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中国文学》翻译了我的小说《受戒》。事前我就为译者想:这篇东西是很难翻的。《受戒》这个词英文里大概没有,翻译家把题目改了,改成“一个小和尚的恋爱故事”,这不免有点叫人啼笑皆非。小说里有四副对联,这怎么翻?样书寄到,拆开来看看正文,这位翻译家对对联采取了一个干净绝妙的办法:全部删掉。我所见到的这篇小说的几个译本对对联大都只翻一个意思,不保留格式。只有德文译文看得出是一副对联:上下两句的字数一样,很整齐。这位德文译者真是下了功夫!但就是这样,也还是形似而已,不是真正的对联。
对联是中国特有的艺术形式。对联的前提是必须是单音缀(或节)的语言,一字、一音、一意。西方的语言都是多音节的,“对”不起来。
与对仗有关的是中国话(主要指汉语)有“调”。据说古梵语有调。其他国家的语言都没有鲜明的音高调值差别。郭沫若参加世界和平理事会,约翰逊主教就觉得郭说话好像在唱歌,就是因为郭老的语言有高低调值。中国人觉得老外说话都是平的,外国人学说中国话最“玩不转”的便是“调”。
对联的上下联相同位置的字音要相反,上联此位置的字是平声,则下联此位置之字必须是仄声。两联的意思一般是一开一阖,一正一反,相辅相承。或两联意境均大,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或两句都小,如“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有些对句极工巧,而内涵深远,如李商隐“此日六军同驻马,当年七夕笑牵牛”。有“无情对”,只是字面相对,意思上并无联系,如我的小说《受戒》中的一副对联:
一花一世界,
三邈三菩提。
“三邈三菩提”的“三”并非幺二三的三,这不是数字是梵语汇音。有“流水对”,上一句和下一句一气贯穿,如同流水,似乎没有对,如“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流水对”最难写,毛泽东这一联极有功力。
由于有对仗、平仄,就形成中国话的特有的语言美,特有的音乐感。有人写诗,两个字意思差不多,用这个字、不用那个字,只是“为声俊耳”(此语出处失记)。作为一个当代作家应该注意培养语言的审美感觉,语言的音乐感,能感受哪个字“响”,哪个字不“响”。
我们今天写散文或小说,不必那么严格地讲对仗,讲平仄,但知道其中道理,使笔下有丰富的语感,是有好处的。我写小说《幽冥钟》,写一座古寺的罗汉堂外有两棵银杏树,已是数百年物,“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如果完全不讲对仗,不讲平仄。就不能产生古旧荒凉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