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隐修(1 / 1)

珂赛特到了修道院,仍然少言寡语。

珂赛特以为自己是冉阿让的女儿,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再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可能讲出什么去;不管了解不了解情况,她也绝不会透露。刚才我们指出过,不幸的遭遇,最能培养孩子缄口慎言的习惯了。珂赛特受尽了苦难,什么都怕,就连说话、喘气都不敢。她常常因为说一句话,就招来一顿毒打!自从跟了冉阿让,她才稍微放了点心。她相当快就习惯了修院的生活,不过还是想念卡特琳,但是不敢讲。只有一次,她对冉阿让说:“爹,我早知道就好了,准要把她带着。”

珂赛特成为修道院的寄宿生,便换上修道院的学生装。冉阿让获准收回孩子换下的衣服,那还是在要离开德纳第客栈时让她穿的一身孝服,还不太旧。这些旧衣服,连同毛线袜和鞋子,都放在冉阿让设法弄到的一只小提箱里,还大量塞进了修道院足备的樟脑和各种香料。他把手提箱放在自己床边的一张椅子上,钥匙总随身带着。“爹,”珂赛特有一天问他,“这是什么箱子,怎么这么香呀?”

割风伯的这种好行为,除了我们讲过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荣名之外,还得到好报。首先,他做了好事心里高兴;其次,活计有人分担,负担就减轻多了;最后,他爱抽烟叶,自从有了马德兰先生陪伴,烟量比过去增加两倍,而且越发抽出无穷的滋味,因为烟叶是马德兰先生花钱买的。

修女们根本不接受于尔梯姆这个名字,就把冉阿让叫作“割二伯”。

假如修女们有几分沙威的那种目光,久而久之,她们会发现,当侍弄园子缺什么东西要外出购置时,每次总是那个又老又残疾的瘸腿割大伯,而不是割二伯出去;不过,她们根本没有注意这一点,也许是她们眼睛总盯着上帝,不善于窥视,也许是她们更喜欢相互窥探。

冉阿让潜伏不动,的确很明智。沙威监视这一带街道的时间长达一个多月。

对冉阿让来说,这所修道院好比一个四面绝壁深水的孤岛。从今往后,这四面围墙之内就是他的世界。能望见天空,这足以令他心情恬静;能看到珂赛特,这足以令他快乐。

对他来说,又开始了一种甜美的生活。

他同老割风住在园子后面的破房里。那房子是用残砖破瓦建造的,到1845年还存在,共有三间屋,里边只有光秃秃的墙壁。那间大屋,割风硬给了马德兰先生,怎么推让也不行;屋里墙上,除了挂膝带和背篓的两个钉子外,壁炉上方还有一样装饰——原样复制的1793年发行的一张保王党纸钞[58]。

这张旺岱军用债券,是上一个园丁钉在墙上的,那个园丁是老朱安党徒[59],死在修道院,差事由割风接替。

冉阿让整天在园子里干活,而且十分得力。从前他当过树枝剪修工,这次当个园丁正合心意。大家记得,在栽植方面,他掌握了各种妙法和窍门,现在正好能使上劲儿。果园里的树几乎全是野生的,由他施行芽接,便结出丰美的果实了。

珂赛特获准每天回到他身边待一个小时。修女们个个愁眉苦脸,而他却和颜悦色,两相比较,孩子就更热爱他了。每天一到时间,她就跑来,一跨进门,就使这所破房变成天堂。冉阿让立刻喜笑颜开,他感到自己的幸福随着他给珂赛特的幸福而增长。我们给人带来的欢乐有这样一种妙处,这种欢乐不像反光那样渐趋削弱,而是反弹回来更加光辉灿烂。课间休息时,珂赛特嬉戏奔跑,冉阿让远远望着,能从众多笑声中分辨出她的笑声来。

