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沸腾的场面历历在目(1 / 1)

世上的奇事,莫过于一场暴动的初发。四面八方一齐发难。早有预见吗?不错。早有准备吗?从哪儿爆发的?街道。从哪儿降临的?自天而降。在此处,起义具有密谋性质,在另一处又是自发的。随便一个人把握住群众的潮流,就可以随意引导。乍一开始,大家惊恐万状,又异常兴奋。先是喧闹鼓噪,店铺关门,摆摊的商贩纷纷撤离;继而零星几声枪响,有人逃跑,枪托砸大门咚咚山响,宅院里传出女用人的笑声和话语:“这回可有热闹看啦!”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在巴黎多少地点,几乎同时发生这种情况。

布列塔尼会圣十字街,二十来名留胡子蓄长发的青年,走进一家咖啡馆,不大会儿工夫又出来,打了一面横条三色旗,旗上系条黑纱,三个拿着武器的人领头:一个手持马刀,一个端着支步枪,第三个扛着长矛。

在诺南狄埃街,有一个中产阶级模样的人穿戴相当体面,腆着肚子,嗓音洪亮,已经秃了顶,留着黑胡子,髭须硬硬地翘起,他公然向过路人散发子弹。

在圣彼得-蒙马特街,一伙赤臂的汉子扯着一面黑旗行走,旗上写了几个白字:“共和或死亡。”在守斋者街、钟面街、骄山街、芒达街,都出现一伙伙人,挥动旗帜,只见上面写着带数字的“分部”。其中有一面旗帜,红蓝两色之间,夹着一条几乎窄得瞧不出来的白色。

在圣马尔丹大街,一个武器工厂遭抢劫,还有三家武器店被抢:一家在美堡街,第二家在米歇尔伯爵街,第三家在神庙街。群众上千只手,几分钟的工夫,就抢走了二百三十支步枪,几乎全是双响的,还抢走了六十四把马刀、八十三支手枪。他们为了武装更多的人,就一人拿步枪,卸下刺刀给另一个人。

在河滩广场路对面,一些拿短枪的青年到妇女家中去射击,其中一人还有一支转轮短枪。他们拉门铃,进人家里上子弹。经历这种事的一名妇女叙述说:“原先我不知道子弹是什么东西,还是我丈夫告诉我的。”

在圣母升天会老修女街,一帮人冲进一家古玩店,抄走了土耳其弯刀和武器。

一个泥瓦匠被枪打死,尸体就躺在珍珠街头。

既而,右岸、左岸、河滨路、大马路、拉丁区、菜市场街区,一群群人气喘吁吁,有工人、大学生、居民,他们念公告,高喊:“拿起武器!”他们打碎路灯,给拉车的马卸套,翻起铺路的石块,砸开人家的大门,拔下树木,搜索地窖,滚动着推出酒桶,堆起石块、碎石子、家具、木板,造起一道道街垒。

人们强迫有产阶级帮忙。他们闯进住户,要主妇把外出的丈夫的刀枪交出来,并用白垩粉在门扇上写“武器已交出”。有的人拿了刀枪,还在收条上“签了名”,并交代一句:“派人明天去市府领取。”街头单独执勤的岗哨、前往市府的国民卫队队员,全被解除了武装。军官的肩章也被扯掉。在圣尼古拉公墓街,一名国民卫队军官,被一群挥舞棍棒和花剑的人追得走投无路,好不容易才躲进一户人家,直到天黑才换了装溜走。

在圣雅克街区,一群群大学生从公寓出来,沿着圣雅散特街上坡去进步咖啡馆,或者沿马图林街下坡去七球台咖啡馆。有些青年在那里,站在门前的石桩上分发武器。有人赶到特朗斯诺南街的工地,抢走材料去建街垒。只有一处居民抵制,在圣阿乌瓦伊街和西蒙-勒弗朗街的拐角,他们动手拆除了街垒。只有一处起义者退却了,他们在神庙街同国民卫队的一个支队交火后,便丢下刚开始构筑的街垒,沿着制绳场街逃跑了。那个支队在街垒里拾得一面红旗、一盒步枪子弹和三百发手枪子弹。国民卫队将红旗撕成条条,挑在他们的刺刀尖儿上。

我们在这里从容逐个叙述的事件,当年却是在一片喧嚣沸腾声中,在城中各处同时爆发的,犹如一大阵滚雷声中无数道闪电。

不到一小时,仅在菜市场街区,就有二十七道街垒拔地而起。位于中心的那栋五十号楼房,正是雅纳[130]和一百零六名战友的堡垒,一侧有圣梅里街街垒,另一侧有摩布埃街街垒,从而控制三条街:阿尔西斯街、圣马尔丹街,以及正对面的欧伯里屠户街。两道折尺形的街垒,一道从骄山街折向大丐帮街,另一道从乔弗鲁瓦-朗日万街折向圣阿乌瓦伊街。这还不算巴黎其他二十个区,沼泽区、圣日内维埃芙山的无数街垒;梅尼蒙当街街垒上,有一扇卸下来的大门:在天主医院小桥附近那道街垒,是由卸了套并掀翻的苏格兰大车等构筑的,离警察总署才三百步。

