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治装(1 / 1)

这四个朋友中间心事最重的肯定要数达德尼昂,虽说他此时的身份还是禁军,治装远没火枪手大爷那么费事,可是读者想必也看得出,咱们的这位加斯科尼小爷尽管城府颇深,生性近乎吝啬,可偏偏又极其爱面子(可见事情都有两面性),比起波尔多斯来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这会儿在他的虚荣心中间,还夹杂着一层相对而言不很自私的忧虑。尽管他曾四处设法打听博纳修太太的下落,可是至今杳无音信。德·特雷维尔先生曾对王后提起此事;王后也不知道年轻的针线铺老板娘在哪儿,只是答应派人去找。可是这种允诺渺茫得很,没法让达德尼昂放下心来。

阿托斯整天不出房门一步;他打定主意不想为治装的事去费那份精神。

“咱们还有两个星期时间,”他对同伴们说,“得,两个星期以后要是我还没弄到什么东西,或者说还没什么东西找上门来,那么既然我作为一个正宗的天主教徒,不能一枪把自己脑袋打开花,我就去找四个主教大人的卫士,要不干脆找八个英国人狠狠地干上一架,直到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把我杀死为止,他们人多,少不得会有人干掉我的。那时候人家就会说我是为国王效忠而死,这样我用不到治装就尽了责啦。”

波尔多斯手背在后面,来回踱着步,一边点头一边说:

“我就是这主意。”

阿拉密斯忧心忡忡,头发都没卷好,一声也不吭。

从这种惨淡的情景,可以看出这几个伙伴心绪都有些黯然。

那几个仆从呢,就像希波吕托斯[1]的骏马一样,都在为主人分担着忧愁。穆斯克通在搜集吃剩的面包头;虔诚有加的巴赞干脆不离教堂;布朗谢瞅着飞来飞往的苍蝇出神;格里莫呢,尽管众人的忧愁没能让他打破主人三缄其口的禁令,但他整天那么长吁短叹的,连石头听了也会动心。

于是,三个伙伴——因为,刚才我们说了,阿托斯已经把话讲绝,说他决不为治装的事走出家门一步——每天一大早出去,很晚才回来。他们在街上转来转去,瞧着地上的每块路砖,看看有没有哪个过路人掉了钱包。他们在四下里瞧得这么仔细,简直就像是在辨认什么人的脚印似的。有时几个人碰在一起了,这当口你瞅着我,我瞅着你,失望的眼神仿佛是在问:“怎么样了?”

不过,由于波尔多斯是最先有主意的,还由于他是咬住这个主意不回头的,所以第一个采取行动的就是他。这位出色的波尔多斯可是个说干就干的角色。有一天,达德尼昂瞅见他朝圣勒厄教堂而去,便下意识地跟在他后面:只见他到了教堂跟前,捻了捻小胡子,又抻了抻髯须,随即进了教堂;在波尔多斯,这两个动作表明他这会儿心情挺得意。由于达德尼昂采取了隐蔽措施,所以波尔多斯以为没人看见他。达德尼昂跟在他后面进了教堂,波尔多斯走近一根廊柱,背靠在上面;达德尼昂也悄悄地走上前去靠在廊柱的另一边。

教堂里正好在讲道,人挤得满满的。波尔多斯觑着空子往四下里瞟女人:多亏穆斯克通料理有方,从波尔多斯的外表是看不出内里的寒酸相的;宽边毡帽有点磨损,羽饰有些褪色,刺绣有些发湮,花边也有些走样;可是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面,这些瑕疵就通通不见了,波尔多斯照样是相貌堂堂的波尔多斯。

达德尼昂看到,就在波尔多斯和他背靠着的廊柱旁边,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那张脸有点黄碴碴、皱巴巴了,但头戴黑帽子,身子坐得笔直,显得挺高傲的样子。波尔多斯斜着眼睛瞥了这位女客一眼,随即目光一转,往远处的耳堂望去。

这位夫人脸上不时升起阵阵红晕,频频向朝三暮四的波尔多斯投去闪电般的一瞥;但她越是这样,波尔多斯的目光就越是飞来飞去、到处流转。很明显,这种做法刺伤了这位戴黑帽的夫人的自尊心,只见她又是咬嘴唇,又是搔鼻子,一副坐立不安、神情绝望的模样。

