭子全身,还有甚么其他地方可以作记认呢?不像鸡,鸡长大了毛色各各不同,养鸡人全都记得,在他们眼中世界上没有两只同样的鸡,(《王婆骂鸡》曲本中列鸡色目甚繁夥贴当,可惜背不全了!)偷去杀了吃掉,剩下一堆毛,他认也认得清。小鸡子则都给染了颜色,在肩翅之间,或红或绿。有老母鸡领着,也不大容易走失。染了颜色不大好看,我小时颇不赞成,但人家养鸡可不是为的给我看的!鸭子麻烦,身上不能染红绿颜色,它要下水,整天浸在水里颜色要褪。到一放大毛,普天之下的鸭子就只有两种样子了,公鸭,母鸭。所有的公鸭都一样,所有的母鸭也全一样。鸭子养在河里,你家养,他家养,在河里会面打伙时极多,虽然赶鸭人对自己的鸭有法调度,可是有时不免要混杂。可以作记认,一看就看出来的只有那张嘴。(沈石田画鸭,总是把鸭嘴画得比实际的要宽长些,看过他三幅有鸭子或专画鸭子的画,莫不如是。)上帝造鸭,没有想到鸭嘴有这么个用处罢。小鸭子,嘴嫩嫩的,刻起来大概很容易,用把小洋刀,钳子,钉头,或者随便甚么,甚至荆棘的刺,但没有问题,养鸭人家一定专有一个甚么东西,轻轻那么一划就成了。鸭嘴是角质,就像指甲似的没有神经,刻起来不痛。刻过的,没有刻过的,只要是一张嘴,一样的吃碎米,浮萍,蛆虫,虾虿,猫杀子罗汉狗子小鱼,鸭子们大概毫不在乎,不会有一只鸭子发现了,呱呱大叫出来,“咦,老哥,你嘴上怎么回事,雕了花?”想出这个主意的必然是个伶俐聪敏人。这四个汉子中哪一个会发明出来,如果从前从未有过这么一个办法?那个红脸小伙子眼睛生得很美,很撩人的,他可以去演电影。——不,还是鱼裙瓦块帽做鸭子生意!
然而那两个老人是谁呢!
父亲揭起煨罐盖子看看,闻了闻气味,“差不多了”,把一束葱放下去,掇到另一小火的炉上闷起来,打气炉子空出来蒸蟹。碗筷摆出来,两个杯子里酌满了酒,就要吃饭了。酒真好,我十年来没有喝过这样好酒。父亲说我来了这几天,他比平常喝得要多些,我很喜欢。——
“那两个年纪大的是谁?”
“怎么,——你不记得了?”
我还以为我的话问得突兀,我们今天看见过好几个老人,虽然同时看见,在一处的,只有那两个;虽然父亲跟他们招呼过,未必像我一样对他们有兴趣,一直存在心里罢。他这一反问教我很高兴,分明这是很值得记得的两个人,我的眼睛没有错,他们确是有吸引人的地方的!我以为父亲跟他们招呼时有种特殊的敬爱,也没有错,我一问,他即知道问的是谁。不问,大概父亲也会谈起的。
“一个是余老五。”
余老五!这我立刻就知道了,是高大,广额方颡,一腮帮子白胡子根的那个。刚才我就觉得似曾相识,哪里看见过的,想来想去,找不到那个名字,我还以为又是把在另一处看过的一个老人的影子错借来了。他是余老五,真不该忘记。近二十年了,我从前想过他若是老了该是甚么样子,正是这个样子!难怪那么面熟。他不该上这里来,若在家乡街上,我能不认得?——那个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胡子,头老微微扬起,眼角微有嘲讽痕迹,行动不像是六十几的人,是——
“陆长庚。”
“陆长庚?”
