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学音乐的人最有福,但我于此一无所知;我有时不甘隔靴搔痒,不甘用累赘笨重的文字来表达,我喜欢画。用颜色线条究竟比较直接得多,自由得多。我对于画没有天份;没有天份,我还是喜欢拿起笔来乱涂,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而结果都是愤然掷笔,想痛哭。要不就是“寄沉痛于悠闲”,我会很滑稽的唱两句流行歌曲,说一句下流粗话,摹仿舞台上的声调向自己说:“可怜的,亲爱的××,你可以睡了。”我画画大都在深夜,(如果我有个白天可以练习的环境,也许我可以做一个“美术放大”的画师吧!)种种怪腔,无人窥见,尽管放心。
从我的作画与看画(其实是一回事)的经验,我明白“忍耐”是个甚么东西;抽着烟,我想起米盖朗皆罗,——这个巨人,这个王八旦!我也想起白马庙,想起白马庙那个哑吧画家。
白马庙是昆明城郊一小村镇,我在那里住了一些时候。
搬到白马庙半个多月我才走过那座桥。
在从前,对于我,白马庙即是这个桥,桥是镇的代表。——我们上西山回来,必经白马庙。爬了山,走了不少路;更因为这一回去,不爬山,不走路了,人感到累。回来了,又回到一成不变的生活,又将坐在那个办公桌前,又将吃那位“毫无想像”的大师傅烧出来的饭菜,又将与许多熟脸见面,招呼,(有几张脸现在即在你身边,在同一条船上!)一想到这个,真累。没有法子,还是乖乖的,帖然就范,不作徒然的反抗。但是,有点惘然了。这点惘然实在就是一点反抗,一点残馀的野。于是抱头靠在船桅上,不说话,眼睛空落落看着前面。看样子,倒真好像十分怀念那张极有个性而颇体贴的跛脚椅子,想于一杯茶,一枝烟,一点“在家”之感中求得安慰似的。于是你急于想“到”,而专心一意于白马庙。到白马庙,就快了,到白马庙看得见城内的万家灯火。——但是看到白马庙者,你看到的是那座桥。除桥而外,一无所见,房屋,田畴,侧着的那棵树,全附属于桥,是桥的一部份。(自然,没有桥,这许多景物仍可集中于另一点上,而指出这是白马庙。然而有桥呀,用不着假设。)我搬来之时即冉冉升起一个欲望:从桥上走一走。既然这个桥曾经涂抹过我那么多感情,我一直从桥下过,(在桥洞里有一种特别感觉,一种安全感,有如在母亲怀里,在胎里,)我极想以新证旧,从桥上走一走。这么一点小事,也竟然搁了半个多月!我们的日子的浪费呀。
这一天我终于没有甚么“事情”了,我过了桥,我到一个小茶馆里去坐坐。我早知道那边有个小茶馆。我没有一直到茶馆里去,我在堤边走了半天,看了半天。我看麦叶飘动,看油菜花一片,看黄昏,看一只黑黑的水牯牛自己缓步回家,看它偏了头,好把它的美丽的长角顺进那口窄窄的门,我这才去“访”这家茶馆。
第一次去,我要各处看看。
进一个有门框而无门的门是一个一头不过的短巷。巷子一头是一个半人高的小花坛。花坛上一盆茶花。(和其他几色花木,杜鹃,黄杨,迎春,罗汉松。)我的心立刻落在茶花上了。我脚下走,我这不是为喝茶而走,是走去看茶花。我一路看到茶花面前。我爱了花。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茶花,(云南多茶花,)仿佛从我心里搬出来放在那儿的。花并不出奇,地位好。暮色沉沉,朦胧之中,红焰焰的,分量刚对。我想用舌尖舔舔花,而我的眼睛像蝴蝶从花上起来时又向前伸了出去,定在那里了,花坛后面粉壁上有画,画教我不得不看。
画以墨线钩勒而成,再敷了色的。装饰性很重,可以说是图案,(一切画原都是图案,)而取材自写实中出。画若须题目,题目是“茶花”。填的颜色是黑,翠绿,赭石和大红。作风倩巧而不卖弄;含浑,含浑中觉出一种安份,然而不凝滞。线条严紧匀直,无一处虚弱苟且,笔笔诚实,不笔在意先,无中生有,不虚妄。各部份平均,对称,显见一种深厚的农民趣味。
谁在这里画了这么一壁画?我心里沉吟,沉吟中已转入花坛对面一小侧门,进了屋了。我靠窗坐下,窗外是河。我招呼给我泡茶。
——这是……这是一个细木作匠手笔;这个人曾在苏州或北平从名师学艺,熟习许多雕刻花式,熟能生巧,遂能自己出样;因为战争:辗转到了此地,或是回乡,回到自己老家,住的日子久了,无适当事情可作,才能跃动,偶尔兴作,来借这堵粉壁小试牛刀来了?……
这个假设看来亦近情理,然而我笑了。我笑那个为我修板壁的木匠。
“像入伍新兵,不会看齐!”
