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罗谢尔围城战是路易十三临政时期政治上的一桩重大事件,也是红衣主教的一项重大的军事举措。因此,我们就此作一番交代,不仅很有意义,而且颇有必要;况且这次围城战的好些细节,都跟我们正在叙述的故事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所以不能不在此表上一表。
红衣主教部署这场围城战,其政治上的意图是不容忽视的。我们这就先说一下他在这方面的考虑,然后再谈谈他私下的意图,对主教大人来说,后者的影响也许并不亚于前者。
亨利四世当初划归胡格诺教派作为安全地带的若干个城市,如今只剩下拉罗谢尔了。
近年来,国内势力的反叛和国外势力的干预,在这儿连绵不断、相继为患,所以围攻拉罗谢尔就是意在端走加尔文教徒这个最后的窝巢,摧毁这个动乱的策源地。但拉罗谢尔的新教徒一声呐喊,心怀叵测的西班牙人、英国人和意大利人,各个国家的冒险家,各个教派拼凑的大兵,全都聚集到了新教的旗帜底下,俨然组成一个广泛的联盟,并且肆无忌惮地把触角伸到欧洲的每个角落。
拉罗谢尔取代业已沦丧的其他那些加尔文派的据点而显得格外重要,并因此成了角逐的场所和野心的温床。另外,它的港口业已成为法兰西王国向英国人开放的最后一扇门户;一旦把这扇门户对我们的宿敌英国关闭,红衣主教就完成了贞德[1]和德·吉兹公爵[2]未竟的事业。
所以,在拉罗谢尔围城战中负有特殊指挥使命的巴松比埃尔,有一回在率领好几位地位显赫的部下上阵时曾经说过:
“你们早晚会看到,各位,攻打拉罗谢尔算得上是桩蠢事!”
这位巴松比埃尔,既是新教徒又是天主教徒,从他的信仰来说他是新教徒,但作为圣灵骑士勋章的得主他又是天主教徒;这位巴松比埃尔,从出生地来说,他是德国人,但从禀性来说,他却是法国人。而他的那几位部下,都跟他一样本质上是新教徒。
巴松比埃尔没有说错:炮击雷岛在他不啻是龙骑兵肆虐塞文山区的前奏;攻克拉罗谢尔则是废除“南特敕令”[3]的序曲。
不过,我们前面说过,除了那位主张权利均衡、政事从简的首相[4]从政局着眼的谋划(这方面的研究属于历史学家的专项)之外,编年史作家还务须了解他作为失意的情人、忌妒的情敌的种种盘算和考虑。
众所周知,黎舍留曾经热恋过王后;他身上的这种爱情,究竟是纯粹出于政治目的,还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我们不得而知,而奥地利的安娜在她周围的男人身上激起类似的感情原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不过,无论他初衷如何,读者随着本书前面情节的展开,已经看到他成了白金汉的手下败将,而且有那么两三个回合,尤其是在钻石坠饰的那个回合,白金汉靠了三个火枪手的忠诚以及达德尼昂的勇敢,狠狠地把他耍了一家伙。
因此对黎舍留来说,打胜这次战役不仅是为法国除去一个隐患,而且是向一个情敌报一箭之仇;况且,这样的报复手段毕竟又是冠冕堂皇、掷地有声的,对一个手握兵权可以号令整个王国将士为之效命的叱咤风云的人物,这样的报复手段是堪称相配的。
黎舍留明白,与英国交战就好比他跟白金汉交手,打败英国就无异于他打败白金汉,总之,只要让英国在欧洲丢脸,他也就让白金汉在王后眼里丢脸了。
在白金汉那方面,尽管他打着维护英国荣誉的旗号,其实骨子里也完全跟红衣主教一样充满私心;白金汉也在寻求一种特殊的报复手段:既然无法以任何借口再作为使节重返巴黎,他就想作为战胜者重返巴黎。
因而,这两个最强盛的王国为满足两个情场中人的私欲而进行的赌博,其真正的赌注只是奥地利的安娜的垂青而已。
战事最初的优势在白金汉公爵一边:他率领九十艘舰船和将近两万人的军队先发制人地逼近雷岛,突然袭击德·图瓦拉伯爵受命指挥的岛上守军;
一场浴血奋战过后,英军强行登陆,攻占了雷岛。
顺便提一下,有一位德·尚塔尔男爵在这场战役中丧生,他那才十八个月的女孩成了孤儿。
这个女孩就是后来的德·塞维涅夫[5]。
德·图瓦拉伯爵率领守军撤退到了圣马丁城堡,并拨出一支百十来人的兵力死守一个叫作拉普雷要塞的据点。
