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河堤上站了一下,让跟我们一齐出城的犯人先过浮桥。是因为某种忌讳,不愿跟他们一伙走,还是对他们有一种尊重,(对于不幸的人,受苦难的人,或比较接近死亡的人的尊重?)觉得该让他们走在前头呢?两者都有一点吧。这说不清,并无明白的意识,只是父亲跟我都自然而然的停下来了。没有说一句话,觉得要停一停。既停之后,我们才相互看了一眼。父亲和我离隔近十年,重相接处,几乎随时要忖度对方举止的意义。但是含浑而不刻露,因为契切,不求甚解。体贴之中有时不免杂一丝轻微嘲讽的,——一点生涩,一点轻微的窘困,这个离别的十年,这个战争加在我们身上的影响还是不小啊!家庭制度有一天终会崩坏的。但像刚才那么偶然一相视却是骨肉之情的微波,风中之风,水中之水。这瞬间一小过程使我们彼此有不孤零之感,仿佛我们全可从一个距离外看到这里,父亲和儿子,差肩而立,情景如画。我的一时都为这幅画所感动,得到生活的信心和勇气。——看来自自然然,好像甚么都不为的站一站,好像要看一看对河长途汽车开来了没有,好像我要把提着的箱子放下来息一息力,我于此发现自己性格与父亲相似之处,纤细而含蓄。我更敏感,他更稳重。
我们差肩而立,看犯人过浮桥。
岸上人多注目于这个悲惨的队列。
他们已经过了河。
我忽然记了记今天是甚么日子。
初春,但到处仍极荒凉,泥土暗。河水为天空染得如同铅汁,泛着冷冷的光。东北风一起,也许就要飘雪。汽车路在黑色的平野上。悲哀的,苦难的平野。有两三只乌鸦飞。
城在我们后面,细碎的市声起落绸缪。好几批人从我们身边走下河堤。
父亲跟我看了一眼,不说话,我们过浮桥。
大家抢着上汽车。车站码头上顶容易教人悲观,大家尽量争夺一点方便舒服。但这样的场面见得也多了,已经不大有感触。等都上去了,父亲上去,然后是我。看父亲得到一个比较安稳站处,我看看有甚么地方可以拉一拉我的手。而在我后面上来了那几个犯人。他们简直弄不清楚人家怎么把他们弄上来的。车门关上,车上人窜窜动动,我被挤到一个人缝里,勉强把一只脚放平,那一只则怎么摆都不是地方,我只有伸手捞着上面的杠子,把全身重量用一只胳膊吊起来。我想把腰伸伸直,可是实在不可能。好吧,无所谓,半个多钟头就到江边。我试一回头,勉强可以看到父亲半面,他的颧骨跟一只肩膀。父亲点点头:我很好,管你自己吧。我想,在人群中你无法跟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一冲一撞,拉得多牢的手也只有撒开。我就我的头可以转动的方向一巡视,那个矮壮犯人不知在甚么地方。副班长好像没有上来,大概跟司机坐在一处去了,这点门槛他懂。那个荷枪的兵笔直的贴在车门犄角,一个乡下人的笠子刚刚顶在他的脸前面,不时要擦着他的鼻子,而逼得他一脸尴尬相。两个有帽子犯人,我知道都在我身边。他们哪里也不要在,既然已经关上了车,总就得有块地方,毫无主意的他们就被挤到这儿来了。甚么地方对他们全一样,他们没有求舒服的心,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在甚么地方。我面前是两个女客,她们是甚么模样我才不在乎,有一个好像是个老太太,我尝试怎么样可以把肋骨放平正一点,而车子剧烈的摇幌了一下,一个身体往我背上一靠,他的手拉了一下我的衣服。是我身后那个犯人。