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地陷(1 / 1)

冉阿让面临塌陷的地段。

当时,在香榭丽舍下面,这类塌陷经常发生,对下水道工程极为不利,由于上层流动性太大,所建的沟道难以保存完好。这里流动的土层,比圣乔治街区地下的流沙还不稳固,也不比殉道士街区地下散发沼气的恶臭黏土层牢固。用石块混凝土浇灌地基,才能克服流沙,而殉道士街区的下水道,黏土层太稀薄,只好用一条铸铁管连通。1836年,拆除并重建圣奥诺雷郊区街石砌旧下水道,那正是此刻冉阿让所在的地方,当时,从香榭丽舍到塞纳河,地下层是流沙,阻碍工程进展,工期将近半年,招致河岸住户,尤其河岸有公馆和马车的住户的抗议。施工条件很不便利,而且还危险,当然,又正赶上连续降雨四个半月,塞纳河三次涨水。

冉阿让碰到的地陷,正是头一天暴雨造成的。铺石马路的地基是沙子,支撑力差,街面下陷,便积聚雨水。积水渗过路石,造成下水道拱顶坍塌,沟槽开裂破碎,沉入泥潭。沉陷的地段有多长呢?无法说清。这里黑暗厚重,任何地方都不能比拟。这黑夜洞穴中的一个泥坑。

冉阿让感到走进了泥浆,脚踏不着沟底石了。上面是水,沟底是淤泥。无论如何得过去,走回头路断然不可。马吕斯奄奄一息,冉阿让也筋疲力尽。况且,还能往哪儿去呢?只能往前走。再说头几步,冉阿让也觉得,泥坑并不深,不料越走双脚陷得越深了。时过不久,泥浆就没到小腿肚子,水则过了膝盖。他继续往前走,胳臂尽量抬高点,不让马吕斯沾到水。现在,泥浆到了膝下,而水则没腰了。退回去根本不可能了,可是越陷越深。泥浆很稠,能负载一个人的体重,却显然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假如马吕斯和冉阿让单独走,两个人就可能脱险。冉阿让举着垂死的人,也许是具尸体,但是他照旧往前走。

水到了腋下,他感到身子往下沉,深深陷入淤泥中,很难移动。泥浆稠厚,既是支撑,也是障碍。冉阿让一直举着马吕斯往前走,因此消耗体力超乎寻常;他还往下陷,现在水面只露一个脑袋了,双手仍高举着马吕斯。在表现大洪水的古画中,母亲就是这样举着孩子。

他还往下沉,只好仰起头,避开水面好呼吸。在这种黑暗中,有人若是看见他,准以为漂浮着一个面具。冉阿让影影绰绰地看见上面马吕斯垂下的头和青白的脸,他拼力向前跨了一步,脚不知触到什么硬东西。有个立足点。差点就一命呜呼。

他挺一下身子,又扭动腰身,拼命在这立足点上扎稳,就好像绝处逢生,踏上救命楼梯的第一级。

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在泥潭中碰到的立足点,正是沟道另一面斜坡的起始:这一段沟道虽弯未断,在水下呈弧形,像一块木板弯下去,但还是一整块。砌得好的石头沟槽,也像拱顶一般坚固。这段沟槽,部分淹没在泥水中,但是还牢固,构成名副其实的坡道,一旦踏上这面坡,也就得救了。冉阿让登上这面斜坡,抵达泥潭的彼岸。

他走出水洼,绊到一块石头,便顺势跪下去。他认为理应如此,就跪了一会儿,灵魂面向上帝,不知沉浸在什么祈祷中。

他又抖瑟着站起来,只觉浑身僵冷、恶臭,直淌泥汤,弓着腰背负这个垂死的人,但心灵却充满奇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