战局的发展态势,促使红衣主教尽快作出决断;围攻拉罗谢尔决策已定,但在由国王和他本人亲临前线统率军队之前,他一方面请大亲王先执掌帅印,另一方面下令他所能调动的部队立即开赴战场。
我们的朋友达德尼昂就在这支前哨部队里。
至于国王,前面已作交代,他预定等御前会议一结束就起驾亲征;但是六月二十八日刚开完御前会议,他就觉得身上发烧;他并没有因此推迟行期,然而眼看病情加重,只得中途在维尔罗瓦[6]停了下来。
国王停在哪儿,火枪手当然也就停在哪儿;因而,达德尼昂既然只是个禁军,至少眼前就只好跟那三位好朋友阿托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分开了;这次分开,固然使达德尼昂感到有些闷闷不乐,但倘若他能猜到前面有何等样的防不胜防的危险在等待着他的话,他一定会当真变得坐立不安的。
但他总算平安无事地于一六二七年九月十日到达了安扎在拉罗谢尔城前的营地。
战局的态势没有多大的变化:白金汉公爵统帅英军占领了雷岛,但围攻圣马丁城堡和拉普雷要塞始终未能得手,而法军则在两三天前拉开了拉罗谢尔攻坚战的序幕,导火线是争夺德·昂古莱姆公爵部队不久前贴近城墙构筑的据点。
禁军部队由德·埃萨尔先生统率,驻扎在米尼姆修道院[7]。
但我们知道,达德尼昂一心只想能进火枪营,平日在禁军营里很少同人交往;所以他经常是独自一人待着想心事。
他想的心事可并不愉快:到巴黎都一年了[8],要说公家的事儿,他倒出过不少力,可说到自己的事儿,爱情也好,前程也好,都不见有多少起色。
要说爱情,他爱过的唯一的女人就是博纳修太太,而博纳修太太失踪后,他至今没能打听到她的下落。
要说前程,以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居然跟红衣主教,也就是说跟一个自国王以下的权臣显贵见了都要发抖的大人物成了冤家对头。
这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让达德尼昂变成齑粉,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达德尼昂凭着自己那精灵的脑袋瓜子,意识到这种宽容不啻是一道曙光,他从中看到了诱人的前景。
另外他还结了个仇,这个对头他觉得不是那么可怕,不过凭直觉还是感到不能掉以轻心:这个对头就是米莱迪。
以所有这一切作为代价,他赢得了王后的青睐和保护,可是在当时,王后的青睐带来的往往是灾祸;而她的保护,我们知道,是很不周密的:夏莱和博纳修太太就是证明。
所以,最明显的得益,就要算是他戴在手上的这枚价值五六千利弗尔的钻石戒指了;不过,达德尼昂既然雄心勃勃想做番大事业,当然要把这枚戒指留着,等将来有一天可以作为蒙受王后恩宠的见证,这样一来他眼下就不能把它脱手换钱,因而这枚戒指的价值也就不会超过他脚下踩的砾石了。
我们说“他脚下踩的砾石”,是因为达德尼昂在想心事的当口,正独自一人走在从营地通往昂古丹村的小径上;他边走边想心事,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正在这时,他在夕阳的余晖中好像瞥见有支火枪的枪筒在树丛后面闪了一下。
达德尼昂眼力敏锐,头脑又灵活,他马上意识到这杆火枪不会是凭空撂在那儿的,把它带来的那个人躲在树丛后面,安的不会是好心。于是他转身想跑,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在路的另一边的一块石头后面,又有一支火枪的枪口闪了一下。
这显然是埋伏。
达德尼昂朝第一杆火枪睃了一眼,只见枪杆正朝着他的方向斜下来,他手心里不由得捏着把汗,但等瞥见枪口停住不动,他马上趴倒在地上。就在这时,枪声响了,只听得枪子儿从他头上呼啸而过。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达德尼昂纵身从地上一跃而起,就在另一杆火枪枪声响起的同时跳了开去,枪子儿正好击中他刚才脸朝下贴着的那堆砾石,把砾石打得四处乱飞。
达德尼昂并不是一味逞勇的年轻人,他可不想为了博个决不后退一步的名声而去白白送死,再说这会儿也无所谓勇敢不勇敢的,他是中了人家的埋伏。
“再有一枪的话,”他心想,“我就完了!”
