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圣热尔韦棱堡(1 / 1)

达德尼昂来到三个伙伴那儿,看到他们都待在一个房间里:阿托斯若有所思,波尔多斯捻着自己的小胡子,阿拉密斯捧着一本蓝丝绒封面的袖珍祈祷书在念日课经。

“嗨,各位!”达德尼昂说,“你们要对我说的话,可得值得我听一听才行哪,要不然,我把话说在头里,我可真要怪你们啦。人家折腾了一夜,又是攻占一座棱堡,又是把它给炸掉,临了你们非但不让我睡觉,还要叫我跑到这儿来。咳!可惜你们不在,各位!那儿打得真热闹!”

“我们在别的地方,那儿也不冷清!”波尔多斯一边回答,一边把唇髭捻成别出心裁的样子。

“嘘!”阿托斯说。

“噢!噢!”达德尼昂一看阿托斯微微皱了皱眉头,就明白阿托斯的意思了,“看来这儿是有新鲜事了。”

“阿拉密斯,”阿托斯说,“我记得,前天您是在帕尔巴约酒家吃的饭?”

“没错。”

“那儿怎么样?”

“哦,我吃得糟透了,前天是斋戒日,可他们那儿只有肉。”

“什么?”阿托斯说,“一个海港居然没有鱼?”

“他们说,是红衣主教先生让人筑的那道堤坝把鱼都赶到海里去了。”阿拉密斯说着,又念起祈祷书来。

“可我问您的不是这个,阿拉密斯,”阿托斯接着说,“我是问您那儿清静不清静,有没有人来烦您?”

“这种讨厌家伙好像不多;对,没错,阿托斯,要说这一点,帕尔巴约还挺不错。”

“那咱们就去帕尔巴约吧,”阿托斯说,“因为这儿的墙都像是纸糊的。”

达德尼昂了解朋友的行事方式,凭阿托斯的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动作,他就可以立即明白情势的严重性,所以这会儿他挽住阿托斯的一条胳膊,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门;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一边闲聊,一边跟在后面。

半路上碰见格里莫,阿托斯打个手势让他跟着走;格里莫按老规矩,不作一声,照办不误;这可怜的小伙子差不多快要忘掉怎么说话了。

一行人来到了帕尔巴约酒家:这会儿是早上七点钟,太阳刚刚出来;四个伙伴关照老板说是吃早饭,然后走进一个大房间,据老板说这房间挺清静。

遗憾的是,这工夫要想密谈是选错了时候;刚敲过起床鼓,营地的弟兄们睡眼惺忪的才起床,陆陆续续聚到这小酒店来喝一杯,驱散一下清晨的寒气:一转眼工夫,龙骑兵,瑞士雇佣兵,禁军,火枪手,近卫骑兵全到了,酒店老板有生意做自然高兴,可是四个伙伴瞧着眼前到处是人,心里不由得憋着气。因此,营地的弟兄来和他们打招呼,找他们碰杯,跟他们插科打诨的时候,他们都没好脸色给人家。

“嘿!”阿托斯说,“这样下去咱们非跟人家吵架不可,这会儿可不是吵架的时候。达德尼昂,您给我们讲讲昨天夜里的事儿;接下去我们再讲我们的。”

“可不是,”一个近卫骑兵手里端着一杯烧酒慢慢呷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说,“可不是,昨晚上轮到你们禁军弟兄在前线,听说你们跟拉罗谢尔那些家伙干起来了?”

达德尼昂瞧瞧阿托斯,想知道自己是否有必要搭理这个擅自插进来说话的近卫骑兵。

“哎,”阿托斯说,“你没听见德·比西尼先生在赏脸对你说话吗?既然这些个先生想要知道昨天夜里的事儿,你就说说嘛。”

“尼(你)们不系(是)攻下一座冷(棱)堡吗?”一个瑞士兵问道,他正捧着一只啤酒瓶在喝朗姆酒。

“是的,先生,”达德尼昂欠身答道,“阁下说得一点不错,各位可能也听说了,我们还在棱堡角上放了一桶火药,炸出了老大的一个缺口,不用说的,由于这座棱堡已经有些年月了,所以就是没炸飞的部位也着实震了一震。”

“是哪座棱堡?”一个龙骑兵问道,他用军刀串着一只鹅准备拿去烤。

“圣热尔韦棱堡,”达德尼昂答道,“拉罗谢尔的部队经常在这座棱堡里骚扰我们的人。”

“打得很激烈吗?”

