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海难后，我顺风顺水。

—— 基底恩的芝诺

约公元前320年，在地中海的塞浦路斯岛国（Cyprus）和希腊第二大岛埃维亚岛（the Greek mainland）之间，一位腓尼基商人的船只失事了。他丢失了全部骨螺染料，那是从骨螺海蜗牛[2]身上提取出来的价值不菲的紫色染料。这位商人就是基底恩的芝诺（Zeno of Citium）。由于这次海难，多年以后他成了斯多葛主义的创始人。

芝诺的父亲也是商人，他外出回家时，常常带回从希腊城市雅典购买的图书。芝诺之所以在遭遇海难后前往雅典，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图书。芝诺坐在书店里，阅读一百年前雅典哲学家苏格拉底的故事。他被这些图书吸引，问售书员，哪里可以找到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人。刚好犬儒主义者克拉特斯路过书店，售书员就指向克拉特斯，说道：“跟着那个人。”

芝诺死后约一百五十年，希腊传记作家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在撰写《杰出哲学家生平》（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时，写下了这个有趣的海难故事。这个故事流传的版本很多，每一个版本叙述的海难日期都不一致，甚至相互矛盾，我们无法确定现在所说的这个故事是否真实，是否是斯多葛主义为了吸引眼球，虚构的创始人故事。

芝诺跟随克拉特斯学习了一段时间后，选择跟随其他哲学名师学习。几年后，约公元前301年，他开始创办哲学流派。最初，他的追随者被称为芝诺学派（Zenonians），但后来被称为斯多葛学派，因为芝诺在斯多葛（Stoa Poikilê）讲学，那是位于雅典市中心的著名“绘画柱廊”（Painted Porch），廊上画着各种历史战争场面。斯多葛主义由此诞生。与其他哲学流派不同，斯多葛学派视苏格拉底为英雄，以他为榜样。该学派在公共场所讲学，任何人都可以聆听，因此斯多葛哲学既适用于学术人士，也适用于普通大众，有点儿像“街头哲学”。

正如我们所知，斯多葛学派创办之初也是集多“家”于一身，创始人芝诺和早期的斯多葛主义者受到不同哲学流派和思想家的影响，尤其受到苏格拉底、犬儒学派（如克拉特斯）、学园派（Academics，柏拉图追随者）的影响。斯多葛学派继续探讨苏格拉底追寻的问题：如何过上幸福生活？斯多葛学派专注于将哲学应用于日常生活，培养人必备的良好品格，并希望成为更好的自己，即在生活中出类拔萃、关心他人、关心自然的人。斯多葛学派借鉴了犬儒学派，但不同之处是，他们摒弃了犬儒学派的禁欲主义（the Cynic asceticism）。不同于犬儒学派，斯多葛学派喜欢简单舒适的生活方式，认为人应该享受生活中的美好事物，但不要执着追求。正如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后来说道：“如果你必须住在宫殿里，那就幸福地住着。”对舒适生活的弹性追求，让当时的斯多葛主义颇具吸引力。当然，即便在现代，斯多葛哲学也魅力无穷。

芝诺去世后，斯多葛学派一直都领先于雅典其他哲学流派。（顺便提一下，雅典人非常崇拜芝诺，还为他建造了一座青铜像。）直到公元前155年，古代哲学遭遇了重大事件，当时斯多葛学派的代表人物巴比伦人第欧根尼（Diogenes of Babylon），以及其他流派的代表人物被选为雅典大使，与罗马人进行政治谈判。虽然谈判没什么意义，但这次产生的文化影响非常深远。这些雅典的哲学流派在罗马开设了大量讲座，使得相当保守的罗马人对哲学产生了兴趣。斯多葛主义在罗马蓬勃发展，所有斯多葛学派名师撰写的著作都流传至今，这些文献成了现代哲学的主要源头之一。塞涅卡、穆索尼乌斯·鲁弗斯（Musonius Rufus）、爱比克泰德（Epictetus）、马可·奥勒留是斯多葛学派的代表人物，我们很快会谈到他们。