他二话不说,拔腿就朝营地跑去,他的乡亲素以矫捷闻名,达德尼昂此刻正是施展出了这种本领;可是,无论他跑得有多快,放第一枪的那个狙击手已经重新装好弹药,又朝他开了一枪,这一枪瞄得很准,枪子儿射穿了他的帽子,帽子一下子飞到十步开外。
达德尼昂就只有这么顶帽子,所以他一边跑一边还拾回了那顶帽子,等到跑回驻地,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得怕人,但他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自管自坐下思忖了起来。
这件事可能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最自然的:也许这是拉罗谢尔守军的伏击,能干掉一个御前禁军营的家伙,在他们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首先因为这至少也是个敌人,其次,这个敌人的口袋里说不定还有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哩。
达德尼昂拿起帽子,端详了一下子弹窟窿,摇了摇头。这枪子儿不是火枪的枪子儿,而是短膛枪[9]的;当初那一枪打得这么准,他心里已经在犯疑,觉得那像是另一种特别的火器打的。既然枪子儿的口径跟火枪的不同,看来这不是守军的伏击。
这也可能是红衣主教先生对他致意的一种方式。他还记得,当时多亏那点余晖让他瞥见枪筒的一刹那,他心里闪过的念头就是主教大人对他的容忍毕竟是有限度的。
可是达德尼昂又摇了摇头。主教大人对于那些他举手之间就能让他们变成齑粉的人,是无须这么大动干戈的。
这还可能是米莱迪的报复手段。这才是最有可能的。
他竭力想回忆起那两个杀手的相貌或衣着,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当时还没等跟他们打照面就转身逃跑了,还哪有闲工夫去看这看那呀。
“唉!我可怜的朋友们,”达德尼昂喃喃地说,“你们在哪儿?我现在多么需要你们哟!”
达德尼昂一夜都没睡安稳。他惊醒了三四回,每回都仿佛觉得有人走到床边要刺杀他。但黑夜过去就是天明,他并没出什么事。
可是达德尼昂总怀疑事情还没完,早晚还会出事。他整天都待在营房里;给自己找的借口是天气不好。
第三天九点钟,营地响起了迎接贵宾的鼓乐声。奥尔良公爵前来视察前哨部队。禁军营全体集合,达德尼昂也站在队列中间。
大亲王来到前沿阵地;全体高级将官都簇拥在他周围,纷纷向他献殷勤,禁军营统领德·埃萨尔先生也未能免俗。
过了一会儿,达德尼昂好像看见德·埃萨尔先生在对他做手势让他过去:
他生怕自己看走了眼,一时没敢动弹,等到统领又做了个同样的手势,这才出列走上前去听令。
“公爵想让几个自告奋勇的弟兄去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如果能完成少不得有弟兄们的好处,所以我做手势让您作好准备。”
“多谢统领!”达德尼昂答道,他当然巴不得能有机会在代行统帅之权的公爵面前露一手。
原来,拉罗谢尔的守军在夜间发起一次出击,夺回了国王的部队两天前攻占的一个棱堡;现在要派一支敢死队去摸清棱堡的情况。果然,稍过片刻就听见大亲王提高嗓门说道:
“我要三个到四个志愿者来完成这项任务,另外还要一个可靠的人带队。”
“可靠的人,我手边就有一个,大人,”德·埃萨尔说着指了指达德尼昂,“至于四五个志愿者,大人只需传谕下去,自会有人响应的。”