甚么样的一只手!一只罪恶的手,死的手,生满了疥疮的手,我皮肤一紧,这感觉是不快的。我本能的有一点避让之意。似乎我的不快,我的厌恶,我的拒绝,立刻传过给他,拉了一下,他就放开了。他站不稳,我知道。他的胳臂无法伸直,伸直了也够不到杠子,而且这样英勇的生的争取的姿势根本就是他不会有的。他攀扶不到甚么东西,习于被播弄了。我正想我是不是不该避让,一面又向右顾那另一个犯人的手无意识的画动了两下,第二下更大的幌动又来了,我蓦然有了个决定,像赌徒下出一注,把我的身体迎给他!他懂得,接受了我的意思,一把抓住了。这不难,在生活的不断的抉择之中,这样的事情是比较易于成就的,因为没有时间让你掂斤播两的思索。我并没有太用力激励自己。请恕我,当时我对自己是有一点满意的。我如此作并非因为全车人都嫌弃他们,在这么紧密的地方还远之唯恐不及,而我愤怒,我要反抗。我是个不大会愤怒的人,我也能知道人没有理由把不愉快事情往身上拉,现在是甚么时代!我知道他身后必尚有一点空隙,我跟他说:“你蹲下来。”蹲下来他可以舒服些。我叫右边那一个也蹲下来。这只是半点钟的事,但如果可能,我想不太伤劳我的那一只胳臂,他们一蹲下来,好像松动了一点,我可以挪一挪脚步了。可是当我偏了偏腰时,一只手上来拉住了我的袖子。我这才看了看我面前那个女客,二十大几,也许三十出头,一个粉白大团脸。她皱着眉头用两个指头拉我,我看了看那两个指头,不大方的指头,肉很多,秃秃的,一个鸡心形赤金戒指。好像这两个指头要我生了一点气,我想不理她,我凭甚么要给你遮隔住这两个囚犯,一下了车你把早上吃的稀饭吐出来也不干我的事。然而我略扁了扁嘴,不大甘愿的决定了,就这么斜吊着身子吧,好在就是半个钟头的事。这才真是牺牲!我看了看那个老太太,真可怜,她偎在座位里,耗子似的眼睛看我的脸。那个梳着在她以为很时式的头发的女人(她一定用双妹老牌生发油!)这才算放了心,努力看着窗外。
这个倒楣女人叫我嘲笑自己起来。这半点钟你好伟大,又帮助犯人,又保护妇女,你成了英雄!你不怕虱子,不怕疥疮,而且不怕那张俗气的粉脸,小市民的,涂了廉价雪花膏的胖脸!(老实说对着这样的脸比两个犯人靠在身上更不好受,更不幸。)——惜了这半点钟你成了托尔斯泰之徒,觉得自己有资格活下去,但你这不是偷巧么?要是半点钟延长为一辈子,且瞧你怎么样吧。而且这很重要的,这两个犯人在你后面;面对面还能是一样么?好小子,你能够脱得光光的在他们之间睡下来么?……
我相信这个车里有一个魔鬼。不过幸好我得用力挂住自己,我的胳臂的酸麻给解了一点围,我不陷在这些挑拨性的思索之中。我希望时间快点过去。
好了,果然快,车停了。我一心下去取那只箱子,我们得赶上这一班过江轮渡。
一切都已过去,女人,犯人,我的胳臂的酸麻,那些无用的嘲讽,全过去了!外面的空气多新鲜!我跟父亲又在一起了。
那几个犯人现在不知在哪里了,也许也在这只船上吧。我管不着了。那个科头犯人的样子我记在心里。大概因为他有一种美,一种吸力。我想他会在一个甚么地方忽然逃跑了。他跑不了,那个副班长会拔出左轮枪不加思索的向他放射。犯人会死于枪下。我仿佛已经看到那幅图相。这是注定的,没有办法的悲剧。我心里乱起来。想起一个举世都说他对于人,对于人生没有兴趣,到末了躲到禅悟中去的诗人的话:
“世间还有笔啊,我把你藏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