见她这样,波尔多斯又得意地捻捻小胡子,抻抻髯须,朝着坐在祭坛边上的一位美貌的夫人挤眉弄眼;这位夫人不仅貌美,而且显然是位贵夫人,因为在她身后站着一个小黑奴,手里端着供她下跪的软垫,另外还有个贴身侍女,手里捧着一个饰有纹徽的袋子,里面放着女主人望弥撒时念的经书。

戴黑帽的夫人不依不饶地跟踪着波尔多斯的目光,认出了他的目光停在那位有丝绒跪垫、有小黑奴和侍女的夫人脸上。

这时候,波尔多斯更来劲了:他又是眨眼睛,又是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还做出种种勾魂摄魄的笑容——弄得那位受了轻慢的夫人当真销魂失魄了。

于是她摆出一副meaculpa[2]的模样,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边重重地吁出“嗯!”的一声,声音响得满厅的人,包括那位有红跪垫的夫人,全都转过头来望着她;波尔多斯却不动声色:他心里雪亮,偏偏装聋作哑。

这位有红跪垫的夫人同时牵动了几个人的心,由于她非常美貌,戴黑帽的夫人把她看作一个煞是可怕的情敌;波尔多斯则觉得她比戴黑帽的夫人漂亮得多;达德尼昂呢,他认出了她就是在牟恩、加莱和多佛尔见到的那个女人,当时只听得那个脸上有疤的冤家对头管她叫米莱迪。

达德尼昂一边在眼梢里瞅着那位有跪垫的夫人的一举一动,一边继续看着波尔多斯再耍些什么花样,他觉得在旁边这么看着煞是有趣;他猜这个戴黑帽的夫人就是狗熊街的那位讼师夫人,一准是这么回事,因为圣勒厄教堂离那条街本来就没多远。

于是他又顺理成章地猜出了波尔多斯是在报尚蒂伊的一箭之仇,当时这位讼师夫人犟着劲儿硬是没给波尔多斯送钱。

不过,看着看着,达德尼昂看出了波尔多斯只是在向假想的情人献殷勤。他完全是在那儿向壁虚构、凭空臆造;可是对于爱得死去活来的殷忧,对于铭心刻骨的忌妒来说,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向壁虚构和凭空臆造更真实呢?

讲道结束了:讼师夫人朝圣水缸走去;波尔多斯抢上几步,赶在她前面把整个手——而不是一根手指——伸进圣水缸。讼师夫人莞尔一笑,心想波尔多斯这是为了她才这么卖力献殷勤的;可是她马上就心如刀割地知道自己想错了:就在她走到离波尔多斯只差三步路的当口,只见他转过脸去,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位有红跪垫的夫人身上,这时她也站起身来款款地向圣水缸走来,后面跟着她的小黑奴和贴身侍女。

等到这位有红跪垫的夫人走到波尔多斯跟前时,波尔多斯从圣水缸里抽出那只湿淋淋的大手,美貌的女信徒伸出纤纤玉手碰了一下这只大手,面带笑容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随即出了教堂。

讼师夫人实在受不住了:她认定这个女人是在跟波尔多斯眉目传情。倘若她是位贵妇人,她一定会昏厥过去;可是她只是个讼师夫人,所以她强压住怒火向火枪手说了这么一句:

“嗳!波尔多斯先生,您不给我点儿圣水吗?”

听见这声音,波尔多斯猛地惊跳了一下,就像一个刚从几百年的昏睡中醒来的人那样。

“夫……夫人!”他大声说道,“是您呀?您丈夫科克纳尔先生还好吗?还是那么一毛不拔吗?我的眼睛真是哪儿去了,讲道讲了两个钟头,我怎么会没瞧见您呢?”

“我离您才两步路,先生,”讼师夫人说道,“您没瞧见我,是因为您的眼睛一直盯在那位您给她圣水的漂亮夫人的身上了。”波尔多斯装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啊!”他说,“您都看见了……”

“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见。”

“是的,”波尔多斯轻描淡写地说,“我的这个女友是位公爵夫人,她丈夫醋劲挺大,所以我平时不大见得到她的面,这回是她通知我,说她想见见我,让我今天到这个偏僻街区不起眼的小教堂来的。”

“波尔多斯先生,”讼师夫人说,“能不能请您赏光把胳膊让我挽上五分钟,让我可以跟您好好谈谈呢?”