“来四个不怕死的,跟我一起上!”达德尼昂举剑说道。
两名禁军营的弟兄立即跨步向前,另外还有两个士兵也自告奋勇加入,这样人数就已经够了;达德尼昂觉得这事应该有个先来后到,于是就拒绝了后来所有其他人的请求。
拉罗谢尔守军抢占那座棱堡后,不知道是撤离了呢,还是留下了兵力在那儿固守;因此必须尽量接近棱堡去探个虚实。
达德尼昂带领四个伙伴,沿着壕沟前进:那两个禁军跟他并排往前走,两个士兵跟在后面。
他们凭借壕沟的掩护,走到了离棱堡只有百十来步的位置。到了那儿,达德尼昂转过身来,发觉两个士兵不见了。
他心想那两人准是因为害怕而留在了后面,于是他继续往前而去。到得壕沟护墙的拐弯处,他们仨离棱堡只剩下六十步光景距离了。看不见有人,棱堡似乎是无人防守的。
三名敢死队员正在商量要不要再往前靠近,突然间前面突出的石块四周一片硝烟弥漫,十几颗枪子儿呼啸着朝达德尼昂和两个伙伴飞来。
他们想要知道的情况已经知道了:棱堡有人防守。再在这种危险的地方久留,就是无谓的拿生命当儿戏了;达德尼昂和那两个禁军掉头就往后撤,那模样就跟逃命没什么两样。
刚跑到壕沟的拐角,马上就可以靠护墙作掩护的当口,一个禁军摔倒在地:一颗枪子儿打中了他的胸部。另一个禁军安然无恙,仍一个劲地往营地直奔。
达德尼昂不愿把自己的同伴就这么撂在这里,俯身下去想把他扶起来,架着他一起归队;就在这当口,只听得两声枪响:一颗枪子儿打碎了受伤禁军的脑门,另一颗擦着达德尼昂的身边,距离他就不过两寸光景,飞过去打在了石头上。
达德尼昂迅速转过身来,这种袭击不可能来自棱堡,因为壕沟的拐角挡住了棱堡守军的视线。他猛地又想起了那两名中途掉队的士兵和两天前的那两个杀手;他这回决心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便装死倒在了同伴的身上。
不一会儿,他看见从三十步开外的一个废弃的工事高处伸出了两颗脑袋:正是那两个士兵。达德尼昂没有料错:这两人跟着他来,就是为了干掉他,他们的如意算盘是把年轻人的死记在敌军的账上。
这会儿,他们担心他可能只是受了点伤,弄不好日后会让他们的阴谋败露,于是想过来结果他的性命;幸好达德尼昂的这一招骗过了他们,两人都没顾上先在枪里装好弹药。
等到两人来到十步开外,达德尼昂猛地纵身跃起,一个箭步蹿到两人跟前,刚才他倒下去那会儿,很当心地没让长剑脱手,所以这会儿他手里还握着剑。
那两个杀手明白,倘若他们不把对手干掉就逃回营地,他们的老底准会让他给抖出来;因而他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投敌。其中一个抓住枪筒,把它像狼牙棒似的举将起来,狠命朝达德尼昂抡过去,达德尼昂闪身躲开,这一躲正好给这坏蛋让出了一条路,他立即朝棱堡飞奔过去。驻守棱堡的拉罗谢尔士兵不明白此人迎上前去出于什么动机,就对准他放枪,他肩膀上中了一颗枪子儿,俯身倒在地上。
趁这当口,达德尼昂纵身扑向另一个士兵,挺剑向他刺去;这场格斗为时不长,那家伙手里只有一杆没装弹药的短膛枪可以用来招架;达德尼昂的长剑贴着变成烧火棍一般的枪杆往下滑去,戳进那人的大腿,那人顿时倒在地上。达德尼昂当即用剑尖抵住了他的喉咙。
“哦!别杀我呀!”这歹徒嚷道,“先生,开开恩,开开恩吧!我把一切都说出来。”
“你的这点秘密值得我饶你的一条命吗?”年轻人的胳膊停住不动。
“值得值得;一个像您这么又英俊又勇敢的爷们,才二十一二岁年纪,前程又那么好,如果您觉得生命还值得留恋的话,那您饶我一条命肯定是值的。”
“你这浑蛋!”达德尼昂说,“好吧,快说,是谁指使你来杀我的?”