这个画当然不可能是他画的!
我想起口袋里的一本小书,一个朋友今天刚送我的。我想这本书想到多时,终于他给我找到一本了。我抽出书来,用手摸摸封面。这时我本没有看书的意思,只是想摸摸它罢了,而坐在炉旁的老板看见了,他叫他的小老二拿灯。为了我拿灯,多不好意思;我想说,不要,不必,我倒愿意这么黑黑的坐着,这一说,更麻烦,老板必以为我是客气;好了,拿就拿吧。
灯来了,好亮,是电石灯。有人喝住小老二:
“挂在那边得了,有臭气,先生闻不惯。”
我这才看见,这可不是我们三代单传,泥木两作的大师傅吗!久违了。刚才我似乎觉得角落上有人伏在桌上打瞌睡,黑影中看不清,他是甚么时候梦回莺啭的醒来了?好极了,这个时候有人撩撩再好没有。他过来,我过去;我掏烟,他摸火柴,但是他火柴划着了时我不俯首去点烟,小老二灯挂在柱子上,灯光照出,墙上也有画!我搁下他,尽顾看画了。走到墙前,我自己点了烟。
一望而知与花坛后面的是同一手笔,画的仍是茶花,仍是墨线钩成,敷以朱黑赭绿,墙有三丈多长,高二丈许,满墙都是画,设计气魄大,笔画也很整饬。笔画经过一番苦心,一番挣扎,多少割舍,一个决定;高度的自觉之下透出丰满的精力,纯澈的情欲;克己节制中成就了高贵的浪漫情趣,各部份安排得对极了,妥贴极了。干净,相当简单,但不缺少深度。真不容易,不说别的,四尺长的一条线从头到底在一个力量上,不踟躇,不衰竭!如果刚才花坛后面的还有稿样的意思,深浅出入多少有可以商量地方,这一幅则作者已做到至矣尽矣地步。他一边洗手,一边依依的看一看,又看一看自己作品,大概还几度把湿的手在衣服上随便哪里擦一擦,拉起笔又过去描那么两下的;但那都只是细节,极不重要,是作者舍不得离开自己作品的表示而已,他此时“提刀却立,踌躇满志”,得意达于极点,真正是“虽南面王不与易也”。这点得意与这点不舍,是他下次作画的本钱。不信试再粉白一堵墙壁,他准立刻又会欣然命笔。他馀勇可贾,灵感尚新。但是一洗完手,他这才感到可真有点累了。他身体各部份松下来,由一个艺术家变为一个常人,好适应普通生活,好休息。好老板,给他泡的茶在哪里?他最好吃一点甜甜的,厚厚的,一咬满口的,软软的点心,像吉庆祥的重油蛋糕即很好。
Ladies and gentlemen,来!大家一齐来,为我们的艺术家欢呼,为艺术的产生欢呼!
我站着看,看了半天,我已经抽了三枝烟,而到第四根烟掏出来,叼上,点着时,我知道我身后站着的茶馆老板,木匠师傅,甚至小老二,会告诉我许多事,我把茶杯端到当中一张桌子上,请他们说。
(啊,怎么半天不见一个人来喝茶?)