在乡村乐师街街垒那里,有一个穿戴体面的男子在向工人发钱。在格雷内塔街街垒,来了一个骑马的人,他将一卷东西,好像是一卷钱币,交给街垒头领模样的人,说道:“喏,拿去花吧,买葡萄酒什么的。”一个没有扎领带的金发青年,从一个街垒到另一个街垒传达口令。另一个青年手提马刀,头戴警察蓝帽,正在分派岗哨。街垒里侧的酒馆和门房,全改为警卫室。此外,暴动的举措,完全符合最高明的军事战术。他们选择的街道令人赞叹,又狭窄又不平整,曲里拐弯,斗折蛇行;尤其菜市场周围,街巷如网,比一片森林还要错综复杂。在圣阿乌瓦伊街区领导起义的,据说是人民之友社。一个人在蓬索街遇难,有人从他身上搜出一张巴黎地图。

暴动的真正领导者,是弥漫空间的一种莫名的狂热情绪。这次起义突如其来,一只手筑起街垒,另一只手几乎占领了驻军的全部据点。起义群众就像燃烧的一条火药长蛇,迅速蔓延,不到三小时,在右岸就侵占了武器库、王宫广场区政府、整个沼泽区、波潘库尔兵工厂加利奥特厂水塔、菜市场附近的所有街道;在左岸侵占了老军营、圣佩拉吉、摩贝尔广场、双磨坊火药库和全部城关。到了傍晚五点钟,他们又控制了巴士底、内衣和**用品商业区、白外衣商业区;他们的侦察员摸到了胜利广场,威胁到法兰西银行、小神甫兵营、驿站旅馆。巴黎三分之一的区域属于暴动。

每一处斗争规模都很大,解除军人武装,搜查住宅,火速夺取武器商店,总之,由投掷石块开始的战斗,必然用刀枪继续下去。

将近傍晚六点钟,鲑鱼巷变为战场。暴动占一端,军队占另一端。双方从一扇铁栅门向另一扇铁栅门射击。一个观察者、梦幻者,即本书的作者,曾靠近火山观看,恰巧落入那条小巷,受到两面火力的夹击,只有间隔店铺的那种鼓起的半圆柱可避子弹,他在那尴尬的境地待了半小时左右。

这期间,国民卫队队员听到集合鼓声,都急忙换上制服,拿起武器,宪兵队从区公所出动,步兵团队也出了兵营。在船锚巷对面,一名军鼓手挨了一匕首,另一名军鼓手在圣拉扎尔谷仓街被干掉。在米歇尔伯爵街,接连倒下三名军官。好几名市府卫队士兵,走到伦巴第街被打伤,又赶紧退回去。

在巴塔夫死巷前,国民卫队的一个小分队发现一面红旗,旗上写着“共和革命第127号”的字样。这果真是一场革命吗?

这次起义将巴黎中心区变成内部错综复杂、迂回曲折的巨大堡垒。

那儿就是核心,那儿显然就是问题的症结。其余地方只不过是小冲突。这表明那里决定全局,而那里还没有开始战斗。

有几团军队士兵情绪不稳,这就给这场危机增添几分令人心惊胆战的晦暗。他们还记得1830年7月,民众多么热烈欢呼五十三团保持中立。两个久经大战考验的英勇无畏的人,德·洛博元帅和比若将军,一主一副,指挥各部军队,由几营兵力组成的巡逻大队,在国民卫队几个连的护卫下,由一名挎着绶带的警官开路,前往起义地带的街道侦察。起义者这方面,也在十字街头的拐角布置了前哨,还大胆地往街垒外面派遣巡逻队。两边营垒相互审视观望。政府方面,手中掌握军队,但还在犹豫。天快黑了,只听圣梅里教堂开始敲警钟了。当时的国防大臣苏尔元帅,曾经参加过奥斯特利茨战役,他阴沉着脸注视这局面。

这些老水兵只习惯正规布军作战,他们的方法和指导只有战术这一打仗的指南针,现在面对所谓众怒的这种万顷浪涛,就完全不知所措了。革命的风向无法掌握。

郊区的国民卫队匆忙赶来,一片混乱。第十二轻骑兵团一个营从圣德尼快马赶到,第十四团队也从弯道赶来;一门门大炮则从万森炮台拉下来。

土伊勒里宫却一片孤寂。路易-菲力浦处之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