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布娃娃还摆在玩具摊上,珂赛特禁不住扭头望了一眼,这才敲门。店门打开了,德纳第婆娘举着蜡烛出现在门口。
“噢,是你呀,小贱货!谢天谢地,用了这么长时间!准是玩去了,鬼东西!”
“太太,”珂赛特浑身发抖地说,“这儿有位先生要住店。”
德纳第婆娘那副怒容立刻换成奸笑,用眼睛贪婪地寻找新来的客人,这种瞬间变脸术是客店老板的特长。
“就是这位先生?”她问道。
“对,太太。”那人口答,同时把手举到帽檐儿上。
有钱的客商不会这么客气。德纳第婆娘看到陌生人的这一举止,又迅速打量了一眼他的衣着和行囊,就立刻收起奸笑,重显怒容,她冷淡地说了一句:“进来吧,伙计。”
“伙计”进门了。德纳第婆娘又瞥了他一眼,特别注意到他那件快磨破了的外衣和那个有了洞的帽子,然后点了点头,动了动鼻子,眨了眨眼睛,向她那一直陪车夫喝酒的丈夫讨主意。她丈夫微微摇了摇手指,同时努了努嘴唇,这种情况则表示:十足的穷光蛋。于是,德纳第婆娘提高嗓门儿说:“喂!老头儿,对不起,店里没床位了。”
“随便给我安排个地方吧,”那人说道,“阁楼、马棚都行。我还是付一间客房钱。”
“四十苏。”
“四十苏,行啊。”
“好吧。”
“四十苏!”一名车夫对德纳第婆娘低声说,“不是只要二十苏吗?”
“他住店就得四十苏,”德纳第婆娘也同样低声说,“我让穷鬼住店,少给一个子儿也不行。”
“这话不错,”她丈夫轻声补充道,“店里接待这种人,总是煞风景。”
这工夫,那人已经把包裹和木棍放在板凳上,拣了一张餐桌坐下来;珂赛特急忙给他送上一瓶葡萄酒和一只玻璃杯。之前要水的那位客商亲自提桶去饮马。珂赛特又钻到菜案下面,回到老地方打毛线活儿。
那人倒了一杯酒,举杯抿了一小口,便开始出奇地注视起那孩子。
珂赛特的相貌挺丑。她若是快乐,或许会好看些。她那张愁苦的小脸,我们已经勾画过。她长得面黄肌瘦,虽然快满八岁,看上去也只有六岁。那双大眼睛由于经常流泪的缘故,深深陷入阴影中,几乎丧失了神采。那嘴角的弧线是经常惶恐不安的结果,在等待判处的犯人和不治之症的患者脸上就能看到。那双手正如她母亲猜想的,“满是冻疮”。此刻,炉火使她骨骼的棱角突显出来,更显得骨瘦如柴了。她总是发抖,因此形成了紧紧并拢双膝的习惯。她的全套衣裳就是一身破布片,夏天见了叫人可怜,冬天见了叫人心疼:满身没有一片毛织品,粗布衫上也全是破洞,露了肉,看得见德纳第婆娘打出来的紫块青斑。那两条细腿光着,冻得红红的。那锁骨窝叫人见了也心酸落泪。那孩子的举止神态、嗓音语调、迟钝的话语、看人的眼神、无言的沉默,总之,她的一举一动,整个人,只表达和显露出一种心情:恐惧。
恐惧散布于她全身,可以说将她笼罩住;恐惧使她双肘紧贴在胯上,脚跟紧缩在裙子里,使她尽量少占地方,尽量少喘气;也可以说,恐惧成为她躯体的习惯,而且有增无减,不可能改变。她的眸子里有惊诧的一角,那便是恐怖所在。
珂赛特的这种恐惧已经达到极点,她打水回来全身湿漉漉的,也不敢凑近炉火烤干,而是一声不吭,又去干活儿了。
这个八岁的孩子眼神总是那么黯淡,往往还显得那么凄然,有时她真好像要变成白痴或妖怪。
前面说过,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祈祷,也从来没有踏进过教堂。“我还有那闲工夫?”德纳第婆娘常说。
那个身穿黄衣裳的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珂赛特。
德纳第婆娘突然嚷道:“哦,对啦!面包呢?”
