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国王贵体有恙的令人丧气的消息之后,又传来他已病愈复元的风声,整个营地沸沸扬扬都在议论国王的病情;据说国王急于亲临前线指挥围城战役,他只要能骑上马背,立即就会起驾。
这段时间,大亲王没做什么事,他知道他的统帅权柄早晚有一天是要交出来的,不是交给德·昂古莱姆公爵,就是交给巴松比埃尔或者勋贝尔格,这几位勾心斗角,早就在觊觎指挥大权;于是大亲王磨磨蹭蹭地打发日子,不敢采取断然的军事行动把英军从雷岛上赶出去,所以,一方面英军仍在围攻圣马丁城堡和拉普雷要塞,另一方面法军也围住拉罗谢尔久攻不下。
上面已经说过,达德尼昂又变得身心舒坦了;一个人好不容易闯过一个危急关头,眼看危险似乎已经消失,往往是会有这种感觉的;只有一件事他还放心不下,那就是一直没有三位伙伴的消息。
可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早上,从维尔罗瓦捎来了一封信,看过这封信他就疑云全消了。
达德尼昂先生:
阿托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诸位先生目前在敝店欢聚畅饮,闹得不可开交,被素以严厉著称的督察长关了几天禁闭;在下遵照他们的吩咐,特此送上敝店的安茹红葡萄酒一打,他们对此种葡萄酒夸赞有加,故而希望您也能赏脸为他们的健康多喝几杯。
酒已着人送上,谨致敬意。
您谦卑恭顺的仆人、诸位火枪手先生的店主戈多
“太棒了!”达德尼昂大声说道,“我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想着他们,而他们在寻欢作乐的当口也想着我;没说的,我当然要为他们的健康多喝几杯,做这事我可是再愿意不过了;可我不想独自一个人喝。”
说着,达德尼昂跑去找了另外两个比较要好的禁军,请他俩一起来喝这些来自维尔罗瓦的安茹佳酿。可是其中一个当晚已有约请,另一个第二天也有约请,所以聚会只能定在第三天。
达德尼昂回来以后,把十二瓶葡萄酒全都送到禁军营地的小酒店,关照掌柜的给他好好保管;等到了聚会的那一天,由于时间定在中午,达德尼昂九点钟就打发布朗谢先去张罗。
布朗谢一下子升任总管,得意非凡,巴不得露一手把筵席张罗得体体面面;于是他找来了两个帮手,一个是主人邀请的一位客人的仆人,名叫富罗,另一个就是半途想杀掉达德尼昂的冒牌士兵,此人本无联队编制,于是在达德尼昂饶了他的命之后,就给达德尼昂,或者更确切地说给布朗谢当了下人。
筵席的时间到了,两位客人都来了,宾主入席后,菜肴相继上桌。布朗谢胳臂上搭条餐巾,在一旁侍候,富罗打开酒瓶,那个剑伤已愈的冒牌士兵布里斯蒙把酒倒进几只长颈大肚的玻璃瓶里,可能是一路上颠簸的缘故,葡萄酒看上去有些沉淀。倒完第一瓶时,瓶底有点混浊,布里斯蒙把这点渣滓倒在一只杯子里;达德尼昂允许他把这口酒喝了,因为这可怜家伙刚刚恢复,还没有多少气力。
宾主三人喝完汤,刚要端起第一杯酒送到嘴边的当口,只听得骤然间从路易要塞和新港要塞传来阵阵炮声;那两名禁军心想准是拉罗谢尔守军或者英国人突然袭击,于是立即拔剑出鞘;达德尼昂论机敏自不会输给那二位,也早已拔剑在手。三人一路往外冲去,想去归队投入战斗。
但刚跑出店门没几步,他们就明白了这阵炮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国王万岁!”“红衣主教先生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欢快的鼓声。
原来,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国王急于亲临前线,日夜兼程赶来,此刻正带领全体扈从和一万名增援部队抵达前沿;火枪手们前呼后拥,一路护驾而来。达德尼昂和那两个禁军夹在人群中间,他朝三位伙伴做了个手势表示致意,三个火枪手也用目光向他致意,德·特雷维尔先生一眼就认出了达德尼昂,所以达德尼昂也挥手向他致意。
迎驾仪式一结束,四个伙伴马上就抱在了一起。
“嗨!”达德尼昂嚷道,“你们来得真是时候,餐桌上的肉还没凉呢!你们说对不对呀,二位?”他转身对着那两个禁军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就把他俩介绍给伙伴们。
“啊哈!看来我们可以大饱口福啦。”波尔多斯说。
“我希望,”阿拉密斯说,“你们的餐桌上没请娘们!”