“陆鸭。”
陆鸭!不过我只能说是知道他,那时候我还小。——不像余老五那是天天见得到的老街坊。
说是老街坊,余大房离我们家很有一截子路,地名大溏,已经是附郭最外一圈,是这条街的尾闾了。余大房是一个炕房,余老五在余大房炕房当师傅。他虽姓余,炕房可不是他开的,虽然他是这个炕房里顶重要的一个人。老板或者是他一宗,恐怕相当远,不大清楚了。大溏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东北各乡及下河县城水道,而水边有人家处亦称大溏。这是个很动人的地方,风景人物皆极有佳胜处,产生故事极多。在这里出入的,多是那种戴瓦块毡帽系鱼裙朋友。用一个小船在河心里顺河而下,可以看到垂杨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间,高爽地段,常有一座比较齐整的房子,两边墙上粉得雪白,几个黑漆大字,鲜明醒目,一望可见,夏天外头多用芦席搭一个凉棚,绿缸中渍着凉茶,冬天照例有卖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门口踢毽子,树顶常飘有做会的纸幡或红绿灯笼的,那是“行”。一种是鲜货行,代客投牙买卖鱼虾水货,荸荠慈菇,芋艿山药,鸡头薏米,种种杂物。一种是鸡鸭蛋行。鸡鸭蛋行旁边常常是一爿炕房。炕房无字号,多称姓某几房,似颇有古意,而余大房声誉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老五整天没有甚么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来逛去,而且到哪里提了他那把紫沙茶壶,坐下来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好喝酒,一天两顿,一顿四两。而且好管闲事,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他也要挤上来说话。而且声音奇大,这条街上一爿茶馆里随时听见他的声音。有时炕房里差个小孩子来找他有事,问人看见没有。答话人常是“看没有看见,听倒听见的。再走过三家门面,你把耳朵竖起来,找不到,再回来问我。”他一年闲到头,吃,喝,穿,用,全不缺。余大房养他。只有春夏之间,不大看见他影子了。
不知多少年没有吃那种“巧蛋”了。巧蛋是孵小鸡没有孵出来的蛋。不知甚么道理,常常有些小鸡长不全,多半是长了一个小头,下面还是个蛋,不过颜色已变,黄黄的,上面略有几根毛丝;有的甚至连翅膀也全了,只是出不了壳。出不了壳,是鸡生得笨,所以这种蛋也称为“拙蛋”,说是小孩吃不得的,吃了书念不好。可是通常反过来称为“巧蛋”了,念书的孩子也就马马虎虎准许吃了。虽然并不因为带一个巧字而鼓励孩子吃。这东西很多人不吃的。因为看上去有点发酥发麻,想一想也怪不舒服。这大概与性的不洁观念有点关系。对于不吃的人,我并不反对。有人很爱,到时候千方百计的去找。很惭愧,我是吃过的,而且只好老实说,味道很不错。吃都吃过了,赖也赖不掉,想高雅也高雅不起来了。——吃巧蛋的时候,看不见余老五了,清明前后,正是炕鸡子的时候。接着,又得炕小鸭子,四月。
蛋先得挑一挑,那多是蛋行里人责任,哪一路,哪一路收来的蛋,他们都分得好好的,鸡鸭也有“种口”,哪一种容易养,哪一种长得高大,哪一种下得蛋,他们全知道。分好了,剔一道,薄壳,过小,散黄,乱带,日久,全不要。“乱带”是系着蛋黄的那道韧带断了,蛋黄偏坠到一边去了,不那么正正中中的悬着了。
再就是炕房师傅的事了。在一间暗屋子里,一扇门上开一个小圆洞,蛋放在洞上,闭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反覆映着,谓之“照蛋”。第一次叫“头照”。头照是照“珠子”,照蛋黄中的胚珠,看受过精没有,用他们说法,是看有过公鸡,或公鸭没有。没有过公鸡公鸭的,出不了小鸡小鸭。照完了,这就“下炕”了。下炕后三四天,(他们是论时辰的,不会这么含胡,三四天是我的印象,)取出来再照,名为“二照”,二照照珠子“发饱”没有。头照很简单,谁都作得来,不用在门洞上,用手轻握如筒,蛋放在底下,迎着亮,转来转去,就看得出有没有那么圆圆的晕晕的一点影子了。二照比较要点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点,常常不容易断定。二照剔下来的蛋拿到外头卖,还是一样,一点看不出是炕过的。二照之后,三照四照,隔几天一次,三四照之后的蛋就变了。到知道炕里蛋都在正常发育,就不再动它,静待出炕“上床”。