斯多葛主义是近五百年来，最有影响力、最受尊重的哲学流派之一。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无论有权有势的人还是受苦受难的人，都在通过践行斯多葛哲学获取幸福生活。然而，斯多葛学派的名师鲁弗斯、爱比克泰德、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去世后，斯多葛主义走向了衰败。

然而，斯多葛主义传达的思想，却出现在诸如笛卡尔（Descartes）、叔本华（Schopenhauer）、梭罗（Thoreau）等著名哲学家的众多著作中。斯多葛主义正重新走入你我这些普通人的生活中。斯多葛主义的回归可以追溯到维克多·弗兰克尔（Viktor Frankl）的意义疗法和艾尔伯特·埃利斯（Albert Ellis）的理性情绪行为疗法（rational emotive behavior therapy），这两者都受到斯多葛哲学的影响。近年来，作家皮埃尔·哈多（Pierre Hadot）、威廉·欧文（William Irvine）、唐纳德·罗伯逊（Donald Robertson），尤其是瑞安·霍利迪（Ryan Holiday）加速了斯多葛主义的回归。

斯多葛哲学泰斗

这里是马克西姆斯马戏团竞技场（Circus Maximus），环顾四周，你置身于成千上万激动的看客中，疯狂地为最喜爱的战车赛车手摇旗呐喊。再扩大视线范围，向北走半英里，然后拉近镜头，你会听到咆哮声！在你的正前方，一位角斗士正在与狮子搏斗；在你的右边，一位角斗士正朝你瞄准长矛；在你的左边，一头体型庞大的大象正冲过来！在这个充满戏剧性的时代，我们的斯多葛名师正在教授并实践斯多葛哲学。哲学远不像罗马斗兽场（Colosseum）血腥的战斗一般令人兴奋（你刚刚在斗兽场，差点儿被一头大象踩踏），但却一直流传至今。斯多葛哲学能流传下来，肯定有其原因，你会在后面的章节知晓。

现在，我们来看看四个斯多葛主义者。他们的著作和教义流传了近两千年，现已奠定了斯多葛学派的基础。这四人分别为塞涅卡、穆索尼乌斯·鲁弗斯、爱比克泰德、马可·奥勒留。据说有关斯多葛哲学的书超过了千本，但只有小部分流传了下来。得以流传的著作都是斯多葛学派泰斗级人物的作品。

幸运的是，这些杰出人士（他们也有缺点）并不住在山中洞穴，他们都全身心投入社会中，努力使世界变得更加美好。你会认识一位极其富裕的剧作家，他相当于现代的企业家；你会认识一位古代女权主义者；你会认识一位残疾奴隶，他对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最后，你还会认识罗马皇帝马克·奥勒留。为了忠实于书名[3]，我们仅探讨这四位最重要的斯多葛派哲学家，大致地了解一下他们极具魅力的人生。

塞涅卡（约公元前4年—公元65年）

不知道要驶向哪个码头，那什么风都不会是顺风。

—— 塞涅卡

最具争议的斯多葛派哲学家是吕齐乌斯·安涅·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人称小塞涅卡或简称塞涅卡。

塞涅卡出生在西班牙科尔多瓦（Cordoba），约生于耶稣时代，他在意大利罗马接受教育。塞涅卡是古代杰出作家，他的许多散文和私人信件都流传下来，是研究斯多葛哲学的重要文献来源。

我们之所以要阅读塞涅卡的作品，是因为他关注斯多葛主义的实践方面，包括如何旅行，如何面对逆境，如何处理逆境中产生的悲伤、愤怒等情绪，在不可避免的死亡面前如何做好心理建设（他被迫自杀） ，如何面对财富（他深谙此道），如何面对贫穷。

塞涅卡过着不凡的生活。如果你仔细研究他的生活，就会提出很多质疑。

他去世两千多年了，但书信依然流传了下来，广为传阅。他被载入史册，不仅是因为这些信件，还有很多原因。

他是一位成功的剧作家，而且为人机灵，事业风生水起，家财万贯（用现代的话说，他是一位企业家、投资者） 。他因与皇帝的侄女通奸，被流放到科西嘉岛（Corsica）。他称那个地方为“贫瘠多刺的岩石之地”。顺便说一下，那地方现在是旅游胜地，生物多样性丰富，风景秀丽。塞涅卡被流放了八年，后来新任皇后希望塞涅卡能教导皇子尼禄（Nero），因而他得以被赦免。