“可不是;我们损失了五个弟兄,他们死了八九个。”

“妈的!”那瑞士兵骂道,虽说德语里有的是五花八门骂人的话,可他习惯了用法语说粗话。

“不过没准他们今天早上会派工兵来修复这座棱堡的。”那个近卫骑兵说。

“没准会吧。”达德尼昂说。

“各位,”阿托斯说,“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啊!堆(对)!打肚(赌)!”瑞士兵说。

“赌什么?”近卫骑兵问。

“等等,”龙骑兵一边说,一边把军刀像烤肉铁扦似的搁在炉火熏得到的两根柴架上,“把我也算上。掌柜的,快拿个盘子过来,你这傻瓜!这只肥鹅的油,一滴也不能糟蹋掉哦。”

“他说得堆(对),”瑞士兵说,“厄(鹅)油跟果奖(酱)一起很好契(吃)。”

“行!”龙骑兵说,“现在,您就说赌什么吧!我们听着,阿托斯先生!”

“对,说吧!”近卫骑兵说。

“好,德·比西尼先生,我跟您打赌,”阿托斯说,“我这三位伙伴波尔多斯先生,阿拉密斯先生,达德尼昂先生,再加上我,我们上圣热尔韦棱堡去吃早饭,而且要在那儿待足一个钟头,不管敌人怎么撵我们,我们不到一个钟头绝不退下来。”

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相互看了一眼,他们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咳,”达德尼昂俯身凑在阿托斯耳边说,“你这不是要咱们去白白送死吗?”

“咱们要是不去,”阿托斯回答说,“更得死了。”

“嗨!说真的!各位,”波尔多斯仰靠在椅子上捻着小胡子,“我看这个赌法挺带劲。”

“我也同意,”德·比西尼先生说,“现在该下赌注了。”

“你们是四个,”阿托斯说,“我们也是四个;到时候八个人尽兴吃一顿,输家付钱,怎么样?”

“好极了。”德·比西尼马上说。

“一言为定。”龙骑兵说。

“幸(行)。”瑞士兵说。

那第四个参赌的士兵,刚才人家说话时他始终一声不吭地听着,这会儿他点点头表示赞同。

“您几位的早餐准备好了。”掌柜的过来说。

“好,端上来。”阿托斯说。

掌柜的照着吩咐把菜端了上来。阿托斯唤格里莫过来,向他指指搁在角落里的一只大篮筐,又做个手势让他把桌上的肉都包在餐巾里。

格里莫马上明白这是要去野餐,他拎过篮筐,把肉包好放进去,还在旁边搁了几瓶酒,然后挎起篮筐。

“可您几位这是上哪儿去用早餐呀?”掌柜的问道。

“这您管得着吗?”阿托斯说,“钱我们照付。”

说着他很有气度地扔了两个皮斯托尔在桌子上。

“得找您零钱吗,长官?”掌柜的问。

“不用啦,给我们再加两瓶香槟酒,剩下的就算付餐巾的钱得了。”

这笔生意可没店主人原先想的那么美,不过他没给这四位客人放香槟酒,而是偷偷塞进两瓶安茹红葡萄酒充数,这样总算捞回了一把。

“德·比西尼先生,”阿托斯说,“能劳驾您跟我对一下表吗,要不就请允许我来跟您对一下表?”

“当然,先生!”近卫骑兵说着从表袋里掏出一只镶嵌钻石的很贵重的挂表,“现在是七点半。”

“我的是七点三十五分,”阿托斯说,“咱们记住,我的表比您的快五分钟,先生。”

说完,四个年轻人向在场的那些惊呆的弟兄欠身作别,一路往圣热尔韦棱堡而去,格里莫挎着篮筐跟在后面,他不知道这是去哪儿,但他已经习惯了阿托斯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所以连问都没问一下。

还没走出营地的那会儿,四个伙伴谁也没开口说话;打赌的事已经传了开去,有些好事之徒这会儿正一路跟着他们,想看个究竟。

可是一过防护壕,到了空旷的开阔地带,达德尼昂就再也忍不住了,眼下的事他简直有点摸不着头脑,所以非得趁这机会问个明白不可。

“我说,亲爱的阿托斯,”他说,“看在咱们的交情分上,快告诉我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您不是看见了,”阿托斯说,“咱们是去棱堡。”

“可到那儿去干什么呢?”