下了炕之后,不大随便让人去看。下炕那天照例三牲五事,大香大烛,燃鞭放炮,磕头拜敬祖师菩萨,很隆重庄严。炕房一年就作一季生意,赚钱蚀本就看这几天。但跟余老五熟识,尤其是跟父亲一起去,就可以走近炕边看看。所谓“炕”,是一口一口缸,里头涂糊泥草,下面不断用火烘着。火要微微的,保持一定温度。太热了一炕蛋就都熟了,太小也透不进去。甚么时候加点糠或草,甚么时候去掉一点,这是余老五职分。那两天他整天不离开一步。许多事情不用他下手,他只须不时看一看,吩咐两句话,有下手从头照着作。余老五这可显得重要极了,尊贵极了,也谨慎极了,还温柔极了。他说话细声细气,走路也轻轻的,举止动作,全跟他这个人不相称。他神情很奇怪,像总在谛听着甚么似的,怕自己轻轻咳嗽也会惊散这点声音似的,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敏感之中。熟悉炕房情形的人,都说这行饭不容易吃,一炕下来,人要瘦一套,吃饭睡觉也不能马虎一刻,这样前前后后半个多月!从前炕房里供余老五抽烟的。他总是躺在屋角一张小**抽烟,或者闭目假寐,不时就壶嘴喝一口茶,哑哑的说一句甚么话。一样借以量度的器械都没有,就凭他这个人,一个精细准确而复杂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下意识来判断一切。这才是目睹身验着一个一个生命怎么完成,多有意思事情!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空气里潮濡濡的,笼着一度暧昧含隐的异样感觉,怔怔悸悸,缠绵持续,惶恐不安,一种怀春含情的感觉。余老五也真是有一种“母性”,虽然这两个字不管用在从前一腮帮子黑胡根子,现在一腮帮子白胡根子的余老五身上都似颇为滑稽。
蛋炕好了,放在一张一张木架上,那就是“床”。**垫棉花,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鸡子一个一个啄破蛋壳,啾啾叫起来。听到这声音,老板心里就开了花,而余老五眼皮一搭拉,已经沉沉睡去了,小鸡子在街上卖的时候,正是余老五呼呼大睡的时候。——鸭子比较简单,连床也不用上,难的是鸡。
余大房何以生意最好?因为有一个余老五,余老五是这一行的一个“状元”。余老五何以是状元?他炕出来的小鸡跟别人家的摆在一起,来买的人一定买余老五的鸡,他的小鸡特别大。刚刚出炕的小鸡刚从蛋里出来,照理是一样大小,不过是那么重一个,然而余老五鸡就能大些。上戥子称,上下差不多,而看上去他的小鸡要大一套!那就好看多了,当然有人买。怎么能大一套呢?他让小鸡的绒毛都出足了。鸡蛋下了炕,比如要几十个时辰,可以出炕了,别的师傅都不敢到那个最后限度,小鸡子出得了,就取出来上床,生怕火功水气错了一点,一炕蛋整个的废了,还是稳点罢,没有胆量等。余老五大概总比较多等一个半个时辰。那一个半个时辰是顶吃紧时候,半个多月功夫就在这一会现出交代,余老五也疲倦到达到极限了,然而他比平常更觉醒,更敏锐。他那样子让我想起“火眼狻猊”,“金眼雕”之类绰号,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陷下去,变了色,光彩近乎疯人狂人。脾气也大了,动辄激恼发威,简直碰他不得,专断极了,顽固极了。很奇怪的,他倒简直不走近火炕一步,半倚半靠在小**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木床绵絮准备得好好的,徒弟不放心,轻轻来问一句“起了罢?”摇摇头,“起了罢?”还是摇摇头,只管抽他的烟,这一会儿正是小鸡放绒毛的时候。这是神圣的一刻。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们赶紧一窝蜂取出来,简直才放上床,就啾啾啾啾的纷纷出来了。余老五自掌炕以来,从未误过一回事,同行中无不赞叹佩服,以为神乎其技。道理是简单的,可是人得不到他那种不移的信心。不是强作得来的,是天才,是学问,余老五炕小鸭,亦类此出色。至于照蛋煨火等节目,是尤其馀事了。
因此他才配提了紫沙壶到处闲聊,一事不管,人家说不是他吃老板,是老板吃着他,没有余老五,余大房就不成其为余大房了,没有余大房,余老五仍是一个余老五。甚么时候他前脚跨出那个大门,后脚就有人替他把那把紫沙壶接过去了,每一家炕房随时都在等着他。从前每年都有人来跟他谈的,他都用种种方法回绝了,后来实在麻烦不过,他开玩笑似的说:“对不起,老板坟地都给我看好了!”