要知道,现在珂赛特爱笑了。

甚至珂赛特的相貌也发生了一定变化,抑郁的神色消失了。笑,就是阳光,就不难从脸上驱走冬色。

珂赛特长得还是不美,但是变得招人喜爱了。她那童稚的声音很甜,讲起生活小事来头头是道。

课间休息过后,珂赛特又回去上课,冉阿让就望着她那教室的窗户,半夜他还起来,望着她寝室的窗户。

这自然是上帝指引的路;修道院和珂赛特起同样作用,要通过冉阿让保持并完成那位主教的功业。自不待言,好品德也有引人走向骄傲的一面,那是魔鬼建造的一座桥梁。冉阿让由天意投入小皮克普斯修道院时,也许已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那一面和那座桥梁。他只要还拿自己同主教相比,就觉得自己很差劲,总保持谦卑的态度;然而近来,他开始同别人比较,就滋长了骄傲情绪。谁说得准呢?到头来,他也许会又轻轻地滑回到仇恨上去。

在这面滑坡上,是修道院把他截住了。

这是他所见过的第二个囚禁人的地方。他年轻时代,在他的人生开端的时候,以及后来,直到最近,他见过另外一个囚禁人的地方,那地方骇人听闻,十分恐怖,而他总觉得,那种严酷的惩罚是司法的不公和法律的罪恶。关过苦役牢之后,今天,他看到了修道院,心想他从前是苦役牢里的囚犯,现在可以说成为修道院的旁观者,他怀着惶恐的心情,暗暗比较这两种地方。

有时,他将臂肘倚着锄把儿,神思沿着旋梯,缓缓走下无底的玄想。

他忆起早年的伙伴,想到那些人太苦了,天一亮就得起来干活,一直干到天黑,连睡觉的时间都所剩无几,而且睡在行军**,只准铺两寸厚的褥垫,那么大的工棚,一年只有最寒冷的两个月才生点火,只有在最炎热的日子,才发善心准许穿上粗布裤子,只有“干重活”时才给点酒喝,给点肉吃。他们在生活中无名无姓,仅用号码表示,可以说变成数字了;他们走路低垂着眼睛,说话压低声音,头发被剃光,在棍棒下忍辱苟活。

继而,他的思绪重又移到他眼前这些人身上。

这些人同样剃光了头,同样低垂着眼睛,压低声音,虽不是忍辱偷生,却遭受世人的嘲笑,背上虽无棒伤,肩头的皮肉却被戒律撕破了。这些人的姓名,也同样在世间消失,仅仅留有尊号了。她们从不吃肉,也绝不喝酒,时常一天到晚不进食;身上虽然不穿红囚衣,但是终年披着黑呢裹尸布,夏天太厚,冬天又太薄,既不能加也不能减,想随季节换上布衫或毛外套也不成,一年有六个月穿哔叽衣衫,结果时常害热症。她们还住不上只在最寒冷的日子才生火的大房间,而是住在从不生火的修室里;她们也睡不上两寸厚的褥垫,而是躺在麦秸上。更有甚者,就连个安稳觉也不让她们睡:在劳累一整天之后,每天夜晚刚要休息,正疲惫不堪,刚刚入睡,被窝里刚有点热乎气的时候,她们又被唤醒,不得不起来,去冰冷昏暗的祭坛里,双膝跪在石地上祈祷。

在规定的日子里,她们还要轮流跪石板,或者匍匐在地,张开双臂呈十字架形,连续待上十二个小时。

那些是男人,这些是女人。

那些男人干了什么呢?他们**抢掠,杀人害命。他们是强盗、骗子、下毒犯、纵火犯、杀人犯、弑亲犯。这些女人又干了什么呢?她们什么也没有干。

一方面是抢劫、走私、欺诈、暴力、**、残杀、形形色色的邪恶、五花八门的罪行;而另一方面,只有一件事:清白。

尽善尽美的清白,这种升华,近乎一种神秘的圣母升天,以其美德还依恋着尘世,又以其圣洁已经连着上天了。

一方面是低声陈述罪恶,另一方面高声忏悔过失。而那是什么罪恶!这又算什么过失呢!