“在这种小地方,可有什么好喝的酒?”阿托斯问。
“当然有!有你们的酒啊,亲爱的朋友。”达德尼昂答道。
“我们的酒?”阿托斯惊诧地说。
“对呀,你们给我送来的酒。”
“我们给您送酒来着?”
“那些安茹的山地红葡萄酒,你们忘了?”
“噢,我知道您说的这种酒。”
“那是您最喜欢的酒呀。”
“可以算是吧,要是我手边既没有香槟酒,也没有尚贝尔坦葡萄酒的话。”
“得,既然这儿没有香槟酒和尚贝尔坦酒,您一定会喜欢这种酒。”
“敢情您口味这么刁,还特地从安茹去弄了这么些葡萄酒来?”波尔多斯说。
“瞧您说的,这些酒都是你们让人给我送来的呀。”
“我们让人送来的?”三个火枪手面面相觑说道。
“阿拉密斯,”阿托斯说,“您让人送了?”
“没有,您呢,波尔多斯?”
“没有,您呢,阿托斯?”
“没有。”
“如果不是你们,”达德尼昂说,“那就是你们的老板。”
“我们的老板?”
“对!你们的老板,维尔罗瓦的旅店老板戈多。”
“我说,别管它是从哪儿来的,”波尔多斯说,“咱们先尝尝看,要是味道好,大家就喝。”
“不行,”阿托斯说,“来路不明的酒不能喝。”
“您说得对,阿托斯,”达德尼昂说,“你们中间没人让戈多老板给我送过酒?”
“没有!可他让人说是我们送的吗?”
“这儿还有封信哩!”达德尼昂说。
说着他把那封信拿给伙伴们看。
“这不是他的笔迹!”阿托斯大声说,“我认得出他的笔迹,最后是我跟他结账的。”
“信上都是瞎说,”波尔多斯说,“我们可没关禁闭。”
“达德尼昂,”阿拉密斯的口气有些责备的意味,“您怎么居然相信我们会闹得不可开交?……”
达德尼昂脸色变白,浑身**地打起战来。
“你这样子真吓人,”阿托斯说,他只有在情况很严重时才称他“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快跑,快跑,朋友们!”达德尼昂嚷道,“我有个可怕的念头,只怕要出大乱子!难道这又是那个女人的报复手段?”这下子阿托斯脸色也变白了。
达德尼昂朝小酒店冲去,三个火枪手和两个禁军跟着奔去。
达德尼昂踏进店堂,一眼就看见布里斯蒙躺在地上,浑身抽搐着满地打滚。
布朗谢和富罗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他俩想救他,但是显然他已经是没救了:这个临死的人疼痛难当,整张脸都已经抽搐得变了形。
“啊!”他一瞧见达德尼昂就叫嚷道,“啊!这太可怕了,您装出宽恕我的样子,却来这么毒死我!”
“我!”达德尼昂大声说,“我!你这坏蛋!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我说是您把这酒给我的,我说是您对我说把它喝了的,我说是您想对我报仇,我说这太可怕了!”
“别这么想,布里斯蒙,”达德尼昂说,“绝对没这事;我向您保证,我起誓……”
“哦!天主在上!天主会惩罚您的!主啊!但愿这人有一天也遭受我这样的痛苦!”
“我凭《福音书》向您起誓,”达德尼昂扑到这垂死的人跟前大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这酒里有毒,我本来也要像您一样喝这酒的。”
“我不信您的话。”这人说。
说完,又是一阵更加痛苦的抽搐,随后他就死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阿托斯喃喃地说,波尔多斯一个劲地砸那些酒瓶,阿拉密斯打发人去找忏悔神甫,可惜已经迟了。
“呵,朋友们!”达德尼昂说,“你们又一次救了我的命,不光是我,还有这两位先生。二位,”他又对那两个禁军说,“我请你们不要把这事声张出去;你们看见的这事说不定牵涉到好几位很显要的人物,弄得不好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噢!先生!”布朗谢结结巴巴地说,一副半死不活的可怜相,“噢!先生!我真是运气!”
“你这家伙怎么回事,”达德尼昂大声说道,“是不是刚才你也想喝我的酒了?”
“先生,我是想为了国王的健康喝上那么一小杯,要不是富罗对我说有人唤我,我就喝在肚子里了。”
“唉!”富罗牙齿格格地打着战说,“我是想把他支走好一个人喝哪!”
