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费尔顿刚打开门,就看见米莱迪站在一张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条用细麻布手帕编成的绳子,这些手帕是先撕成长条,然后再一段一段编成辫子接起来的;听到费尔顿开门的声音,她赶紧轻巧地从扶手椅上跳下来,想把手里拿着的那条临时凑合的绳索藏到身后去。
年轻军官的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从那双由于失眠而充满血丝的眼睛,可以知道他整夜都处于情绪骚乱的状态。
然而他的额头却显得格外宁静而安详。
他慢慢走近米莱迪。米莱迪这时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那根要命的绳索,无意间——但也可能是有心如此——让它露出了一点儿来。
“这是什么,夫人?”费尔顿冷冷地问道。
“没什么,”米莱迪凄然地笑着说,她最擅长在笑容里巧妙地掺进这种凄哀的表情,“无聊是囚犯最要命的对头,我这不就是感到无聊,才编根绳子玩玩吗。”
费尔顿抬头往墙上望去,刚才他瞥见米莱迪脸冲着墙站在此刻她坐着的那张椅子上;这一望,他才发现在她头顶高处墙上嵌着一只黄澄澄的铁钩,平时是用来挂衣物或武器的。
他打了个激灵,让米莱迪看在了眼里;因为,她尽管垂下了眼睑,但一切动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那您站在椅子上干什么?”他问。
“这跟您有什么相干?”米莱迪答道。
“可我想知道。”费尔顿说。
“请别问我了,”女囚说道,“您知道,我们真正的基督徒是不能说谎的。”
“那好,”费尔顿说,“我来告诉您您刚才在干什么,或者说您想要干什么;您是想把您心里盘算的那个寻死的念头付诸实行:您好好想想,夫人,我们的主固然不许我们说谎,而他更严禁我们自尽呀。”
“当天主看见他的一个子民无辜地遭受迫害,面临自尽和丧失名誉的抉择的时候,”米莱迪以一种非常自信的语气回答说,“请相信我,先生,天主是会宽恕自杀的行为的:因为这时,自杀就是殉教。”
“您不是说得太多,就是说得太少;请说下去,夫人,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请您把事情说说清楚。”
“您要我把我的不幸告诉您,让您轻描淡写地说一声无稽之谈,把我的打算告诉您,让您一五一十去报告给那个迫害我的人听吗?不,先生。再说,一个可怜的犯人的生与死,又跟您有什么相干呢?您要负责的,只不过是我这个人的肉体,不是吗?只要您能交出一具尸体,让人家认得出那是我的尸体,人家就不会追究您的任何责任,说不定还会重重犒赏您呢。”
“我!夫人,”费尔顿大声说道,“难道您以为我会用您的生命去邀赏吗;喔!您想过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别来管我,费尔顿,请您别来管我,”米莱迪激昂地说,“当兵的都该有雄心壮志,对吗?您现在是中尉,好,等您走在我的灵柩后面的时候,您的军阶已经是上尉了。”
“我到底对您做了什么啦,”费尔顿激动地说,“您何必要在世人和天主的面前,指派我这份不是呢?夫人,过几天您就要远离这儿,不归我管了,”他说着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您想要做什么都行。”
“原来您,”米莱迪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嚷道,“一个虔诚的信徒,一个我心目中的好人,原来满心就想着一件事:别让我的死连累您受到指控,好让您用不着感到内疚!”
“我的责任是保护您的生命,夫人,我会尽责的。”
“您可知道您完成的是怎样的使命吗?倘若我真的犯了罪,这已经够残忍了,倘若我是无辜的,您还能把它叫成什么,天主还能把它叫成什么呢?”
“我是军人,夫人,我执行上司的命令。”
“您难道以为在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主还会对盲从的刽子手和不公正的法官分开量刑吗?您不肯让我自己戕害自己的身体,而您自己却又去做那个要戕害我灵魂的恶棍的帮凶!”
“我再对您说一遍,”费尔顿激动地说,“您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我不仅可以为自己,而且可以为德·温特勋爵担保。”
“您真是疯子!”米莱迪嚷道,“可怜的疯子,就连天主心目中最明智最高洁的人都在犹豫,不敢为自己担保的时候,您居然敢为别人担保,帮着最强悍最享福的男人来凌辱一个最柔弱最不幸的女人!”