父亲说,后来余大房当真托人在泰山庙,就在炕房旁边,给他谈过一小块地,买成没有买成,可不知道了。附近有一片短松林,我们从前老上那儿放风筝,蚕豆花开得紫多多的,班鸠在叫。
照说,陆长庚是个更富故事性的人,他不像余老五那么质实朴素。余老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到处方,而陆长庚只能算是矮子里的高人,属于这一带所说“三料个子”一型,眉毛稍为有点倒,小小眼睛,不时眨动眨动,嘴唇秀小微薄而柔软,透出机智灵巧,心窍极多,不过乍一看不大看得出来,不仅是他的装束,举止言词亦带着很重的农民气质,安份,卑怯,愿谨,虽然比一般农民要少一点惊惶,而绝望得似乎更深些。就是这点绝望掩盖而且涂改了他的轻盈便捷了。他不像余老五那样有酒有饭,有保障有寄托,他受的折磨、伤害、压迫、饥饿,都多。他脸小,可是纹路比余老五杂驳,写出更多人性。他有太多没有说出来的俏皮笑话,太多没有浪费的风情,没有安慰,没有吐气扬眉,没有——我看我说得太逞兴了,过了一点份!所以为此,只因为我有点气愤,气愤于他一定有太多故事没有让我知道。余老五若是个为人所敬重的人,他应当是那一带茶坊酒座,瓜架豆棚的一个点缀,是一个为人所喜爱的角色,可是我父亲知道他那点事完全是偶然;他表演了那么一回,也是偶然!
母亲故世之后,父亲觉得很寂寞无聊。母亲葬在窑庄。窑庄我们有一块地,这块地一直没有收成,沙性很重,种稻种麦,都不适宜。那么一片地,每年只得两担荒草作租谷,父亲于是想辟成一个小小农场,试种棉花,种水果,种瓜。把庄房收回来,略事装修,他平日即住在那边,逢年过节,有甚么事情才回来。他年轻时体格极强,耐得劳苦,凡事都躬亲执役,用的两个长工也很勤勉,农场成绩还不错。试种的水蜜桃虽然只开好看的花,结了桃子还不够送人的,棉花则颇有盈馀,颜色丝头都好,可是因为好得超过标准,不合那一路厂家机子用,后来就不再种了。至今政府物产统计表上产棉项下还列有窑庄地方,其实老早已经一朵都没有了。不过父亲一直还怀念那个地方,怀念那一段日子,他那几年身体弄得很好,知道了许多事情,忘记了许多事情,从来没有那么快乐满足过。我由一个女用人带着,在舅舅家过,也有时到窑庄住几天,或是父亲带我去或是我自己来了,事前连通知都不通知他!
那天我去,父亲正在屋后园子里给一棵矾杏接枝。这不是接枝的时候,不过是没有事情作,接了玩玩。接枝实在是很好玩,两种不同的树木会连在一起生长,生长而又起变化,本来涩的会变甜了,本来纽子大的会有拳头大,多神奇不可思议的事!他不知接了多少,简直看见树他就想接!手续很简单,接完了用稻草一缠就可以了。不过虽是一根稻草,却束得妥贴坚牢,不会松散。削切枝条的,正是这把角柄小刀,用了这么些年了,还是刀刃若新发于硎。我来是请他回家过节,问他我们要不就在这里过节好不好。而一个长工来了:
“三爷,鸭都丢了!”