每次德纳第婆娘一提高嗓门儿,珂赛特总是从案子下面钻出来。
买面包的事,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她只能采取终日战战兢兢的孩子的那种办法:撒谎。
“太太,面包铺关门了。”
“那就敲门。”
“敲过了,太太。”
“敲了之后怎么样?”
“不开门。”
“明天我就能弄清楚这话是不是真的,”德纳第婆娘说道,“若是撒谎,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先把那十五苏铜子儿还给我。”
珂赛特把手伸进罩衫兜里去摸,脸色刷地变青了。那十五苏铜子儿没有了。
“怎么了!”德纳第婆娘又说,“听见没有?”
珂赛特把兜翻出来看,什么也没有。钱哪儿去了呢?倒霉的孩子哑口无言,完全吓傻了。
“那十五苏铜子儿,你丢了吧?”德纳第婆娘暴跳如雷,“还是你想骗我钱?”
说着,她伸手去摘挂在壁炉旁的掸衣鞭。
一见到这可怕的动作,珂赛特情急中喊道:“饶了我吧,太太!太太!下次不敢了。”
德纳第婆娘摘下掸衣鞭。
这时,那个黄衣人伸手摸了摸坎肩的兜儿,但是这一动作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况且,其他客商都在喝酒打牌,根本不管周围的情况。
珂赛特恐慌万状,蜷缩到壁炉的角落,竭力收拢并藏起半裸的可怜四肢。德纳第婆娘扬起胳膊。
“对不起,太太,”那人说道,“刚才,我看见有什么东西从这孩子罩衫兜里掉了出来,滚到地上,也许就是那枚硬币吧。”
他说着就俯下身,好像在地上摸了一阵。
“没错儿,在这儿呢。”他直起身来说道。
他把一枚银币递给德纳第婆娘。
“对,正是它。”她说道。
其实不是,因为,这是二十苏银币。不过,德纳第婆娘已经得了便宜,她把钱装进兜里后,瞪了孩子一眼,说了一句:“永远记住,别再给我出这种事。”
珂赛特又回到德纳第婆娘所说的“她的窝”,大眼珠盯住那个陌生的旅客,脸上开始显现出她从未有过的表情。现在还只是一种天真的惊异之色,不过从中已经透出一种略带愕然的信赖。
“喂,您要用晚餐吗?”德纳第婆娘问这客人。
他没有应声,似乎陷入沉思。
“这是个什么人呢?”德纳第婆娘咕哝道,“肯定是个穷光蛋,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我的房钱他付得起吗?幸好他从地上捡了钱,没有想到放进自己的腰包。”
这时,旁边一扇门开了,爱波妮和阿兹玛走了进来。
她们的确是两个美丽的小姑娘,不那么土气,倒像城里孩子,非常可爱。一个绾着光亮的褐色发髻,另一个背后拖着长长的黑发辫:二人都特别活泼、整洁,长得胖乎乎的,皮肤鲜艳、健康,招人喜欢。她们都穿得很暖和,而且由于母亲做工精巧,衣料虽厚却毫不减色,整身搭配得很漂亮。真所谓冬寒可御,春光不减。两个小姑娘都光彩照人,而且身上颇有点做主子的派头。她们的服饰、快活的神情、高声的嬉笑,都显得随心所欲。德纳第婆娘一看见她们进来,就以充满慈爱的责备口气说:“哼!你们俩,这会儿才过来!”
接着,她把两个女儿先后拉到膝上,给她们梳头发,又扎好绸带,再以母亲所特有的方式,轻轻地摇了一阵,才放开她们,同时高声说了一句:“她们打扮得够整齐的!”