尼禄登基后，塞涅卡升职担任皇帝顾问，成为罗马帝国腰缠万贯的富人。

作家纳西姆·尼塔勒布（Nassim Taleb） 在著作《抗脆弱》（Nassim Taleb）中花了整整一章笔墨介绍塞涅卡，他说：“塞涅卡的财产是3亿第纳尔[4]（denarii）（塞涅卡所属的时代和犹大背叛耶稣的时期差不多，犹大背叛耶稣仅获得了30第纳尔）。”

塞涅卡极其富有，但作为哲学家的他，却主张淡然对待身外之物，这也是有时他被称为伪君子的原因。

他另一个让人质疑的地方在于，他是尼禄皇帝的老师兼顾问，但尼禄皇帝是一位暴君，自我沉沦，弑母杀人。公元65年，尼禄皇帝下令让塞涅卡自缢，罪行是塞涅卡涉嫌参与谋反。

塞涅卡是否是伪君子不得而知，但他的人生起起伏伏，充斥着金钱权力，也充满哲学气息和反省检讨（他很清楚自己不完美）。

斯多葛主义一直伴随着塞涅卡的人生，他撰写了很多鼓舞人心的有用信件，这些信件里都有斯多葛主义的身影。本书会大量引用这些信件的内容。

穆索尼乌斯·鲁弗斯（约公元30年－公元100年）

人终有一死，死得光荣胜过活得长久。

—— 穆索尼乌斯·鲁弗斯

罗马四大斯多葛派哲学家中，穆索尼乌斯·鲁弗斯鲜为人知。鲁弗斯建立学校传授斯多葛哲学，但我们对他的生平和教诲知之甚少，因为他没有留下任何文献。幸运的是，鲁弗斯的学生卢修斯（Lucius）在课堂上做了笔记。鲁弗斯主张实用的生活哲学，正如他所说，“除非医学研究给人类带来健康，否则一无是处；同样，除非哲学给人类带来美德，否则一无是处”。他就饮食习惯、**、如何穿着得体、如何对待父母等问题给出了详细的建议。他认为哲学应该具有高度的实践性。此外，他认为哲学应该具有普遍性，无论男女都可以从教育和哲学研究中受益。

当时，鲁弗斯是斯多葛派名师，他在罗马备受尊敬。公元65年，暴君尼禄将他流放到希腊的加罗斯岛（Gyaros）（是的，流放处罚在古罗马很常见）。塞涅卡将科西嘉岛描述为“贫瘠多刺的岩石之地”，但这用来形容加罗斯岛更为贴切。加罗斯岛在当时是一个荒漠般的岛屿，现在情况依然一样。公元68年尼禄去世，之后鲁弗斯回到了罗马。七年后他再次被流放。在公元100年左右，鲁弗斯去世。鲁弗斯留给后世的财富，不仅是学生卢修斯在课堂上记下的为数不多的笔记，他还培养了赫赫有名的爱比克泰德，这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斯多葛派名师。我们现在就来认识他。

爱比克泰德（约公元55年—公元135年）

不要解释哲学，要将哲学具体化。

—— 爱比克泰德

爱比克泰德出生于希拉波利斯（Hierapolis，今土耳其“棉花堡”）的一个奴隶家庭。“爱比克泰德”意为“财产”或“买来的货物”，不知道他是否有真名，即便有也不得而知。他的主人伊巴弗提托斯（Epaphroditos）曾经也是奴隶，获得自由发家致富后，买下了爱比克泰德。由于主人在罗马侍奉尼禄皇帝，因此爱比克泰德也在罗马度过了青年时期。爱比克泰德有一条腿残疾，可能是先天残疾，也可能是被前主人打残的。他的新主人伊巴弗提托斯善待他，允许他师从罗马名师鲁弗斯学习斯多葛哲学。