“一个女人,我不认识她,只知道她叫米莱迪。”
“既然你不认识这个女人,你怎么又知道她的名字呢?”
“我的同伴认识她,就这么叫她来着,她是跟他打的交道,没我的事;他口袋里还有那女人写的一封信,我从他说话的口气听得出,这封信对您肯定非常重要。”
“那你怎么又跟他一起打我的埋伏呢?”
“他提议我俩一块儿干,我就答应了。”
“让你干这卑鄙勾当,那女人给了你多少钱?”
“一百路易。”
“哼,好极了,”年轻人冷笑说,“在她眼里我还值点钱;一百路易!对于像你们这样的可怜家伙来说,这可是发了笔财喽:我明白了你当初答应的原因,我现在可以饶你不死,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那士兵看到事情还有反复,忐忑不安地问道。
“你去把你同伴口袋里的那封信给我拿来。”
“可这是变着法儿把我往死路上推呀,”那家伙嚷道,“棱堡火力那么猛,您叫我怎么去拿那封信哪?”
“可你就得横下这条心去拿才行,要不我就让你死在我手里,我说到做到。”
“求求您,先生,饶了我吧!请看在您爱着的那位年轻夫人的分上吧,您也许以为她死了,可是她还活着!”那家伙一边使足劲儿说,一边双膝下跪,手撑在地上,他因为流血过多,渐渐变得很虚弱了。
“你怎么知道我爱着一位年轻女人,而且以为她死了呢?”达德尼昂问。
“从我同伴放在口袋里的那封信上知道的。”
“那你就该明白,这封信我是非到手不可的,”达德尼昂说,“所以别再磨磨蹭蹭拿不定主意了,要不然,尽管我讨厌一个像你这样的坏蛋的血再来弄脏我的剑,可我还是要凭我的人格发誓……”
说到这儿,达德尼昂做了个恫吓的姿势,吓得那个受伤的家伙赶紧直起身来。
“别动手!别动手!”他喊道,恐惧使他鼓起了勇气,“我去……我去!……”
达德尼昂拿起这家伙的枪,用剑尖抵在他的后腰上,推着他朝他的同伴走去。
这个可怜虫畏畏葸葸地朝躺在二十步开外的同伴走去,他尽量想避开棱堡守兵的视线,由于死到临头而脸色灰白,他一路走过去,一路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这幅景象看上去真是非常凄惨。
他那张冷汗直流的脸上布满恐惧之色,达德尼昂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鄙夷地瞧着他说:
“得了,我让你瞧瞧勇士和懦夫的区别吧;你就待着别动,我上去。”
说着,他目光警觉地注意着敌方的动静,借助地形的起伏,脚步轻捷地来到了那个士兵身旁。
有两个办法可以达到他的目的:就地搜他的身,或者把他的身体当作盾牌背回去,然后在壕沟里搜他的身。
达德尼昂决定采用后一个办法;他刚把那家伙背上肩头,敌军就开火了。达德尼昂感觉到背上的身体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三颗枪子儿嵌进肌肉发出沉闷的响声,最后的一声呻吟过后,就是临终的抽搐;他明白,这个曾经想杀死他的家伙刚才救了他一命。
达德尼昂回到壕沟里,把尸体扔在那个受伤的家伙身边,那家伙的脸色这时就跟死人一模一样。
达德尼昂立即动手搜查:死者的全部遗产就是一只皮夹,一只钱袋,不用说里面装的就是这家伙分到的那笔钱,一副骰子和一只摇骰子的皮筒。
他随手把骰子和皮筒一扔,把钱袋扔给死者的同伙,就急不可耐地打开了皮夹。
在几张无关紧要的纸头中间,他找到了下面那封信:这正是他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要找到的那封信。
既然你们没能盯住那个女的,让她安然无恙地到了那个你们原该叫她到不了的隐修院,那么你们无论如何不能再放跑那个男的;要不然,你们得知道我的手是很长的,到时候你们得为我给的那一百路易付出高昂的代价。