小姐儿俩走到火炉旁坐下,将一个布娃娃放在膝上翻来翻去,同时快活地叽叽喳喳。珂赛特的眼睛不时离开毛线活儿,悲伤地看着她们玩耍。
爱波妮和阿兹玛一眼也不瞧珂赛特,在她们眼里,她就像一条狗。这三个小姑娘的年龄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四岁,可是她们已经代表了整个人类社会:一方面是羡慕,另一方面是蔑视。
德纳第姊妹俩的布娃娃已经玩得很旧很破,也褪色了。尽管如此,珂赛特照样觉得可爱,她生来就没有得到过布娃娃,拿孩子们都懂的话来说,就是“一个真的娃娃”。
德纳第婆娘在厅堂里走来走去,忽然发现珂赛特在愣神儿,不干活儿却只顾看着玩耍的小姐妹。
“哼!这回让我抓着啦!”她吼道,“你就是这样干活的呀!我要抽你鞭子,教你好好干活儿!”
那陌生的客人没有离座,转过身看着德纳第婆娘。
“太太,”他神色几近畏怯地微笑着说,“算啦!让她玩玩吧!”
这种愿望,如果是一个晚餐吃一大块羊腿、喝两瓶葡萄酒的客人表示的,而不是出自“一个穷鬼”模样的人之口,那就成为命令了。然而,一个戴这样帽子的人还敢表达希望,一个穿这样衣裳的人还敢表达意愿,这让德纳第婆娘觉得不能容忍。她口气尖酸刻薄地答道:“她要吃饭就得干活,我可不能白养活她。”
“她在干什么活儿呢?”那外乡客又问道。他那柔和的声调,与他要饭花子的衣衫和脚夫一般的肩膀,形成异常奇特的对照。
德纳第婆娘赏脸答道:“瞧嘛,她在给我的两个小女儿织袜子,她们没的穿了,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再过一会儿就要光脚走路了。”
那人瞧了瞧珂赛特那两只红红的可怜的脚,接着说道:“她什么时候能织完这双袜子?”
“她这个懒虫,至少还得三四个整天。”
“这双袜子织出来,能值多少钱?”
德纳第婆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至少三十苏。”
“出五法郎您肯卖吗?”那人又问道。
“老天!”一个车夫听在耳里,哈哈笑着说,“五法郎?这价钱我可想不到!五法郎!”
这当口儿,德纳第汉子认为应当开口了。
“行啊,先生,如果您有这种兴致,这双袜子五法郎就卖给您。我们对客商有求必应。”
“要马上付钱。”德纳第婆娘断然地说道。
“这双袜子我买下了,”那人回答,他从兜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硬币,放到了桌子上,“我付钱。”
接着,他转向珂赛特。
“现在,你的活儿归我了,玩吧,孩子。”
那车夫见了五法郎,非常激动,放下酒杯就跑了过来。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他边检查钱币边嚷道,“一枚真正的后轮币!一点不假!”
德纳第汉子走了过来,一声不响地将钱币放进兜里。
德纳第婆娘无话可说,她咬着嘴唇,脸上现出一副仇恨的表情。
这时,珂赛特还在发抖,她大着胆子问:“太太,是真的吗?我能玩了吗?”
“玩吧!”德纳第婆娘大吼一声。
“谢谢,太太。”珂赛特说道。
她嘴上谢德纳第婆娘,整个小小的心灵却在感激那个旅客。
德纳第汉子又去喝酒,他老婆对着他的耳朵问:“那个黄衣人会是干什么的?”