“怎样都丢了?”
这一带多河沟港汊,出细鱼细虾,是很适于养鸭地方。这块地上老佃户倪二,父亲原说留他,可是他对种棉花不感兴趣,而且怎么样也不肯相信从来没有结过棉花地方会出棉花,这块地向来只长荞麦,胡萝卜,菉豆,红毛草!他要退租,退租怎么维生,他要养鸭;鸭从来没有养过怎么行,他说从前帮过人,多少懂一点;没有本钱,没有本钱想跟三爷借。父亲觉得不能让他再种红毛草了,很对不起他,应当借给他钱。为了好玩,父亲也托他买了一百只小鸭,贴他一点钱,由他代养。事发生手,他居然把一趟鸭养得不坏,父亲高兴,说:
“倪二,你不相信我种棉花,我也不相信你养鸭子,可是现在田里是甚么,一朵一朵白的,那是甚么?”
“是棉花。河里一只一只肥的,是——鸭子!”
“事在人为。明年我们换换手,你还是接这块地种,现在你相信它能出棉花了。我明年也来养鸭!”
父亲是真有这样意思的,地土适于植棉,已经证实,父亲并没有打算一直在这里呆下去,总得有人接过。后来田还是交给倪二了。可是因为管理不善,结出来的朵子越来越伶仃了。鸭,父亲可没有自己去养,他是劝劝倪二也还是放弃水面,回到泥土,总觉得那不大适合他,与他的脾气个性,甚至血统都不相宜,这好像有一种命定安排似的,他离不开生长红毛草的这一片地,现在要来改行已经太晚了。人究竟不像树木,可以随便接枝。即树木,有些接枝也不能生长的。站在庄头场上,或早或晚,沉沉雾霭,淡淡金光中,可以看到倪二喳喳吃吃赶着一大阵鸭子经过**口,父亲常常要摇头。
“还是不成,不‘像’!他自己以为帮人喂过食,上过圈,一窝鸭子又养得肥壮,得意得了不得,仿佛是老行家了,可是样子总不大对。这些鸭子还没有很认得他,服他、依他,他跟鸭子不能那么完全是一家子似的。照理,都就要卖了,应当简直不用拘束,那根篙子轻易不大动了。我没有看见过赶鸭用这种神情赶鸭的!”
他把“神情”两个字说得很重,仿佛神情是个甚么可以拿在手里挥舞的东西似的。倪二老实一点,可是我父亲对他不能欣赏他是也可以感觉到的,倪二不服,他有他的话:
“三爷,您看!”
他的意思是就要八月中秋,马上就可以赶到市上变钱,今年鸡鸭上好市面,到那个时候倪二再说他当初为甚么要改业,看看倪二眼光如何,手段如何。父亲想气他一气,说:
“倪二,你知道你手里那根篙子有多重?人说篙子是四两拨千斤,是不是只有四两?”