“那当然,夫人。”波尔多斯说着,偷偷对自己眨了眨眼睛,就像一个人做好圈套以后嘲笑那个就要上当的冤大头一样。

这当口,达德尼昂正要拔腿去跟踪米莱迪;他抽空朝波尔多斯睃了一眼,正好瞥见了他这个得意扬扬的眨眼的动作。

“嘿嘿!”达德尼昂暗自思忖道,在那个崇尚风雅的年代里,道德观念实在浇漓得很,所以他这么推想道,“咱们这就有一位,看来是能够按时治好装的了。”

波尔多斯听凭讼师夫人的胳膊导向,犹如一条小船听凭船舵导航一般,一路来到了圣马格洛瓦尔隐修院的回廊上,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往,两端都各有一道旋转式栅门。眼下大白天的,只有几个吃着东西的乞丐和正在玩耍的小孩。

“哦!波尔多斯先生!”讼师夫人断定除了常来这儿的这些乞丐和小孩以外,没人能看见他俩,也没人能听见他们的说话以后,开口说道,“哦!波尔多斯先生!看来,您是春风得意啊!”

“您是说我吗,夫人!”波尔多斯昂首挺胸地说道,“这是从何说起呢?”

“您刚才挤眉弄眼的,还有那圣水,这不都是明摆着吗?还有,这位夫人又有黑奴又有侍女的,少说也得是个亲王夫人!”

“您弄错了;看在天主分上,不是这么回事,”波尔多斯回答说,“她确确实实是位公爵夫人。”

“那么等在门口的那个男仆,还有豪华马车和穿号服的车夫是怎么回事?”

波尔多斯既没看见男仆,也没看见豪华马车;而科克纳尔夫人凭着醋劲十足的女性的眼光,一样都没漏掉。

波尔多斯后悔没一开头就说这位有红跪垫的夫人是亲王夫人。

“嗳!您成了情场得意的宠儿啦,波尔多斯先生!”讼师夫人叹着长气说道。

“可是您也明白,”波尔多斯回答说,“我天生有这么副相貌,所以少不了是要交些桃花运的。”

“天主啊!男人家忘记起来都是这么快的呵!”讼师夫人抬眼望天嚷道。

“我看恐怕还是比不上女人忘得快吧,”波尔多斯应声说道,“因为真要说起来,夫人,在我受了重伤,命在旦夕,连医生都撇下我不管的那会儿,我可以说就是您的牺牲品;我出身在名门世家,一向对您的友情引以为荣,谁想到却会落泊在尚蒂伊的一家蹩脚客栈里,先是差点儿创伤发作死掉,然后又是差点儿饿死,而您眼看着我给您写的充满热情的信,却那么狠心没回过我一封信。”

“可是,波尔多斯先生……”讼师夫人讷讷地说,她感到按当时最高贵的夫人的行为准则衡量起来,她是理亏了。

“为了您,我当初牺牲了德·佩纳弗洛尔伯爵夫人的……”

“这我知道。”

“还有那位男爵夫人……”

“波尔多斯先生,请您别说了。”

“还有那位公爵夫人……”

“波尔多斯先生,求您行行好吧!”

“您说得对,夫人,我不再往下说了。”

“可那是因为我丈夫听不得人家提起借钱这两个字呀。”

“科克纳尔夫人,”波尔多斯说,“您还记得您第一次写给我的那封信吧,那是我永远记住,怎么也忘不了的。”讼师夫人发出一声呻吟。

“可那也是因为,”她说,“您开口要借的那笔款子,数目太大了些。”

“科克纳尔夫人,我这是为了让您占个先。本来我完全可以写信给那位公爵夫人……我不想说出她的名字,因为我向来不想让一位女性的名誉受到连累;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只要我给她写封信,她马上就会把一千五给我寄去。”

讼师夫人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波尔多斯先生,”她说,“我向您发誓,您已经让我受到惩罚了,以后您要是再碰到这样的情况,您只要开口对我说就行了。”

“啐!”波尔多斯的口气听上去还有些愤愤然,“夫人,钱的事咱们就别谈了好吗,说起来就让人觉得丢脸。”

“这么说,您是不爱我了!”讼师夫人缓缓地、忧伤地说道。

波尔多斯保持着一种很庄严的沉默。

“这就是您给我的回答吗?唉!我明白了。”

“请想想您让我受的屈辱吧,夫人:它还留在这儿哩。”波尔多斯说着,把一只手放在心口,使劲按了按。

“我会弥补这一切的;行吗,我亲爱的波尔多斯!”