公元68年尼禄驾崩，不久后主人释放了爱比克泰德。这种行为在罗马很常见，受过教育的聪慧奴隶都会有此待遇。之后爱比克泰德开始创办学校，传授斯多葛哲学将近二十五年，直到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驱逐事件—— 图密善皇帝（Emperor Domitian）将所有的哲学家驱逐出境。爱比克泰德逃到希腊的尼科波利斯（Nicopolis），学校随之迁到那里。他在尼科波利斯过着简单清贫的生活。图密善皇帝遇刺后，斯多葛主义恢复了往日的地位，并在罗马人中流行开来。当时，爱比克泰德是斯多葛派名师，他本可以返回罗马，但选择留在了尼科波利斯。约公元135年，爱比克泰德逝世。尽管他开办的学校地理位置偏僻，但还是吸引了罗马帝国各地的学生。爱比克泰德教授学生，在面对人生苦难时，如何保持尊严与平静等知识。

爱比克泰德和他的老师鲁弗斯一样，并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作品。幸运的是，爱比克泰德也有一位勤劳的学生阿里安（Arrian）详细做了笔记，并写下了著名的《爱比克泰德语录》（Discourse），即爱比克泰德的讲学摘录。（现在我就是那个勤奋的学生，努力把所有的斯多葛主义知识汇编成书……）阿里安还编写了一本短小精悍的书《恩奇里迪翁》（Enchiridion），概括了《爱比克泰德语录》里最重要的言论与原则。《恩奇里迪翁》 经常被翻译为“手册”（Handbook），但字面意思是“随时在手”。与其说这是一本手册，倒不如说是一把匕首，随时握在手里，应对生活的挑战。

马可·奥勒留（约公元121年—公元180年）

我一直诧异：我们爱自己胜过爱别人，但在意他人的评价胜过自己的想法。

——马可·奥勒留

“别再浪费时间争论何为好人，去成为一个好人吧。”这话并非出自某些懒散之人的口中，而是来自一位罕见的帝王哲学家，他就是马可·奥勒留。他是权倾天下、具有传奇色彩的罗马帝国皇帝；他是声名最为显赫的斯多葛派哲学家。他的《沉思录》（Meditations）由12个短篇组成，是写给自己的心灵独白（像是一本日记） ，是自我完善的指导性图书，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哲学著作之一。

据说，马可十几岁时，不仅热爱摔跤、拳击、狩猎等活动，还喜欢哲学。他师从不同的哲学家。有一位哲学家借给他一本《爱比克泰德语录》，这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马可16岁时，哈德良皇帝（Hadrian）将马可的舅舅安东尼努斯（Antoninus）收为养子，安东尼努斯又收养了马可（马可幼年丧父）[5]。马可住进皇宫后，无论是与养父共同执政，还是养父驾崩后自己独揽大权，从来没有让政治权力冲昏头脑（他不允许） 。他在金钱、权力方面，按行自抑，此外，尽管他对斯多葛哲学感兴趣，也不用手中权力宣扬斯多葛主义，而是向罗马人讲授实践斯多葛哲学的好处。马可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帝王，他在公元161年登基，公元180年去世，是罗马帝国五贤帝（Five good emperors）时代的最后一位帝王。

[2]　 海蜗牛生活在墨西哥太平洋海岸，它的“眼泪”是一种被称为“贝紫”的活性分泌物，可以提取出紫色染料。挤压海蜗牛，使其“流”出几滴奶白色**，再用白布擦拭，**会发出荧光灰绿色，之后变成黄色，最后会变成紫色。

[3]　 本书原版书名为The Little Book of Stoicism：Timeless Wisdom to Gain Resilience, Confidence, and Calmness。

[4]　 罗马帝国时期的一种银币。

[5]　 罗马帝国时期，帝位并不按血缘关系传给亲子，而由皇帝选定的养子接任。马可因才能出众，受到哈德良垂青，哈德良将安东尼努斯收为养子，立为储君时，要求他必须收马可为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