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流沙阴险似女人(1 / 1)

他感到进入水中,脚下不再是石块,而是淤泥了。

在布列塔尼或苏格兰海边常有这种情况。一个人——旅行者或渔夫——在退了潮的海滩上行走,远离岸边,他猛然发觉几分钟以来,走路吃力了,脚下海滩就像沥青,直粘鞋底,这已不是细沙,而是胶泥了。海滩倒完全是干的,但是每走一步拔起脚来,脚印里就灌满了水。可是眼前毫无变化,一望无边的海滩平展展、静悄悄的,沙子全是一个样,分辨不出哪儿是实地哪儿是空陷;成群的海蚜虫还在行人的脚上活蹦乱跳。他继续往前走,走向陆地,力图靠近海岸。他并不担心。担心什么呢?不过他有一种感觉,每走一步,抬脚就沉重一分。突然,他陷下去了。陷下两三寸。显而易见,这条路不对;他停下来辨别方向,突然,他看看脚下,双脚不见了,被沙子埋住。他从沙中拔出脚来,想退回去,掉过头,可是陷得更深了。沙子没到脚腕儿,他拔出来,冲向左边,沙子又半埋到小腿,他冲向右边,沙子却埋到腿肚子。于是,他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明白自己困在流沙中,他下面是可怖的地域,人不能走,鱼不能游。他拿着重东西就会扔掉,如同遇难的船减轻负载一样,可惜为时已晚,沙子已经过了膝盖。

他呼叫,挥动帽子或手帕,他在沙中越陷越深。如果海滩渺无人迹,如果陆地离得太远,如果这是有名的险恶的流沙层,如果附近没有见义勇为的人,那就完了,他就注定被埋葬。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埋葬十分漫长,毫不间断,也毫不容情,既不可减缓也不可能加快,要持续几小时,无休无止,将一个站立的人,一个自由而完全健康的人抓住,拉住你的脚,你每挣扎一下,叫喊一声,就往下沉陷一点,就好像用更紧的搂抱来惩罚你的抗拒,让你慢慢入土,又给你充分的时间眺望天边、树木、绿油油的原野、平原上村庄的炊烟、海上的船帆、飞舞欢唱的鸟儿、太阳和天空。葬入流沙,就是坟墓化为海潮,从沉沉的地下升起来吞没一个活人。残酷无情的埋葬,每分钟都不停止。这个倒霉的人试图坐下,躺倒,爬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埋葬自己,他身子往上挺,却往下陷;他感到自己在沉没;他呼号,哀求,向云天呼救,扭动双臂,求生无望了。流沙没到腹部,继而又达到胸口,只剩下小半截上身了。他举起双手,愤怒地呻吟,指甲**地抓沙土,想用臂肘撑着挣脱这软套子,号啕痛哭;沙子升高,抵达肩膀,又埋到脖子;现在,只能看得见一张脸了。嘴还叫喊,就让沙子给堵死,沉寂;眼睛还观望,就让沙子给迷住,黑夜。既而,额头渐渐消失,只有一绺头发在沙上颤动,一只手穿过沙层伸出来,抽搐摇晃,接着也消失了。一个人就这样惨遭吞噬。

有时,骑手同马匹一道沉下去;有时,车夫同大车一道沉下去,全部葬于沙滩之下。这是在江河湖海之外沉船,是大地淹没了人。大地浸透了海洋,就变成陷阱,看上去像一片平野,又能像波涛一样张开。这深渊就是如此背信弃义。

发生在海滨的这类惨事,三十年前,也完全可能在巴黎下水道里出现。

1833年重大工程开始实施之前,巴黎地下沟道有时会突然塌陷。

水渗入特别容易破裂的地层,无论石块铺底的老沟道,还是混凝土的新沟道,一旦失去支撑就折下去了。这种沟道板打个折,就是一道裂缝;一道裂缝,就意味沉陷。有的沟道很长一段陷下去。这种裂缝,即泥潭的间隙,专业术语称为“地陷”。何谓地陷?就是海滨流沙突然沉入地下,是阴沟里的圣米歇尔山海滩。土壤浸透了水,就像溶解一般,成为稀软状态,所有分子都悬浮着,既不是土壤,也不是水。有时很深,走到这种地段无比凶险,如果水占的比例大,那么死得就快,一下子就沉没了;如果沙土占的比例大,那么死得就慢,渐渐埋葬。

