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国王查理一世得知白金汉遇刺身亡,首先想到的是这一噩耗可能会动摇拉罗谢尔人的军心;据黎舍留在他的《回忆录》中说,查理一世曾想暂不发丧,尽量拖延时间,同时封锁整个王国的港口,严密防范不准任何船只在白金汉集结的部队启程前驶离港口,由于白金汉猝死,督率大军出征的重任落到了查理一世的身上。
这道封港令执行得很严格,就连已经准备启程的丹麦特使和荷兰大使都羁留英国无法动身,这位荷兰大使正奉命押送查理一世归还乌德勒支联邦[1]的印度船队返回弗利辛恩[2]。
但查理一世是在出事五小时后方才想到要下达封港令的,因而在午后两点钟时,已经有两艘船驶离了港口:其中一艘,我们知道米莱迪就在上面;她原先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这会儿瞧见旗舰桅杆上飘着黑旗,心里更是雪亮。
至于另一艘船上载着什么人,又是怎样离港的,容我稍后再作交代。拉罗谢尔的大营里倒是一切如常;只是向来百无聊赖的法国国王,这会儿在军营不妨说更是觉得无聊得发腻,因而决定微服溜回圣日耳曼的行宫去过圣路易节[3],他要红衣主教给他配备一支仅由二十名火枪手组成的精悍卫队。红衣主教有时也被国王的百无聊赖弄得很心烦,所以身兼前军统帅的国王要离开大营对他来说是正中下怀。国王答应九月十五日返回拉罗谢尔。
德·特雷维尔先生接到主教大人的通知,当即着手打点自己的行装,而由于他知道(尽管并不知道其中原因)对那四位伙伴来说,回巴黎是他们的急切愿望,甚至不妨说是压倒一切的需要,因此不用说的,他指定了他们加入这支卫队。
四个年轻人知道这消息,仅仅比德·特雷维尔先生晚了一刻钟,因为他最先告诉的就是他们。这时,达德尼昂心里大为感激红衣主教让他加入火枪营的照顾;要不然,他就只好待在大营,眼睁睁地看着伙伴们回转巴黎了。
下文就要交代,他这么归心似箭地想回巴黎,原因乃是怕博纳修太太在贝蒂纳修道院与他的冤家对头米莱迪相遇会遭不测。因而,上面已经说过,阿拉密斯当即写信给都尔的那位缝洗女工,要这位神通广大的小妞去请王后写一张手谕,让博纳修太太离开修道院,上洛林或比利时去躲一躲。不到十天工夫回音就来了,阿拉密斯收到这样一封信:
亲爱的表兄:
随信寄上家姐写的手谕,俾使咱们那位小丫头可以离开贝蒂纳修道院一阵,因为您觉得那儿的环境对她很不适宜。家姐很高兴能寄这手谕给您,因为她挺疼爱这个小丫头,到时候她还会再帮她的。
吻您。
阿葛拉埃·米松
随信寄来的手谕是这样写的:
贝蒂纳女修道院院长见此条后,宜速将日前受我托付及保护进院的初学修女交于来人,不得有误。
安娜
一六二八年八月十日于卢浮宫
我们不难想见,阿拉密斯与这样一位称王后为姐姐的缝洗女工之间的表亲关系,会把这几位年轻人逗得多么乐不可支。有两三回,阿拉密斯听到波尔多斯粗俗的玩笑话,脸涨得通红通红,连眼白也红了;于是他请朋友们别再提这话头,声称要是谁再对他提起一个字,他就不让表妹再为这事做中间人了。
于是大家不再提米松的话头;好在他们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那道把博纳修太太从贝蒂纳的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里弄出来的手谕。不过,当他们身处拉罗谢尔军营之际,这道手谕派不了什么用场,因为这个地方跟贝蒂纳差不多刚好在法国的两头;所以达德尼昂正打算向德·特雷维尔先生请假去一趟贝蒂纳,并把此行的重要性向他和盘托出。谁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消息传来说国王要由二十名火枪手护卫返回巴黎,而且他和那三位伙伴都已入选了卫队。
这一下真是大喜过望。四人打发仆从先带着行囊出发,他们自己随后在次日早晨启程。
红衣主教为国王陛下送行,一路从絮热尔送到莫泽,到了莫泽,陛下和他的这位首相依依惜别,显得分外友好。
国王想在二十三日回到巴黎,所以一路上催得很紧;但他又丢不下狩猎的乐趣,沿途还是不时要停下来打喜鹊,当年他受德·吕依纳[4]影响喜欢上了这种消闲活动,以后一直乐此不疲。
伴驾的二十名火枪手中间,碰到这种情况有十六名觉得运气好,开心至极;但有四位却是满肚子怨气不敢发作。达德尼昂更是急得耳朵里嗡嗡直响,对此波尔多斯解释说:
“有位很显贵的夫人告诉过我,这是有人在别处说起您的缘故。”
这支队伍总算在二十三日夜间穿过巴黎抵达了圣日耳曼的行宫;国王向德·特雷维尔先生表示了谢意,并允准他安排部下轮流放假四天,条件是休假期间不得在公众场合露面,否则就要送进巴士底监狱。