这就非教倪二红脸不可了,伤了他的心,他那根篙子搦得实在不顶游刃得体,不够到家。不过父亲没有说,怕太损了他的尊严。
养鸭是很苦的事。种田也是很苦的事,但那是另外一种苦。问养鸭人顶苦是甚么,很奇怪的,他们回答“是寂寞”。这简直不能相信了,似乎寂寞只是坐得太久,谈得太多,抽烟喝茶度日的人才有的感情,“乡下人”!会“寂寞”吗?也许寂寞是人的基本感情之一,怕寂寞是与生俱来的,襁褓中的孩子如果不是确知父母在留心着自己,他不肯一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也可能这是穴居野处时对于不可知的一切来袭的恐惧心理的遗传,人总要知觉到自己不是孤身的面对整个自然。种地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车水、薅草、播种、插秧、打场、施肥,有歌声,有锣鼓,有打骂调笑,相慰相劳,热热闹闹,呼吸着人的气息。而养鸭是一种游离,一种放逐,一种流浪。一清早,天才露白,撑一个浅扁小船,才容一人起坐,叫作“鸭撇子”,手里一根竹篙,竹篙头上系一个稻草把子或破巴蕉蒲扇,用以指挥鸭子转弯入阵,也用以划水撑船,就冷冷清清的离了庄子,到一片茫茫的水里去了。一去一天,直到天压黑,才回来。下雨天穿蓑衣,太阳大戴笠子,凉了多带件衣裳,整个被人遗忘在这片水里。“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句话似极普通,可是你看看养鸭人的脸,听起来就有无比的悲愁。在那么空寥的地方,真是会引起一种原始的恐惧的,无助、无告,忍受着一种深入肌理,抽搐着腹肉,教人想呕吐的绝望,“简直要哭出来”!单那份厌气就无法排遣,只有拼命叭达旱烟。远远的可以听到一两声人声,可是眼前是这些扁毛畜生!牛羊,甚至猪,都与人切身相关,可以产生感情,要跟鸭子谈谈心实在是很困难。放鸭的如果不是特别有心性,会自己娱悦,能弄一点甚么东西在手上作作,心里想想的,很容易变成孤僻怪物,冷漠而褊窄。父亲觉得倪二旱烟瘾越来越大,行动虽还没看出甚么改变,可是有点甚么东西正在深重起来,无以名之,只有借用又是只通用于另一阶级的名词:犬儒主义。
可是鸭子肥得倪二欢喜,他看定了好利钱,这支持着他。
前两天倪二说,要把鸭子赶去卖了,已经谈好了,行用,卡钱,水脚,全算上,连底三倍利。就要赶,问父亲那一百只鸭怎么说,是不是一起卖。父亲关照他留三十只,送送人,也养几只下蛋,他要看自己家里鸭子下两个双黄玩玩。昨天晚上想起来,要多留二十只,今天叫长工去**里跟倪二说一声。
“鸭都丢了!”
倪二说要去卖鸭,父亲问他要不要人帮一帮,怕他一个人对付不了。鸭子运起来,不像鸡装了笼子,仍是一只小船,船上准备人的粮食,简单行李,鸭圈一大卷,人在船,鸭在水,一路迤迤逶逶的走。鸭子路上要吃,还是鱼虾水虫,到了那头才不瘦膘减份量,精神好看。指挥拨反全靠那根篙子。有人可以在大江里赶十天半月,晚上找个沙洲歇一歇,这不是外行冒充得来的。
“不要!”
怕父亲还要说甚么,他偷偷准备准备,留下三十只,其馀的一早赶过**,过白莲湖,转到大湖里,到邻县城里去了。长工一到**口,问人:
“倪二呢?”
“倪二在白莲湖里,你赶快去看看,叫三爷也去看看,——一趟鸭子全散了!”
白莲湖是一口小湖,离窑庄不远,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滓,荷花倒是红的多。或散步,或乘船赶二五八集期,我们也常去的,湖边港汊甚多,密密的长着芦苇。新芦苇长得很高了。莲蓬已经采过,荷叶颜色发了黑,多半全破了,人过时常有翡翠鸟冲过掠过,翠绿的一闪,疾速如箭,切断人的思绪或低低的唱歌。
小船浮在岸边,竹篙横在船上,篙子头上的破蒲扇不知哪里去了。倪二呢?坐在一个石辘轳上,手里团着他的瓦块帽子,额头上破了一块皮,在一个人家晒场上,为几个人围着,他好像老了十年。他疲倦了,一清早到现在,现在是下半天了,他一定还没有吃过饭,跟这些鸭子奋斗了半日。他的饭在船上一个布口袋里,一袋子老锅巴。他坐着不动,看不出他心里甚么滋味,不时头忽然抖一抖,好像受了震动。——他的脖子里的沟好深,一方格一方格的,颜色真红,烧焦了似的。那么坐着,脚恐怕要麻了,好傻相的脚!父亲叫他:
“倪二。”
“三爷!”
他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了。——怎么办呢?
“去找陆长庚,他有法子。”
“哎,除非陆长庚。”
“只有老陆,陆鸭。”
陆长庚在哪里?