“我见过,”德纳第以权威的口气答道,“有的百万富翁就穿这样的礼服。”
珂赛特放下手中的活计,但是没有从她待的地方钻出来。她总是尽量少动,这时她从身后一个盒子里取出破布片和那把小铅刀。
爱波妮和阿兹玛在进行一个重大行动,一点儿也没有留意到周围发生的情况。她们捉住了猫,把布娃娃丢在地上。爱波妮是姐姐,她用许多旧衣裳,用红色和蓝色的破布片往猫身上缠,也不管它怎么叫,怎么挣扎。她一面做这项严肃而艰巨的工作,一面对妹妹说话,用的是儿童那种温柔美妙的话语,就好似彩蝶,想要捉住却飞走了:“瞧哇,妹妹,这个娃娃比那个好玩多了。它会动,会叫,还热乎乎的。瞧哇,妹妹,咱们玩这个吧。这就是我的宝贝女儿。我是一个阔太太。我来看你,你就盯着看它,看见它的胡须,吓了你一跳。接着,你又看见它的耳朵,又看见它的尾巴,又吓了你一跳。你就会对我说:‘哎呀!老天爷!’我就会对你说:‘对,太太,我的宝贝女儿就是这样。如今的小姑娘全是这样子。’”
阿兹玛听爱波妮这样讲,心中非常佩服。
这时,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一支**的小调,边唱边狂笑,震得天棚直颤动。德纳第给他们鼓劲儿,陪他们一起唱。
鸟儿做窝不择泥草,孩子用什么也都能做娃娃。爱波妮和阿兹玛这边往猫身上缠布,珂赛特那边也往小铅刀上缠破布片,她缠好了,就抱在怀里,轻轻唱起催眠曲。
布娃娃是女孩的一种最迫切的需要,也是一种最可爱的本能。把东西想象成孩子,又是照顾,又是穿衣,又是打扮,穿了又脱,脱了又穿,还教它学习,有时责备几句,又是摇又是亲,哄它睡觉,这便是做女人的全部未来。正是在幻想和饶舌中,在做小襁褓和婴儿用品中,在缝小裙子和小内衣中,幼儿长成小姑娘,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大姑娘又长成少妇。生下第一个孩子接替最后一个布娃娃。
一个小女孩没有布娃娃,几乎跟一个女人没有孩子一样痛苦,都是绝难忍受的。
因此,珂赛特用小铅刀给自己做了一个娃娃。
这工夫,德纳第婆娘凑到那“黄衣客”跟前,她心想,“我老公说得对,他也许是拉斐特先生。有些富翁特别爱搞这种鬼名堂!”
她走过来,臂肘支在他的桌子上。
“先生……”她叫了一声。
听到“先生”这两个字,那人扭过头来。自从投店以来,德纳第婆娘还只叫他“伙计”或“老头儿”。
“喏,先生,”她接着说道,同时换上一副谄媚之态,比她的凶相更让人受不了,“我也很愿意让孩子玩,这事儿我不反对,不过,偶尔玩一次还成,因为您慷慨。您想想,她什么也没有,总得干活呀。”
“这孩子,不是您的吗?”那人问道。
“噢,天哪!不是,先生!她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是我们好心收养的。她是一个非常笨的孩子,脑袋里一定积了水。您瞧见了,她的脑壳儿那么大。我们尽量拉扯她。要知道,我们不是有钱的人。我们往她家乡写信也没用,半年了也没个信儿。看来她妈妈一定死了。”
“噢!”那人应了一声,重又陷入遐想。
“她那个妈妈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德纳第婆娘又说道,“就这么抛下孩子不管了。”
在这场谈话的过程中,珂赛特仿佛受到本能的暗示,知道别人在谈论她,眼睛就盯着德纳第婆娘,模模糊糊地听着,也零星听到几句话。
这工夫,那些酒客全有七八分醉意了。他们反复唱着那支**曲,越唱越起劲儿。他们唱的是一支趣味高尚的风流小曲,里边提到了圣母和圣婴耶稣。德纳第婆娘也跟着一起大笑,珂赛特在菜案下面呆呆地望着炉火,眸子里反射着亮光,她也摇起刚才做的小襁褓,边摇边低声唱道:“我母亲死啦!我母亲死啦!我母亲死啦!”
经过老板娘再三劝说,黄衣客,“那个百万富翁”,终于肯吃顿晚饭。
“先生要点什么?”
