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戴车匠的板壁上贴的一付小红春联,每年都是那么两句,极普通常见的两句:
室雅何须大
花香不在多
虽是极普通常见,甚至教人觉得俗,俗得令人厌恶反感,可是贴在戴车匠家就有意义,合适,感人。虽然他那半间店面说不上雅不雅,而且除了过年插一枝山茶,端午菖蒲艾叶石榴花,八九月或者偶然一枝金桂,一朵白荷以外,平常也极少插花——插花的壶是总有一个的,老竹根,他自己车**琢出来的,总供在一个极高的方几上。说是“供”,不是随便说,确是觉得那有一种恭敬,一种神圣,一种寄托和一种安慰,即使旁边没有那个小小的瓦香炉,后面不贴一小幅神像。我想我不是自以为然,确是如此。我想,你若是喜爱那个竹根壶,想花钱向他买来,戴车匠准是笑笑,“不卖的”。戴车匠一生没有遇过几个这样坚老奇怪的根节,一生也不会再为自己车旋一个竹壶。它供在那里已经多少年,拿去了你不是叫他那个家整个变了个样子?他没有想得太多,可是卖这个壶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只有那么一句话,笑笑,“不卖的”。别的问答他不知道,他不考虑。你若是真的去要,他也高兴。因为有人喜爱他喜爱得成了习惯的东西,你就醅新了他的感情。他也感激你,但他只能说:“我给你留意吧,要再遇到这样的竹子。”会留意的,他当真会留意的,他忘不了。有了,他就作好,放在高高的地方,等你去发现,来拿。——你自然会发现,因为你天天经过,经过了总要看一看。他那个店面是真小。小,而充实。
小,而充实。堆着,架着,钉着,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留出来的每一空间都是必须的。从这些空间里比从那些物件上更看出安排的细心,温情,思想,习惯,习惯的修改与新习惯的养成,你看出一个人怎样过日子。
当门是一具横放的榉木车床,又大又重,坚硬得无从想像可以用到甚么时候。它本身即代表了永远。那是永远也不会移动的,简直好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个稳定而不表露的生命。这个车床没有问题比戴车匠岁数还要大,必是他父亲兼业师所传留下来的。超过需要的厚实是前代人制作法式。(我们看从前的许多东西老觉得一个可以改成两个三个用。)这个车床的形貌有些地方看起来不大讲究。有的因材就用,不拘小节,歪着扭着一点就听它歪着扭着一点,不削斲太多以求其平直,然而这无妨于它大体的俨然方正。用了这许多年了,许多不光致斧凿痕迹还摸得出来,可是接榫卡缝处吻投得真紧,真确切,仿佛天生的一个架子,不是一块块拼拢来的。多少年了,不摇,不幌,不走一点样!这个车床占了几乎二分之一的店堂,显然这是最重要的东西,其馀一切全附属于它,且大半是从这个车**作出来的。大车床里头是一个小车床。戴车匠作一点小巧东西则在小车**。那就轻便得多,秀气得多,颜色也浅,常擦摩处呈牙黄色,光泽异常,木理依约可见,这是后来戴车匠自己手制的。再往里去,一伸手是那张供香炉竹壶高几。车床后面有仅容一人的走道。挨着靠墙而放的一条桌向里去,是内室了。想来是一床,一灯案,低梁小窗,紧凑而不过分杂乱。当有一小侧门,通出去是个狭长小天井。看见一点云,一点星光,下雨天雨水流在浅浅的阴沟里。天井中置水缸二口,一吃一用;煮饭烧茶风炉两只。墙阴凤仙花自开自落,砖缝里几丝草,在轻风中摇曳,贴地爬着几片马齿苋,有灰蓝色螟蛾飞息。凡此虽非目睹,但你见过许多这样格局的房子,原是极契熟的。其实即从外面情形,亦不难想像得知。——他吃饭用的碗筷放在哪里呢?条桌上首墙上,他挖开了一块,四边钉板,安小门两扇,这就成了个柜子。分成几隔,不但碗筷,他自己的茶叶罐子烟荷包,重要小工具,祖传手绘的图样,订货的底子,跟他儿子的纸笔,女人的梳头傢俬,全都有了妥停放处。屈半膝在骨牌凳上,可以方便取得。我小时颇希望能有个房间有那样一个柜子,觉得非常有趣。他的白蜡杆子,黄杨段子,桑木枣木梨木材料则搁在高几上一个特制架上,堆得不十分整齐,然而有一种秩序,超乎整齐以上的秩序。(车匠所需木料不多,)架子的支脚翘出如壶嘴,就正好挂一个蝈蝈笼子!
戴车匠年纪还不顶大,如果他有时也想想老,想得还很昧暧,不管惨切安和,总离着他还远,不迫切。他不是那种一步即跌入老境的人,他只是缓缓的,从容的与他的时光厮守。是的,他已经过了人生的峰顶。有那么一点的,颤栗着,心沉着,急促的呼吸着,张张望望,彷徨不安,不知觉中就越过了那一点。这一点并不突出,闪耀,戴车匠也许纪念着,也许忽略了。这就是所谓中年。
平常日子,下午,戴车匠常常要出去跑跑,车匠店就空在那儿。但是看上去一点都不虚乏,不散漫,不寂寞,不无主。仍旧是小,而充实,若是时间稍久,一切,店堂,车床,黄雀,洋老鼠,蝈蝈,伸进来的一片阳光,阳光中浮尘飞舞,物件,空间;隔壁侯银匠的槌子声音与戴车匠车床声音是不解因缘,现在银匠槌子敲在砧子上像绳索少了一股;门外的行人,和屋后补着一件衣服的他的女人,都在等待,等待他回来,等待把缺了一点甚么似的变为完满。——戴车匠店的店身特别高,为了他的工作,(第一木料就怕潮)又垫了极厚的地板,微仰着头看上去有一种特别感觉。也许因为高,有点像个小戏台,所以有那种感觉吧。——自然不完全是。
为甚么要摇摇头呢?也许他想到儿子一天天大起来了么?也许。我离开故乡日久,戴车匠如果还在,也颇老了。我不知因何而觉得他儿子不会再继续父亲这一行业。车匠的手艺从此也许竟成了绝学,因为世界上好像已经无须那许多东西,有别种东西替代了。我相信你们之中有很多人根本就无从知道车匠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没有见过。或者戴车匠是最后的车匠了。那么他的儿子干甚么呢?也许可以到铁工厂当一名练习生吧。他是不是像他父亲呢,就不知道了。——很抱歉,我跟你说了这么些平淡而不免沉闷的琐屑事情,又无起伏波澜,又无镕裁结构,逶逶迤迤,没一个完。真是对不起得很。真没有法子,我们那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平淡沉闷,无结构起伏的城,沉默的城;城里充满像戴车匠这样的人;如果那也算是活动,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活动。——唔,不尽然,当然,下回我们可以说一点别的。我想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