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马伯夫老头儿见了鬼(1 / 1)

马吕斯再也不拜访任何人,只是时而见见马伯夫老头儿。

马吕斯从凄惨的阶梯缓步走下去,马伯夫先生那边也同样往下走;这种凄惨的阶梯可以称作地窖台阶,通向不见天日的地方,在那里能听见头上幸福者的脚步声。

《科特雷地区植物志》根本卖不出去了。奥斯特利茨的那座小园子阳光不足,试种靛青也毫无成绩,马伯夫先生在那里只能栽些爱阴暗潮湿的稀有植物。他并不气馁,又在植物园弄到一角光照好的园地,“自费”试种靛青。为此,他将《植物志》的铜版全送进当铺。他把早餐也缩减为两个鸡蛋,一个给他年迈的女用人吃。他已有十五个月没付工钱了。他时常一天就吃这一顿饭。他再也没有那种稚气的笑声,而是整天愁眉苦脸,也不接待朋友了。好在马吕斯也不想去。马伯夫先生去植物园,这一老一少有时在济贫院大道上相遇。他们彼此并不说话,只是凄苦地点点头。这情景真叫人心酸:穷困能一时让人疏远,往日朋友,如今形同路人。

书商鲁瓦约尔已经故去。现在,马伯夫先生只认他的书籍、园子和靛青,这是体现他的幸福、乐趣和希望的三种形式。有这些,他就能活下去。他心里常常这样想:“等我做成蓝色染料球,我就有钱了,要把铜版从当铺里赎回来,还要敲起大鼓,在报上登广告,大吹大擂,大肆推销我的《植物志》。还有,我要买一本彼得·德·梅丁的《航海艺术》,我知道哪儿能买到带木刻插图的1559年版本。”他心中这样盼望,白天侍弄靛青园,傍晚回家浇自己的园子,然后看书。马伯夫先生这时年近八旬了。

一天傍晚,他见了鬼。

那天,他回到家里,天色还大亮着。女用人普卢塔克大妈身体违和,病倒在床。晚饭他只啃了一根还挂点肉的骨头,吃了从厨房桌子上找到的一片面包,便到园子里,坐在当长凳的一条横放的界石上。

按照老式果园的布局,长凳旁边有一个大立柜,隔条和木板已经残破,底层为兔子窝,上层是果子架。窝里没有兔子,架上却还有几个苹果,这是仅余的过冬食物。

马伯夫先生戴着眼镜,翻阅两本书。这两本书令他入迷,而且令他心神不宁,这后一点,对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尤为严重。他天生怯懦,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迷信思想。他这两本书,一本是德朗克尔会长的名著《论魔鬼的幻变》[343],另一本《关于沃维尔的鬼怪和比埃夫尔的精灵》[344],是穆托尔·德·拉吕博迪耶的四开本。他这园子从前是精灵出没的地方,因而他对第二本书更感兴趣。暮色开始将景物上面照白,下面染黑。马伯夫老头儿一边看书,目光一边越过手中的书本,端详他的花草,其中一株鲜艳的杜鹃花尤其是他的安慰,然而,一连干旱了四天,风吹日晒,没下一滴雨,枝头垂下,花蕾蔫了,叶子也脱落,都需要浇水了,尤其那株杜鹃花,样子十分可怜。马伯夫老头儿这种人,认为草木也有灵魂。老人在靛青园干了一整天,累得筋疲力尽,但他还是站起来,把书放在石凳上,佝偻着腰,脚步踉踉跄跄,一直走到井边,伸手抓住铁链,可是想把它从挂钩摘下来的气力都不够了。他只好转过身,惶恐不安地举目望望满天星斗。

夜晚静穆的气氛,用一种莫名的阴森、永恒的快乐,来压抑人的痛苦。看来,这一夜又要跟白天一样干燥。

“满天星星!”老人想道,“不见一丝云彩!不会下一滴雨!”

他的头仰了一会儿,又垂到胸前。

继而,他又抬起头,望着夜空,喃喃说道:“下点儿露水吧!可怜可怜吧!”

他又试了试,想把井链摘下来,可是徒然。

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马伯夫老爹,让我替您浇园子好吗?”

话音未落,就传来野兽钻篱笆的声响,老人看见一个姑娘模样的人,瘦高挑儿,立到他面前,大胆地注视他。这身形倒三分像人,七分像黄昏显形的精灵。

我们说过,马伯夫老头儿胆儿特别小,动不动就吓得心惊肉跳,这次还未容他回答一个字,那精灵就一把摘下井索,放下吊桶,又提上来,将喷壶灌满,那动作在昏暗中显得突兀而怪异;老人看见那精灵赤着双脚,穿一条破裙子,在花坛之间奔忙,向周围散发生命。水喷到叶子上的声响,让马伯夫老人的灵魂充满欢欣。他仿佛感到,杜鹃花现在幸福了。

第一桶浇完,那姑娘又提第二桶,然后又是第三桶,整个园子她都浇遍了。

她在小径上来来往往,身影黑黝黝的,撕成条的破披肩,随着两条瘦骨嶙峋的长胳臂飘动,看上去不知为什么,真有点像一只蝙蝠。

等她浇完园子,马伯夫老人热泪盈眶,走上前去,将手掌放到她额头上,说道:“上帝保佑您,您这样爱惜花儿,真是个天使。”

“不,”她回答,“我是魔鬼,其实,是什么我都不在乎。”

老人没等她回答,也没听见她回答,就高声说道:“真可惜,我这么不幸,这么穷,一点也帮助不了您。”

“您能帮上忙。”她说道。

“帮什么忙?”

“告诉我马吕斯先生住在哪儿。”老人根本没听懂。

“哪个马吕斯先生?”他抬起无神的眼睛,仿佛追索消逝的事情。

“一个年轻人,早先常来这儿。”这工夫,马伯夫先生搜索了记忆,大声说道:“哦!对……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等一等!马吕斯先生……瞧我,马吕斯·彭迈西男爵呀!他住在……不如说他已不住在……哎呀,我不记得了。”

他边说边弯下腰,去扶一扶一根杜鹃花枝,接着又说道:“对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常常经过那条大道,朝冰库那个方向走去。落须街。云雀场。到那里去找吧,不难遇见他。”

等马伯夫先生又直起腰,人已经没了,那姑娘无影无踪。他着实有点儿怕。

“老实说,”他想道,“如果园子没有浇水,我真会以为见了鬼。”

一小时之后,他躺在**,脑海又浮现刚才的情景,在要入睡的时刻,神思朦朦胧胧,好似寓言中化为鱼好渡海的那只鸟,也渐渐化为梦好穿越睡眠,他含混地自言自语:“真的,这情景,特别像拉吕博迪耶讲述的精灵的故事。也许是个精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