“二位,”达德尼昂对两个禁军说,“想必你们也同意,出了这样的事以后,让人实在没有兴致再坐回桌旁去了;所以请接受我的歉意,这顿饭我改日再请。”
两个禁军客气地接受了达德尼昂的道歉,他俩明白那四个伙伴此刻不想有外人打扰,就告辞了。
屋里只剩达德尼昂和三个火枪手以后,四人相互望了一眼,从这眼神可以看出,每个人都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首先,”阿托斯说,“咱们得离开这屋子;待在一个死人,一个死得这么可怕的死人身边,真不是滋味。”
“布朗谢,”达德尼昂说,“这个可怜家伙的尸体归您去料理。把他像教徒一样好好安葬。他作过恶,这没错,但是他已经改悔了。”说完,四个伙伴就走出屋去,留下布朗谢和富罗去为布里斯蒙张罗葬礼。
掌柜的给他们安排了另外一间屋子,端进来几个带壳的水煮蛋,阿托斯又亲自到水池里去装了一瓶水。达德尼昂扼要地把事情的原委对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说了一下。
“嗯,”达德尼昂对阿托斯说,“瞧着吧,朋友,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斗。”阿托斯摇了摇头。
“是的,是的,”他说,“这我同意;可是您还认为这是她干的吗?”
“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可我得坦白地说我还有些怀疑。”
“那么,肩膀上的那朵百合花怎么解释呢?”
“那可能是一个英国女人在法国犯了罪,被逮住后给烙上了百合花的印记。”
“阿托斯,我还是要对您说,这是您的妻子,”达德尼昂说,“您难道忘了这两个印记有多么相像吗?”
“可我还是相信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因为当时是我亲手把她吊死的。”
这回达德尼昂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说吧,我们该怎么办呢?”他说。
“反正您是不能再听凭头上永远悬着一把剑的这么待着了,”阿托斯说,“应该打破这个局面。”
“怎么个做法?”
“您听我说,您得设法找到她,把利害关系当面跟她讲清楚;告诉她,这冤仇是愈结愈深,还是早日化解,由她来挑!您就说:‘我凭人格担保,决不提起您半个字,也绝不做任何有损于您的事;而您也得起誓,对我就此罢手。要不然,我会去找大法官,找国王,找刽子手,会煽动宫里的人反对您,我要揭发您是烫过烙印的犯人,把您送上法庭,要是他们赦免您,那么,我凭绅士的荣誉发誓,我一定要杀死您!我会在大路上的界石边上,把您当条疯狗似的宰了。’”
“这个办法我觉得挺好,”达德尼昂说,“可是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时间,伙计,时间会带来机会的,而机会,就是您赌输后加倍下的赌注:只要您有耐性等待,注下得愈大,就会赢得愈多。”
“没错,可是周围尽是些想杀死我毒死我的人,叫我怎么等待……”
“呵!”阿托斯说,“直到现在天主一直在保佑我们,天主会继续保佑我们的。”
“没错,我们有天主保佑;何况我们都是男子汉,说到底我们的天职就是以生命去冒险。可是她呢!”达德尼昂说着说着声音变得很轻。
“哪个她?”阿托斯问。
“贡斯当丝。”
“博纳修太太!噢!可也是,”阿托斯说,“可怜的伙计!我忘了您还在恋爱这茬儿了。”
“得,”阿拉密斯说,“您在那个死掉的可怜虫身上搜到的信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她在一座修道院里吗?待在修道院里可是再好不过的,我对您说吧,拉罗谢尔这场仗一打完,我也就要……”
“好!”阿托斯说,“好!对,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我们知道您的志愿是当教士。”
“我当火枪手只是临时凑凑数。”阿拉密斯谦虚地说道。
“看来他有好久没收到情妇的音讯了,”阿托斯悄悄地对达德尼昂说,“不过您可别在意,这事我们都知道。”
“嘿,”波尔多斯说,“我倒觉得有个更简便的办法。”
“什么办法?”达德尼昂问道。
“你们不是说她在一座修道院里吗?”波尔多斯接着说。
“对呀。”
“那好,围城这仗一打完,咱们就去把她从修道院里抢出来。”
“可先得知道她在哪座修道院呀。”
“这倒也是。”波尔多斯说。
“我看行,”阿托斯说,“达德尼昂,您不是说那座修道院是王后替她选定的吗?”
“对,至少我这么认为。”
“那好,这事儿波尔多斯帮得上忙。”
“请问此话怎讲?”
“靠您的那位不知侯爵夫人、公爵夫人还是亲王夫人帮助呗;她想必神通广大喽。”
“嘘!”波尔多斯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说,“我想她是亲主教的,这事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那么,”阿拉密斯说,“就让我来负责打听消息吧。”
“您,阿拉密斯,”三个伙伴同声叫道,“您怎么个打听法?”
“靠王后的宫廷神甫帮忙,我跟他交情不错……”阿拉密斯涨红着脸说。
那顿可怜兮兮的饭,四个伙伴早就吃完了,现在既然事情已经说定,大家约好了当晚再碰头,就此分手:达德尼昂回米尼姆;三个火枪手回国王的大本营,他们得去安顿一下自己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