下面没有落款。不过显然这封信是米莱迪写的。于是达德尼昂把它作为物证藏在身边;由于在壕沟拐角后面比较安全,他就在那儿审问受伤的歹徒。这家伙招认说,他和刚才被打死的同伴受命去劫持一个从拉维莱特城门出巴黎的年轻女人,可是他俩中途在一家小酒店喝酒误了事,赶到指定地点马车已经走了十分钟。
“你们本来打算把这女人怎么样?”达德尼昂焦急地问。
“我们得把她带回王家广场的一座府邸。”那家伙说。
“对!对!”达德尼昂喃喃地说,“没错,带到米莱迪的家里。”
到这会儿,年轻人才不胜惊恐地明白,那个女人怀着怎样的刻骨仇恨,非把他以及所有爱他的人都置于死地不可,而且她又对宫廷的事情那么了如指掌,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不用说,所有这一切都是红衣主教告诉她的。
不过,他也从中知道了另一个情况,而且由衷地感到欣喜,那就是王后终于打听到了因其忠诚而遭殃的可怜的博纳修太太监禁的地点,并设法把她救了出来。现在,博纳修太太给他的那封短信,以及她在夏约大路上的一闪而过,如同幻影般转瞬即逝的露脸,都能得到解释了。
从此,正如阿托斯所预言的那样,他又有可能跟博纳修太太重逢了,一座修道院毕竟不是无法攻克的。
这么一想,他的心头又涌上了宽容之情。他转过身来;刚才那个受伤的士兵一直焦虑不安地注视着他脸部表情的每一个变化,这时达德尼昂对他伸出胳臂说道:
“好了,我不想把你这么撂下。扶着我的胳臂一起回营去吧。”
“是,”那人应声说,他简直没法相信对方竟然会如此宽宏大量,“可您不是要把我送去吊死吧?”
“你放心吧,”达德尼昂说,“我又饶了你一次命。”
那人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又一次去吻救命恩人的脚;可是达德尼昂实在不想再待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所以匆匆地打断了他这种感激涕零的表示。
在拉罗谢尔守军第一阵开火时就逃回去的那个禁军,早已报告说四个同伴都阵亡了。所以瞧见达德尼昂安然无恙地回到营地,整个联队的弟兄们都是又惊又喜。
达德尼昂当场编了段敌军出击的小插曲,把那个士兵的剑伤遮盖了过去。他又把另一个士兵的阵亡和他们经历的艰险讲了一遍。这个故事真使他出尽了风头。整个营地这一天都在谈论他的这次壮举,大亲王也传话褒奖了他。
另外,正所谓干好事必有好报,达德尼昂干的这桩好事又为他赢回了已经久违的内心宁静。这不,达德尼昂满以为这下子他可以高枕无忧了,既然那两个杀手一个已经死亡,另一个已经对他死心塌地。
这种无所顾虑的态度证明了一件事,就是达德尼昂还没有真正了解米莱迪。
[1]贞德(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百年战争期间率军六千驰援奥尔良守军,重创英军,扭转战局。
[2]弗朗索瓦·德·吉兹(1519—1563):法国贵族,德·吉兹家族重要成员,曾于1558年统率法军将英军逐出法国。
[3]1598年4月13日法国亨利四世在布列塔尼的南特颁布法令,对信奉新教的臣民(胡格诺派)允予广泛的宗教自由。1685年10月18日,路易十四撤销“南特敕令”,剥夺了新教徒的宗教自由。
[4]权利均衡、政事从简云云可能指黎舍留当权后取消胡格诺派政治特权,惩治叛乱贵族,并在各省设监察官集地方行政、司法与财政于一身等措施而言。
[5]·塞维涅侯爵夫人(1626—1696):法国女作家,作品《书简集》在文学史上有相当影响。
[6]位于巴黎和枫丹白露之间的小镇,路易十三在此处有一行宫。
[7]位于拉罗谢尔城南的一座修道院。
[8]据前文推算,其实已有两年半。
[9]又称火绳枪,发明于十五世纪。法国军队自一五七五年采用滑膛枪(即火枪)作为作战武器后,短膛枪一般仅作为私人武器。短膛枪较为轻便,命中率也较火枪为高,但射程不如火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