“再说,我到底要您做多少事啦?”波尔多斯做出非常天真憨厚的样子耸耸肩膀说,“借点钱,就这点事。我毕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嘛。我也知道您并不富有,科克纳尔夫人,您丈夫就靠在那些可怜的诉讼人身上榨油水,才能弄到几个可怜巴巴的埃居。喔!要是您是伯爵夫人、侯爵夫人或是公爵夫人,情况当然不一样了,不过那样一来您也就不可原谅啰。”

讼师夫人的自尊心受了伤害。

“您得知道,波尔多斯先生,”她说,“我虽说只是个讼师夫人,可比起您的所有那些破了产只会装腔作势的女人来,我的钱箱说不定还要比她们的满些哩。”

“那么您让我受的就是双倍的屈辱了,”波尔多斯说着,把讼师夫人挽着的那条胳臂抽了回去,“因为,如果说您是有钱的话,科克纳尔夫人,您的拒绝就更没有理由了。”

“我说我有钱,”讼师夫人一看出了岔子,连忙说,“可这话也得看怎么说呀。我并不是真的有钱,只不过是还过得去罢了。”

“得了,夫人,”波尔多斯说,“这些事咱们就别再谈了好吗。您太小看我了;咱俩的情分就到此为止。”

“您真是个薄情郎呵!”

“啊!您尽管去怨天怨地吧!”波尔多斯说。

“那您就去找您漂亮的公爵夫人吧!我不再耽搁您了。”

“喔!我想她还不至于伤心得要跟我恩断义绝吧!”

“您听着,波尔多斯先生,我最后再问您一次:您还爱我吗?”

“唉!夫人,”波尔多斯用他装得出来的最忧郁的语气说,“我就要走上疆场了,我的预感告诉我说我将要死在那儿……”

“哦!快别说了!”讼师夫人失声恸哭起来。

“……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这么对我说。”波尔多斯继续往下说,神情愈来愈忧郁。

“您还不如说您是另有新欢了呢。”

“不是的,我对您说的都是心里话。没有别人让我动过心,我依然感觉得到这儿,就在我的心坎深处,有个声音在为您而倾诉。可是,无论您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反正那场该死的仗两星期以后注定是要打的;我一天没治好装,就一天不得安生。真没办法的话我就回布列塔尼的老家去一趟,把打点行装的钱凑凑齐。”波尔多斯看出爱情和吝啬还在进行最后的较量,就接着往下说:

“您在教堂里见到的这位公爵夫人,正好有块采地就在我的近边,所以我俩打算一块儿去。您也知道,有人做伴一块儿走,旅途就不会显得那么漫长了。”

“难道说您在巴黎就没有朋友了吗,波尔多斯先生?”讼师夫人说。

“我原来还以为我有的,”波尔多斯做出忧郁的神情说道,“可是现在我明白我是错了。”

“您是有的,波尔多斯先生,您是有的,”讼师夫人陡然间态度急转直下,急切地说道,“您明天上我家来。您是我姑妈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您从庇卡底的诺瓦荣来巴黎,有几桩官司要打,但还没找到诉讼代理人。这些话您都记住了吗?”

“没问题,夫人。”

“您要在吃晚饭的时候来。”

“很好。”

“在我丈夫面前,您的举止得稳重些,他虽说七十六岁了,可还是鬼得很。”

“七十六岁!哟!年纪够大的!”波尔多斯说。

“您是想说够老的吧,波尔多斯先生。这可怜的好人儿说不定哪会儿一伸腿,我就成寡妇了,”讼师夫人说着,朝波尔多斯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幸好婚约上是写明未亡人可以继承全部遗产的。”

“全部?”波尔多斯问。

“全部。”

“我看出您是位很有远见的女人,亲爱的科克纳尔夫人。”波尔多斯温情脉脉地握住讼师夫人的手说。

“那我们现在言归于好啦,亲爱的波尔多斯先生?”她撒娇地说。

“咱俩好一辈子。”波尔多斯用同样的语气回答说。

“那么再见了,我的朝三暮四的好人儿。”

“再见,我的健忘的宝贝儿。”

“明儿见,我的天使!”

“明儿见,我的生命的火焰!”

[1]希腊神话人物。他驾马车在海滨行驶时,海神波塞冬从海中送出一头神牛,致使马惊车翻。

[2]拉丁文:表示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