这种死亡,我们能想象得出来吗?沉陷发生在海滩上很可怕,在阴沟里又如何呢?在海滩旷野,晴空一片清亮,阳光灿烂,万籁齐鸣,悠闲的云彩下生机勃勃,远处望得见船帆,也许会有过路人,会有各种各样的希望,直到最后一分钟还有得救的可能;然而,在阴沟里,这些就不复存在,在这里耳朵失聪,眼睛失明,只有黑压压的拱顶、已然完工的墓穴,上有顶盖,死在污泥中!被污秽之物慢慢窒息,在石椁中,窒息的污泥张开利爪,抓住你的喉咙,临终捯气儿尽是恶臭,泥潭取代沙滩,硫化氢取代暴风,垃圾取代海洋!呼号,咬牙切齿,身躯扭动挣扎,慢慢死去,而你头顶上的大都市却一无所知!

这样丧命的恐怖难以名状!死亡,有时还能以某种崇高精神抵赎其残酷性,在火刑柴堆上,在遇难的船里,人可能显得伟大,无论在火中还是在水里,有可能表现出高风亮节,在死难的过程中面貌一新。然而,在阴沟里绝不可能,死在这里不洁净,在这里咽气非常屈辱,最后浮动的幻象也是龌龊的。污泥和侮辱是同义词,既渺小,又丑恶、卑鄙。像克拉朗斯[285]那样,死在一大桶葡萄美酒中,那还说得过去;如果像艾斯库勃洛[286]那样,死在垃圾坑里,那就太可怕了。在这里挣扎惨不忍睹,临终还得在污泥浊水中打滚,这黑暗如地狱,积污成泥潭,要死的人却不知会变成幽灵还是癞蛤蟆。

什么地方的坟墓都凄惨,而这里的坟墓却是畸形的。

地陷的深度、长度和密度,随着土质恶劣的程度而不同,有时下陷三四尺,有时下陷七八尺,有时则深不着底。淤泥在这里几乎变硬了,在那里差不多还是稀汤。吕尼埃尔沉陷地带,吞没一个人需要一整天,而菲利波泥潭,五分钟就能吞噬一个人。污泥的负载力随其密度大小而异。一个孩子幸免于难的地方,成人却会丧命。保命的第一条法则,就是扔掉所有负担。扔掉工具袋,扔掉背篓或篮子,任何下水道工人,一感到脚下地面软下去,就会立刻这样做。

地陷的起因不同:土质酥脆;在人难以掌握的深层发生塌陷;夏季的暴雨;冬季的阴雨天;连绵的细雨。有时,灰泥岩或沙土地段上的楼房重压,使沟道的拱顶变形,甚或使沟底断裂。一百年前,先贤祠下陷,就这样堵塞了圣日内维埃芙山底下的部分沟管。一条沟道在楼房的压力下坍塌了,有时上面街道也出现错位,即齿状裂缝。这条裂缝蜿蜒伸展,与沟道拱顶开裂的长度相对应,坏损也就显而易见,必须迅速抢修。也有这种情况,地下阴沟毁坏,没有一点痕迹显露到地面上。下水道工碰到这种情况就倒霉了,他们毫无防备,进入透了顶的沟道,就很可能送命了。旧档案材料记载,好几名挖井工人就这样在地陷中葬身,还列出姓名,其中有一个叫勃莱兹·普特兰的下水道工人,就因为拱顶坍塌,埋葬在克雷姆-卜勒南街的阴沟里。他哥哥尼古拉·普特兰,就是1785年取消的圣婴公墓最后一个掘墓工。

还有我们刚刚提过的德·艾斯库勃洛子爵,一个可爱的青年,是围攻莱里达城的英雄,当年攻城时,那些英雄都穿着丝袜,用小提琴开路。有一天夜里,德·艾斯库勃洛同他表妹德·苏尔迪公爵夫人幽会,被人发现,他为了躲避公爵,就藏到博特雷伊阴沟泥坑里淹死了。德·苏尔迪夫人听人叙述这一惨死的情景,就赶紧要嗅盐瓶,连连嗅醒盐而顾不上哭了。发生这种情况,就谈不上忠贞不渝的爱情了。爱情被污泥浊水淹没了。海洛拒绝给利安得的尸体洗身。[287]西斯贝从皮拉姆斯的面前经过,还要捂上鼻子,说一声:“呸!”[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