“面包和奶酪。”那人答道。
“这人肯定是个穷鬼。”德纳第婆娘想道。
那些醉汉还一直唱歌,珂赛特在桌案底下也在唱她的歌。
忽然,珂赛特不唱了,她刚才扭头时,看见了德纳第小姐儿俩玩猫时扔在菜案旁边的布娃娃。
于是,她丢下那把将就抱着的小铅刀缠成的娃娃,眼睛慢慢扫视整个厅堂。德纳第婆娘一边跟丈夫窃窃私语,一边数着零钱,波妮和兹玛在玩猫,旅客都在吃饭喝酒或者唱歌,没人注意她。机不可失,她从菜案下爬出来,又瞧了瞧,确实没人窥视她,就赶紧溜了过去,抓起布娃娃。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转身有意让自己的影子遮住怀里的布娃娃。对她来说,玩一个布娃娃的快乐实在难得,竟达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强烈程度。
除了慢慢吃便饭的那个客人之外,谁也没有看见她。
这种快乐持续了将近一刻钟。
然而,珂赛特再怎么小心,也没有发现娃娃的一只脚“伸出去了”,让炉火照得明晃晃的。这只鲜亮的粉红脚从暗影中露出来,突然映入阿兹玛的眼帘,她对爱波妮说:“你看呀,姐姐!”
姐妹俩愣住了:珂赛特竟敢动她们的布娃娃!
爱波妮站起来,抱着猫走到母亲身边,扯了扯她的裙子。
“别来闹我!”母亲说,“你要干什么呀?”
“妈,你瞧呀!”孩子说道。
她说着,用手指了指珂赛特。
珂赛特拥有了布娃娃,已经完全陶醉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德纳第婆娘勃然变色,露出因动辄大惊小怪而得名为悍妇的那副凶相。
这下子,尊严受到挫伤,她更加火冒三丈。珂赛特太不像话了,居然冒犯“小姐们”的娃娃。
俄罗斯女皇瞧见农奴偷试皇太子的大绶带,也不会有另一副面孔。
她大吼一声,嗓音因盛怒而变得嘶哑:“珂赛特!”
珂赛特被惊得一颤,就好像脚下发生了地震。她扭过头来。
“珂赛特!”德纳第婆娘又喊一声。
珂赛特拿起娃娃,轻轻放在地上,她那虔敬的神态中透出绝望,眼睛仍盯着娃娃,十根手指交叉起来,而且绞来绞去。一个小小年龄的孩子有这种动作,说起来真惨。接着,她哭了,受了一天的折磨,无论夜晚去树林,提重重的一桶水,丢了钱,无论看见举到头上的鞭子,还是听到德纳第婆娘抛出来的瘆人的话,她都没有流泪,现在却哭了,而且泣不成声。
这时,那位旅客已经站起来了。
“怎么回事儿?”他问德纳第婆娘。
“您没有看到吗?”德纳第婆娘说着,指了指卧在珂赛特脚旁的罪证。
“那怎么啦?”那人又问道。
“这个贱丫头,竟敢动我孩子的娃娃!”德纳第婆娘答道。
“只为这点小事就大嚷大叫!”那人说道,“她玩玩这个布娃娃又怎么样呢?”
“还拿娃娃,瞧她那双脏手,那双讨厌的手!”