诸位想必也猜得到,首批休假的正是咱们这四位伙伴。而且,阿托斯承蒙德·特雷维尔先生通融,把二十四日下午五点钟开始的假期,填成二十六日早晨开始,多争取到两个晚上,再加上原来的四天,连头带尾就有了六天时间。“哎,我说,”达德尼昂开口说道,我们知道他这人向来是信心十足的,“区区这么一桩小事,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呢。我花两天工夫,大不了把两三匹马累得趴下了起不来(这没关系:我有钱哩),就能赶到贝蒂纳了,我把王后的条子交给院长嬷嬷,就能找到我心爱的宝贝,然后我带着她,既不去洛林,也不去比利时,干脆就到巴黎,趁主教先生还在拉罗谢尔的当口,让她躲在巴黎最保险。然后,等咱们打完仗回到巴黎,王后就能让我如愿以偿了——这一半托她表兄的福,一半托咱们立下的汗马功劳的福。所以你们留在这儿就行,不必白白地去跑一趟;这么小事一桩,有我和布朗谢就足够对付得了。”
听了这话,阿托斯镇静地对他说:
“我们身边也有钱;那枚钻戒的钱,我还没全部喝完,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也没有全部吃完。所以,您要是觉得把一匹马跑得趴下无所谓,那咱们把四匹马跑得趴下照样也无所谓。可您得好好想想,达德尼昂,”他说到这儿,声音显得很悲凉,达德尼昂听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您别忘了有个女人就是约定在贝蒂纳跟红衣主教碰头的,这个女人跑到哪儿,就会把灾难带到哪儿。倘若您的对手是四个男人,达德尼昂,我会让您一个人去的;可现在您的对手是这个女人,那咱们就得四个人一起去,谢天谢地,再把四个仆从也算上,咱们人数就够了!”
“瞧您说得多吓人,阿托斯,”达德尼昂嚷道,“我的天哪,您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什么都担心!”阿托斯答道。
达德尼昂细细察看另两位伙伴的脸色,只见他俩也跟阿托斯一样,神情凝重而不安;接下来,大家闷头策马疾驰,谁也不再开口说话。
二十五日晚,他们一行来到阿拉斯,打算歇在金耙客栈,达德尼昂刚踏进店堂想要喝上一杯,忽然瞥见从前面驿站的院子里有个人骑着新换的驿马出来,策马往巴黎的方向疾驰而去。虽说是八月天气,这人身上仍裹着披风,穿过通往街上的大门时,恰好刮起一阵风,吹开了他的披风,还把他的帽子也吹了起来,他见帽子要飞走,急忙伸手紧紧按住。
达德尼昂一直盯住这人在看,此刻不由得脸色煞白,失手把酒杯掉在了地上。
“您怎么啦,先生?”布朗谢说,“哎!您几位快过来呀,我们东家犯病了!”三个火枪手闻声跑过来,却见达德尼昂并没犯病,而是直往他的马奔去。
三人在门口拦住了他。
“嗨,你这是去哪儿?”阿托斯问他。
“就是他!”达德尼昂嚷道,脸色惨白,额上汗涔涔的,“就是他!快让我去追他!”
“他?到底是谁呀?”阿托斯问。
“就是那个家伙!”
“哪个家伙?”
“就是那个该死的家伙,我的冤家对头,我每回碰上什么倒霉事情,总是看见他:我第一次遇见那个歹毒的女人,他陪在她身边;我碰痛阿托斯惹他发怒,就是为的去追他;博纳修太太被绑架的那天早上,我又见过他!他就是牟恩镇的那个家伙!我看清了,就是他!他的帽子吹起来的当口,我把他认出来了。”
“真见鬼!”阿托斯思虑重重地应声说。
“上马,伙计们,快上马;咱们一起去追,能追上他的。”
“老弟,”阿拉密斯说,“您倒是想想哪,他跟咱们走的是相反的道;再说他骑的是新换的马,咱们的马都跑了老半天了;所以,咱们即使把马跑得全都趴下了,也甭想赶得上他。让这男人走他的吧,达德尼昂,咱们去救那女的。”
“喂!先生!”马厩里的一个伙计奔出来,在那陌生人后面大声喊道,“喂!先生,您帽子里有张纸头掉下来了!喂!先生!喂!”
“小伙子,”达德尼昂说,“你把那张纸给我,这半个皮斯托尔就归你了!”
“真的吗,先生,这可太谢谢了!纸片给您!”
马厩伙计拿着这笔意外之财,兴冲冲地回进客栈的院子。达德尼昂打开纸看了看。
“怎么样?”三个伙伴围在他身边问道。
“只有几个字!”达德尼昂说。
“对,”阿托斯说,“是个城镇或村庄的名字。”
“阿芒蒂埃尔[5],”波尔多斯念道,“阿芒蒂埃尔,这地方我不认得!”
“这是她的笔迹!”阿托斯嚷道。
“得,咱们把这张纸小心地藏好,”达德尼昂说,“说不定我这半个皮斯托尔花得还不冤枉哩。上马,朋友们,上马喽!”四个伙伴跃上马鞍,沿着去贝蒂纳的大路飞奔而去。
[1]一五七九年由荷兰北部若干省组成的联邦共和国,一七九五年解体。
[2]乌德勒支联邦的一个港口城市。
[3]宗教节日,定在每年的八月二十四日。
[4]路易十三年少时的宠臣,后为德·谢芙勒兹夫人的丈夫。
[5]法国北部毗邻比利时的小城,离里尔约五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