茶馆老板一望而知是个阅历极深的人。他眼睛很黑,额上皱纹深,平,一丝不乱,唇上一抹整整齐齐的浓八字胡子,他声音深沉,而清喨,说得很慢,很有条理,有时为从记忆中汲取真切的印象,左眼皮常常搭一点下来,手频频抚摸下巴,——手上一个羊脂玉扳指。我两手搁在茶碗盖上,头落在手上,听他娓娓而说。
这是村子里一个哑吧画的。这个人出身农家,却不知为甚么的,自小就爱画,别的孩子捉田鸡烧蚱蜢吃,他画画;别的孩子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螺蛳,他画画;人抽陀螺,放风筝,他画画;黄昏时候大家捉迷藏,他画画;别人干别的,他画画,有人教过他么?——没有。他简直没有见过一个人画之前自己就已经开始能把看到的东西留个样子下来了,他见甚么,画甚么;有甚么,在甚么上画。平常倒也一样,小时能吃饭,大了学种田,一画画,他就痴了。乡下人见得少,却并不大惊小怪,他爱画,随他画去吧。他是个哑子,不能唱花灯,歪连厢,画正好让他松松,乐乐。大家见他画得不比城里摆摊子画花样的老太太画得差,就有人拿鞋面,拿枕头帐檐之类东西让他画。一到有人家娶媳妇嫁女儿,他都要忙好几天。那个时候村子里姑娘人人心中搁着这个哑吧。
“我出过门,南北东西也走过数省,我真真假假见过一点画,一懂不懂,我喜欢看。我看哑吧画的跟画花样的老婆子的不一样,倒跟那些古画有些地方相同。我说不出来,……”
老板逐字逐句的说,越慢,越沉。我连连点头,我试体会老板要说而迟疑着的意思:
“比如说,他画得‘活’,画里有一种东西,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看久了,人会想,想哭?”
老板点头,点头很郑重其事。我看到老板眼中有一点湿意。
“从前他没事常来我这里坐坐,我早就有意想请他给我画点东西。他让我买了几样颜色,说画就画。外头那个画得快。里头这张画了好些时候。他老是对着墙端详,端详,比来比去的比,这么比那么比。……”
老板大姆指摸他的扳指,摸来,摸去,眼睛看在扳指上,眉头锁了一点起来。水开了,漫出壶外,嗤嗤的响。老板起来,为我提水来冲,并通了通炉子。我对着墙,细起眼睛看,似乎墙已没有了,消失了:剩下画,画凸出来,凌空而在。水冲好了,我喝了一口茶,好酽,我问:
“现在?——”
老板知道我问甚么,水壶往桌上一顿:
“唉,死了还不到半年。”
我不知如何接下去说了。而木匠忽然呵呵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愕然。他说出来,他笑的是哑吧喜欢看戏,看起怪有味。他以为听又听不见,红脸杀黑脸,看个甚么!
灯光太亮,我还是挪近窗口坐坐。窗外已经全黑了,星星在天上。水草气更浓郁,竹声萧萧。水流,静静的流,流过桥桩,旋出一个一个小涡,转一转,顺流而下。我该回去了,我看见我所住的小楼上已有灯光,有人在等我。
散步回来之后,我一直坐在这里,坐在这张临窗的藤椅里。早晨在一瓣一瓣的开放。露水在远处的草上濛濛的白,近处的晶莹透澈,空气鲜嫩,发香,好时间,无一点宿气,未遭败坏的时间,不显陈旧的时间。我一直坐在这里,坐在小楼的窗前。树林,小河,蔷薇色的云朵,路上行人轻捷的脚步……一切很美,很美。
一清早,天才亮,我在庙前河边散步,一个汉子挑了两桶泔水跟我擦身而过,七成新的泔水桶周围画了一带极其细密缠绵的串枝莲,笔笔如同乌金嵌出的。
我走了很久,很久。我随便拿起一本书,翻,翻,摊在我面前的是龚定盫的《记王隐君》:
“于外王父段先生废簏中见一诗,不能忘。于西湖僧经箱中见书心经,蠹且半,如遇簏中诗也,益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