“您也知道呀,去吃早饭。”

“可是干吗不在帕尔巴约吃早饭?”

“因为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而那家酒店里到处是人,他们走来走去,跟你打招呼,跟你瞎攀谈,我们别想在那儿谈上五分钟正经事情;那儿呢,”阿托斯指指棱堡说,“至少没人会来打扰我们。”

“可我觉得,”达德尼昂勇敢过人,同时又很谨慎小心,这两种性格特征相辅相成,在他身上配合得非常自然,“可我觉得我们可以在海边的沙丘上找个没人的地方呀。”

“那样一来,人家马上会看见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用不了一刻钟就会有密探去报告红衣主教,说我们在密谋策划。”

“对,”阿拉密斯说,“阿托斯说得对:Animadvertuntur in desertis[1]。”

“荒野也不错,”波尔多斯说,“可还要找得到才行。”

“要想找一片荒野,那儿,鸟飞不过你的头上,鱼跳不出水面,兔子蹿不出洞窟,那可没处找,而在我眼里,鸟也好,鱼也好,兔子也好,都是红衣主教的密探。所以我们还是干下去吧,再说到了这份上,往后退也太丢人了;我们打了一次赌,打这个赌是谁也预料不到的,而且我相信没人能猜到打赌的真正原因。而要打赢这个赌,我们就得在棱堡待上一个钟头。敌人可能会来进攻我们,也可能不来。要是他们不来,我们就可以从从容容地谈上一个钟头,不用担心有人听见,因为我敢保证棱堡的石墙是没有耳朵的;要是他们来进攻,我们一边还击一边照样可以谈我们的事,而且还可以大出一次风头。你们瞧,怎么着都不会吃亏。”

“对,”达德尼昂说,“可我们准得吃枪子儿。”

“哎!伙计,”阿托斯说,“您想必也知道,最可怕的枪子儿并不是敌人的枪子儿。”

“我觉得咱们这么出击,至少总得把咱们的火枪带上才是。”

“您真是个呆子,波尔多斯老兄,我们背这么些劳什子干吗?”

“我说,前面就是敌人,一杆火枪、一打枪子儿和一个火药壶说什么也不算劳什子吧。”

“哦!行啦,”阿托斯说,“您没听见达德尼昂刚才是怎么说的?”

“达德尼昂说过什么了?”波尔多斯问。

“达德尼昂说,昨晚那场遭遇战,法国人死了八九个,拉罗谢尔人也差不多死了这个数。”

“那又怎么样?”

“人家还没来得及去卸下他们的枪弹,对不对?敢情人家这会儿还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做呢。”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们只管去拿他们的火枪、火药壶和枪子儿就是了,那可不是四支火枪、十二颗枪子儿,而是十五六杆枪、百十来颗枪子儿喽。”

“噢,阿托斯!”阿拉密斯说,“你可真是神机妙算!”

波尔多斯颔首表示赞同。

只有达德尼昂似乎还没被说服。

格里莫想必也跟达德尼昂一样心里犯疑;其实打从他看到大家径直朝着棱堡走以后,他心里就一直在嘀咕。所以这会儿他拉了拉主人的衣服下摆。

“咱们这是去哪儿?”他打着手势问。

阿托斯对他指指棱堡。

“可这,”格里莫仍打着哑语说,“不是去送死吗?”

阿托斯抬起头,伸出一个指头指指天空。格里莫把篮筐一放,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摇头。

阿托斯从腰里拔出短枪,瞧了瞧有没有装火药,扣上扳机,把枪口移到格里莫的耳朵边。

格里莫像有弹簧绷了一下似的,猛地站了起来。阿托斯于是示意他提起篮筐走在前面。

格里莫照着他的意思做了。

可怜的小伙子打了这一会儿哑语,也不能说一无所获:他从殿后变成了打头。

到了棱堡跟前,四个伙伴转过身去。

只见各营队的三百多个弟兄聚集在营地门口,在一旁的一群人中间,可以认得出德·比西尼先生,那个龙骑兵,那个瑞士兵和另一个参赌的士兵。

阿托斯脱下帽子,把它顶在剑尖上挥动起来。

营门口的弟兄们纷纷向他致意,一片响亮的喝彩声一直传到了他们的耳边。

而后,四个伙伴都进了棱堡,格里莫已经早在里面了。

[1]拉丁文:他们会在荒野上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