一方面是乌烟瘴气,另一方面则是清芬异香。一方面是精神瘟疫,要严密监视,用枪口控制,却还慢慢吞噬染上瘟疫的人;另一方面则是所有灵魂熔于一炉的纯洁的火焰。那边一片黑暗,这里则一片幽冥,不过,幽冥中却充满亮点,而亮点又光芒四射。

两处同是奴役人的地方,但是第一处还有可能解放,还有一个法定的期限可盼,还可以越狱。第二处则永无尽期,只是在未来的遥远的尽头,有一点自由的微光,即人们所说的死亡。

在前一个地方,那些人只是被锁链锁住;在后一个地方,这些人则被信仰锁住。

前一个地方散发出什么呢?散发出大量的诅咒、咬牙切齿的咯咯声,散发出仇恨、穷凶极恶、反对人类社会的怒吼,以及对上苍的嘲笑。

第二个地方散发出什么呢?散发出祝福和爱。

在这两种极其相似而又迥异的地方,两类截然不同的人正完成同一种事业:赎罪。

冉阿让十分了解前一类人的赎罪,那是个人赎罪,为自己赎罪。然而,他不理解另一类人的赎罪,那些无可指责、没有污点的人的赎罪,因此,他心惊胆战,暗自问道:“那些人赎什么罪?为什么赎罪?”

他内心的一个声音回答:“人类最神圣的慷慨,是为别人赎罪。”

在这里,我们只是作为叙述者,将个人的见解完全抛开,站在冉阿让的角度表述他的印象。

他看到克己为人的最高境界、美德所能达到的顶峰:看到清白的心恕人之过并代人赎罪,没有过失的心灵,甘为堕落的心灵受奴役、受折磨和受刑罚;以人类的爱沉浸到对上帝的爱中,但又不混同,始终保持祈求的姿态;一些温和柔弱的人承受被惩罚者的苦难,同时面带受奖赏者的微笑。

于是,冉阿让想到,自己从前竟敢抱怨!

睡到半夜,他时常爬起来,聆听那些备受戒规折磨的清纯修女的感恩歌声,想到受惩罚的人却抬高嗓门儿一味亵渎上天,而他本人也是个无耻之徒,竟然朝上帝挥过拳头,转念至此,不禁感到胆战心寒。

他逃脱追捕,翻过修道院的围墙,冒死脱险,向上奋进虽十分艰难,却竭尽全力脱离另一个赎罪之地,只为了进入这个赎罪之地,这次经历确实惊心动魄,也令他深思,仿佛这是上苍低声向他提出的警告。难道这是他命运的征兆吗?

这所修道院也是一座监狱,很像他逃离的那个地方,同样阴惨惨的,然而,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他又见到了铁栅门、铁门闩、铁窗栏,可是这是关谁的呢?关天使。

这四面高墙,他从前见过圈着猛虎,现在却看见圈着羔羊。

这是赎罪,而不是惩罚的地方,不过比起另一个地方来,这里更加严厉,更加肃穆,更加残酷无情,这些贞女不堪重负,腰弯得比那些苦役犯还厉害。这种凛冽的寒风,从前冻僵了他的青春,后来穿过紧锁秃鹫的铁栏坑穴;如今,一股更加冷峭刺骨的朔风,吹袭关着鸽子的牢笼。

这是为什么?

他一想到这种事情,就觉得自身的一切,在这崇高的奥秘面前倾覆了。

在这种沉思默想中,傲气消失了。他反躬自省,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因而多次潸然泪下。这六个月以来,凡是进入他生活的人和事物,珂赛特以其热爱,修道院以其谦卑,无不指引他重新奉行那主教的神圣指令。

黄昏时分,等园子寂静无人了,有时就能看见他跪在小礼拜堂旁边的小路中间,面对着他初到的那天夜晚窥探过的窗户,他知道进行大赎罪的修女,正匍匐在里面祈祷。他就是朝向那位修女,这样跪着祈祷。

他似乎不敢直接跪到上帝面前。

他周围的一切,这静谧的园子、芬芳的花朵,这些欢叫的孩子,这些严肃而朴实的女人,这寂静的修道院,都慢慢进入他的心扉;他的心境逐渐变化,也像这修道院一样寂静,像这些鲜花一样芬芳,像这园子一样静谧,像这些女人一样朴实,像这些孩子一样欢乐了。继而,他又想到,在他生活中的两次危急关头,两处上帝的住宅都相继收容了他:第一次是所有大门都关闭,人类社会拒绝他的时候;第二次是苦役牢门重又打开,人类社会重又追捕他的时候。没有第一处接纳,他就会再次堕入犯罪的道路;没有第二处接纳,他就会再次陷入牢狱之灾。

他的一颗心已完全化为感恩戴德,越来越变为一颗爱心了。

一连几年就这样过去,珂赛特渐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