“不会,夫人,不会的,”费尔顿喃喃地说,他在内心深处感到她这番话是对的,“您作为被囚禁的犯人,我固然不能给您自由,但您作为活生生的人,我也不能眼看着您断送生命。”
“对,”米莱迪喊道,“可是我将断送的是远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那就是我的名誉,费尔顿;我蒙受的羞辱,丧失的廉耻,将来要由您在天主和世人面前承担责任。”
任凭费尔顿多么寡情,或者装得多么寡情,已经捉搦着他的心的那种隐秘的影响,他实在是无法抵御了:看见这女人如此美丽,白皙有如纯洁无比的幻影,瞧着她忽而泪流满面,忽而神情吓人,一颗心为她的痛苦和美貌怦然而动,这对于一个经常陷于幻想的人,对于一个被狂热的信仰弄得神思恍惚的头脑,对于一颗被对天主的爱灼烧、被对人类的恨吞噬的心来说,实在是太难以承受了。
米莱迪看出了他内心的骚乱,凭直觉意识到这个狂热的年轻军官身上,两种对立的**之火正随着热血在升腾;于是犹如一位久经沙场的统帅,眼看敌人要往后退缩,当即发出一声凯旋的长啸挥师出击,米莱迪立起身来,有如古代的女祭司那般美丽,有如童贞女教徒那般受到神启,她一条胳臂前伸,领口敞开,头发蓬乱,另一只手捏住羞答答的垂到胸部的衣领,眼睛里闪烁着那股已经把年轻的清教徒弄得神魂颠倒的光芒,朝着他走去,同时大声吟唱起一首激越的曲调,柔美的嗓音中不时夹有一种悲愤的意味:
任你把祭品献给邪神享受,任你把殉教者丢给狮子吞毁:
总有一天主会叫你追悔!……
我从深渊里向主呼救。
费尔顿听着这奇特的责备,立定在那儿犹如一尊石像。
“您是谁,您究竟是谁?”他把双手合在胸前大声说道,“您是主的使者,还是地狱的精灵?您是天使还是魔鬼?您是埃洛亚还是阿斯泰尔黛[1]?”
“您难道还看不出我是谁吗,费尔顿?我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我是大地的女儿,是和您有同一信仰的姐妹,这就是我。”
“对!对!”费尔顿说,“我原先还有怀疑,现在我相信了。”
“你相信,可是你仍然是你们叫作德·温特勋爵的那个彼勒[2]的孽种的帮凶!你相信,可是你仍然听任我落在我的仇人手里,落在这个英国的敌人,天主的敌人手里!你相信,可是你仍然把我交给用异端邪说和荒**无耻来充斥和玷污这个世界的那个卑鄙的萨丹纳帕路斯[3],那些无知的人叫他白金汉公爵,而有信仰的人都叫他基督的敌人。”
“我把您交给白金汉!您在说什么呀?”
“他们有眼睛,”米莱迪朗声念诵道,“可他们看不见;他们有耳朵,可他们听不见。”
“对,对,”费尔顿把双手按在汗水淋漓的前额上,仿佛要抹去最后的那点疑虑,“对,我听得出在我梦中对我说话的那个声音;对,我认得出每晚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位天使的容貌,每个不眠之夜我都听见她在对我大声说:‘行动吧,去拯救英国,拯救你自己吧,否则直到你死,天主也不会息怒的!’请您说吧,说吧!”费尔顿大声说,“我现在能明白您的意思了。”米莱迪一阵狂喜,眼睛里迸射出一道迅若闪电的凶光。
虽然这道露出杀机的光芒转瞬即逝,但费尔顿看在眼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仿佛这道光芒照亮了这女人心灵的深渊。
费尔顿猛地想起德·温特勋爵警告过他米莱迪一向以**为能事,想起她刚到这儿就使出过引诱的手段;他退后一步,低下了头,但又没法不去看她:他犹如被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勾住了魂,一双眼睛兀自盯住了她的眼睛。
米莱迪这样的女人,对这种犹豫的含义自然不会不明白。她表面上做得慷慨激昂,实骨子里须臾也没撇下过那种冷酷的镇静。既然费尔顿打住了话头,这场用激昂的调子已经难以为继的谈话,就必须由她来重新拾起话头;未曾开口,她先自垂下双手,仿佛受神启的**毕竟敌不过女性娇弱的样子。