“多半在桥头茶馆。”
“不要你多,十五块洋钱。”
十五块钱在从前很是一个数目了。许多人都因为这个数目而回了回头,看看倪二,看看陆长庚,桌面上顶大的注子是一吊钱三三四,天之九吃三道。
说了半天,讲定了,十块钱,看一家地杠通吃,红了一庄,方去。
这十块钱太赚得不费力了!拈起那根篙子,撑到湖心,人仆在船上,把篙子平着在水上扑一气,嘴里啧啧咕咕不知叫点甚么,吓——都来了!鸭子四面八方,从芦苇缝里像来争甚么东西似的,拼命的拍着翅膀,挺着脖子,一起奔到他那只小船的四围来。本来平静寥阔湖面,一时骤然热闹起来,全是鸭子,不知为甚么,高兴极了,喜欢极了,放开喉咙大叫,不停的把头没在水里,翻来翻去。岸上人看到这情形,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连倪二都笑了,他笑得尤其舒服。差不多过齐了,篙子一抬,嘴子曼声唱着,鸭子马上又安静起来,文文雅雅,摆摆摇摇,向岸边游来,舒闲整齐有致。兵法用兵第一贵“和”,这个字用来形容那些鸭子真恰切极了。他唱的不知是甚么,仿佛鸭子都很爱听,听得很入神似的,真怪!
“一共多少只?”
“三千多。”“三千多少?”
“三千零四十二。”
他拣一个高处,四面一望。
“你数数,大概不差了。——嗨!你这里头怎么来了一只老鸭!是哪一家养的老鸭教你裹来了!”
倪二分辩,分辩也没有用,他一伸手捞住了。
“它屁股一撅,就知道。新鸭子拉稀屎,过了一年的,才硬。鸭肠子搭头的那里有个小箍道,老鸭子就长老了。吃新鸭子,不喝酒,容易拉肚,就因为鸭肠子不老。裹了人家鸭自己还不知道,只知道多了一只!”
“我不要你多,只要两只。送不送由你。”
怎么小气,也没法不送他,他已经到鸭圈里提了两只,一手一只,拎了一拎。
“多重?”
他问人。
“你说多重?”
有人问他。
“六斤四,——这一只,多一两,六斤五。这一趟里顶肥的两只。”不相信,哪里一两也分得出,就凭手拎一拎?
“不相信,不相信拿称来称。称得不对,两只鸭算你的;对了,今天晚上上你家里喝酒。”
称出来,一点都不错。
“拎都用不着拎,凭眼睛看,说得出这一趟鸭一个一个多重。”
不过先得大叫一声才看得出来。鸭身上有毛,毛蓬松着看不出来,得惊它一惊,一惊,鸭毛就紧了,贴在身上了,这就看得出哪一个肥哪一个瘦。
“晚上喝酒了,在茶馆里会。不让你费事,鸭先杀好。”
他刀也不用,一个指头往鸭子三岔骨处一捣,两只鸭挣扎都不挣扎就死了。
“杀的鸭子不好吃,鸭子要吃呛血的,肉才不老。”
甚么事他都是轻描淡写,毫不大惊小怪。说话自然露出得意,可是得意之中还是有一种对于自己的嘲讽,仿佛这是并不稀奇的事,而且正因为有这点本领,他才种种不如别人。他日子过得很不如意,种一点地,种的是豆子。“懒媳妇种豆”,豆子是顶不要花工夫气力的。从前放过鸭,可是本钱都蚀光了。鸭子瘟起来不得了,只要看见一个鸭摇一摇头,就完了。还不像鸡,鸡瘟起来比较慢,灌得胡椒香油,还可以有点救。鸭,一个摇头,个个摇头,马上,都不动了。比在三岔骨上捣一指头还快。常常一趟鸭子放到**里,回来时只有自己一个人了。看着死,毫无办法。陆长庚吃的鸭可太多了,他发誓,从此决不再养。
“倪老二,十块钱不白要你的,我给你送到。今天晚了,你把鸭圈起来过一夜,明天一早我来。三爷,十块钱赶一趟鸭,不算顶贵噢?”
他知道这十块钱将由谁来出。
当然,第二天大早他来时仍是一个陆长庚,一夜七戳五在手,输得光光的。
“没有!还剩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