“哦,不,”她说,“我不能像犹滴那样从荷罗菲纳手里去拯救贝杜利[4]。天主的剑对我的胳臂来说是过于沉重了。所以,请您让我以死来逃脱耻辱的下场,以殉教来保护自己吧。我不像罪人那样要求您给我自由,也不像异教徒那样要求您为我报仇。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去死。我求求您,我跪下来恳求您;让我去死吧,在我一息尚存的时候,我还是会为我的恩人祝福的。”听到这哀婉动人的央求,看到这羞涩而惹人爱怜的目光,费尔顿又走上前来。渐渐地,这个有蛊惑术的女人身上又显出了那种取舍由之的魔力——那就是美貌、温柔、眼泪,尤其是让人无法抗拒的神秘的肉体**,令人销魂的肉体的**。
“唉!”费尔顿说,“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在您向我证明您是无辜的以后,对您表示我的同情!可是德·温特勋爵对您的成见是很深的。您是基督徒,是和我同教的姐妹;我一向只爱戴我的恩人,觉得生活中充满了尔虞我诈和亵渎宗教的丑行,而现在我感到我被您所吸引了。不过,夫人,您长得这么美,看上去又这么纯洁,可是德·温特勋爵却这么不肯放过您,是不是您做过什么伤风败俗的坏事了呢?”
“他们有眼睛,”米莱迪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凄哀语气重又念诵道,“可是看不见;他们有耳朵,可是听不见。”
“那么,”年轻军官大声说,“您说呀,快说呀!”
“把我的耻辱说给您听吗!”米莱迪大声说,脸上升起羞赧的红晕,“因为一个人作的恶,往往就是另一个人蒙受的耻辱;我是个女人,可您要我把我的耻辱告诉您,告诉一个男人!哦!”她不胜羞怯地把手捂住美丽的眼睛,“哦!不,我说什么也不能这样做!”“可您是对我,对一个兄弟在说呀!”费尔顿大声说。
米莱迪久久地望着他,年轻军官把这种神志当作了犹豫不决,其实她只是在观察他,尤其是在琢磨怎么迷住他。
这回是费尔顿双手合在胸前恳求了。
“好吧,”米莱迪说,“对自己的兄弟我应该信得过,我豁出去了!”
就在这当口,他们听见了德·温特勋爵的脚步声;这一回,米莱迪这位可怕的小叔子并不像头天晚上那样只是路过门口;他停在门口,跟看守的卫兵说了两句话,随即开门进来。
趁他跟卫兵说话的工夫,费尔顿急忙往后退,等他进得屋来,费尔顿已经离女囚有好几步路。
男爵慢慢走进屋来,探究的目光从女囚扫到年轻军官的脸上。
“约翰,”他说,“您在这儿待得够久了;这个女人是在把她的罪行一桩桩讲给您听吗?要是这样,倒真是要花不少时间呢。”
费尔顿打了个哆嗦,米莱迪意识到,倘若她不去帮一把这个窘迫的清教徒,她自己就要完蛋了。
“啊!您怕您的女犯人逃走是不是!”她说,“那好吧,您现在就去问问这个忠心耿耿的看守吧,我请求他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您请求他?”男爵怀疑地问。
“是的,大人。”神情尴尬的年轻军官应声说。
“说给我听听是怎么回事?”德·温特勋爵问。
“她要我给她一把小刀,只要用一分钟,然后就从小窗口递还给我。”费尔顿答道。
“难道真有什么人藏在这儿,惹得这位甜姐儿想去杀他吗?”德·温特勋爵用嘲讽、轻蔑的口吻说道。
“有我。”米莱迪答道。
“我说过让您在美洲和泰伯恩中间选定一个地方,”德·温特勋爵说,“我看您还是挑泰伯恩吧,米莱迪:听我的没错,绳索要比刀子来得可靠。”
费尔顿脸色煞白,往前跨了一步,他心里想到的是进屋时米莱迪捏在手里的那根绳子。
“您说得对,”她说,“这我早就想到了,”她声音喑哑地重复一遍,“我还会再想到的。”
费尔顿只觉得一阵沦肌浃髓的寒战传遍全身;德·温特勋爵大概发觉了他有些异样。
“你得当心,约翰,”他说,“约翰,我的朋友,我信赖你,可你真得小心哪!我这是把话说在头里!不过你也别怕,孩子,好在还有三天咱们就要把这女人打发走了,她到了新地方,就伤害不了任何人了。”
“您听见他说什么了吗!”米莱迪放声喊道,让男爵听着以为她是在向天主呼号,而费尔顿明白她是在对他说话。费尔顿低下头,寻思起来。
男爵拉起他的胳臂一起往外走,边走边回过头来瞅着米莱迪的动静,直到走出屋去。
“得,”女囚等门关上后自语道,“我还是把局面估计得太乐观了些。别看温特平日里呆头呆脑的,这会儿他这么处处小心,真像变了个人似的;这就是所谓复仇心切吧,这种心切还真能造就男子汉呢!至于费尔顿,他还在犹豫。嗯!这个男人可跟那个该死的达德尼昂不一样。清教徒崇拜贞洁的女人,他们用双手合掌来崇拜她们。火枪手也喜欢女人,不过他们用胳臂搂住她们来表示喜欢。”
米莱迪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生怕整个白天不能再见到费尔顿。我们上面交代的那个场景过后一小时,她总算听到门口有人低声说话,随即房门打开,她认出来人是费尔顿。
年轻军官门也不关,匆匆走进屋来,示意米莱迪别作声;他的神色很慌张。
“您要我怎么样?”她说。
“听着,”费尔顿压低嗓门说,“我把岗哨支走了,这样就没人知道我进来过,也没人听见我对您说什么了。男爵刚刚给我讲了一个很可怕的故事。”米莱迪做出听天由命的无辜罪人的微笑,摇了摇头。
“要么您是个魔鬼,”费尔顿接着往下说,“要么我的恩人、我的父亲德·温特先生是个没有心肠的人。我认识您才四天,而我对他已经爱了十年;所以我在你俩之间的选择还迟疑不决:我对您讲这些,您不用害怕,我是要您把实情告诉我,让我相信。今天午夜过后我来看您,但愿您能说服我。”
“不,费尔顿,我的兄弟,”她说,“这个牺牲太大了,我意识到它要让您付出多大的代价。不,我已经毁了,我不能让您也跟我一起毁了。我的死会比我的生命更有说服力,尸体的沉默会比囚犯的话语更能说服您。”
“请您别说了,夫人,”费尔顿大声说道,“请不要对我说这些了;我这回来,就是要您以您的名誉,以您心目中最神圣的东西起誓说您绝不再轻生了。”
“我不能答应您,”米莱迪说,“因为任谁都不会像我这么看重誓言,我一旦起了誓,我就不能食言。”
“那好,”费尔顿说,“您只要保证在下次见到我之前不这样做。等到您再见到我的时候,您如果还要轻生,那就随您的便吧,您问我要过的那把刀,我会给您的。”
“那好吧,”米莱迪说,“看在您的分上,我会等待的。”
“您发誓。”
“我凭我们的主的名义发誓。这样行了吧?”
“好,”费尔顿说,“晚上见!”
他匆匆走出房间,关上门,手里拿着短矛等在门外,就像是在上岗值勤似的。
那个岗哨回来了,费尔顿把兵器还给他。
这当口,米莱迪走近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瞥见费尔顿以一种狂热的神情画着十字,随后喜滋滋地从过道里走了。
米莱迪回到椅子上坐下,嘴角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嘴里连连骂着亵渎天主的脏话,她凭天主的无上名义发过誓,但她从来没能真正认识他。
“天哪!”她说,“好一个狂热的疯子!我的天主,那就是我,就是我和帮我报仇的那个人。”
[1]埃洛亚是一个被魔鬼**失足的天使,法国诗人德·维尼曾在诗中描写过她的形象。阿斯泰尔黛是古代闪米特人的女神,基督教创立之前中东曾盛行对她的崇拜,妇女要以卖**作为对她的献祭。
[2]《圣经》中魔鬼的别名。
[3]萨丹纳帕路斯(?—前626?):西亚古国亚述末代国王,以穷奢极侈著称。
[4]犹滴于贝杜利城被困之际,潜入敌军营地诱杀敌酋荷罗菲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