听到这话,珂赛特哭得更厉害了。
“你还不住声!”德纳第婆娘喝道。
那人径直朝临街的店门走去,开门出去了。
那人刚一出门,德纳第婆娘就趁机朝桌下狠狠踢了一脚,踢得珂赛特高声号叫。
店门重又打开,那人回来了,双手抱着我们之前讲过的、让全村孩子眼馋了一整天的那个神奇娃娃,放到珂赛特面前,说道:“拿着,这是给你的。”
他来到店里已有一个多小时,在沉思默想中,他也许透过玻璃窗隐约注意到了烛火辉煌的玩具摊,仿佛受到启示。
珂赛特抬起眼睛,看见那人捧着娃娃朝她走来,就好像看见了太阳,她听见这句闻所未闻的话:“这是给你的。”就瞧瞧那人,又瞧瞧娃娃,然后慢慢往后退,躲到桌子下的墙角里。
她不哭也不叫了,好像连气儿也不敢喘了。
德纳第婆娘、爱波妮、阿兹玛全都呆若木鸡。那些喝酒的人也都停了下来。整个店里一片肃静。
德纳第婆娘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又开始猜测:“这个老家伙究竟是什么人?是穷鬼还是百万富翁?也许两样都是,也就是说,是个强盗。”
德纳第汉子脸上堆起皱纹,那是本能以全部兽性力量控制人面时所突现的表情。这个客栈老板轮番打量布娃娃和那个客商,嗅那个人时仿佛嗅到了钱袋。这只是一刹那的事。他走到老婆眼前,低声对她说:“那玩意儿至少值三十法郎。别犯傻。在那人面前你得服服帖帖的。”
粗俗和天真这两种天性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没有过渡阶段。
“怎么了呀,珂赛特?怎么不拿你的娃娃呢?”德纳第婆娘说道,她极力要让声音温柔一点,但声音里满是恶妇那种发酸的蜂蜜的味道。
珂赛特大着胆子从她那洞里钻了出来。
“我的小珂赛特,”德纳第婆娘拿出怜爱的样子又说道,“这位先生送给你一个娃娃。拿着吧,娃娃是你的了。”
珂赛特恐惧地注视着娃娃,她的脸上还满是泪痕,但是眼睛像拂晓的晴空,开始充满喜悦的奇异光芒。她此刻的感受,犹如有人突然对她说:“孩子,您是法兰西王后。”
她似乎觉得一旦她碰了这娃娃,里面就会打出响雷。
她这种念头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因为她想到德纳第婆娘会训斥她,还会打她。
然而,**力占了上风,她终于凑了上来,转向德纳第婆娘,怯声怯气地问道:“我能拿吗,太太?”
任何言语都难以描摹这种又绝望、又恐惧、又狂喜的神态。
“当然啦!”德纳第婆娘说道,“既然先生给了你,这就是你的了。”
“真的吗,先生?”珂赛特又问道,“真的吗?这贵妇人是我的啦?”
那外乡客好似泪水盈眶,他激动到了极点,一张口就难免要流泪,只好冲珂赛特点了点头,把“贵妇人”的手放到她的小手上。
珂赛特急忙把手缩回来,就好像被“贵妇人”的手烫了似的,她又开始注视地面。我们要补充一句,这时她的舌头耷拉出来老长。突然,她转过身,欣喜若狂地抓住布娃娃。
“我就叫她卡特琳。”她说道。
这一时刻颇为怪诞:珂赛特的破衣烂衫,同娃娃的彩带和鲜艳的粉红罗裙紧紧贴在一起。
“太太,”她又问道,“我能把她放在椅子上吗?”
“可以,我的孩子。”德纳第婆娘回答。
现在,轮到爱波妮和阿兹玛眼红地望着珂赛特了。
珂赛特把卡特琳放到椅子上,然后自己坐在对面的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一副景仰的神态。
“玩吧,珂赛特。”那外乡人说道。
“哦!我是在玩呀。”孩子回答。
这个素不相识的外乡客,好像是上天派来看望珂赛特的,但此刻却成为德纳第婆娘最恨的人。然而,她必须克制自己。尽管平日里她的一举一动都极力模仿丈夫,惯于虚伪那一套,可是这回她太冲动,简直咽不下这口气。她急忙打发女儿去睡觉,又请求黄衣客“准许”,也让珂赛特睡觉去,还像慈母似的补充一句:“今天她够累的了。”珂赛特抱着卡特琳去睡觉了。
德纳第婆娘不时走到餐厅另一端,到她丈夫待的地方,如她所说“安慰安慰灵魂”。她跟丈夫交谈了几句,因为说的是恼火的话而不敢大声说出来:“老畜生!他怀着什么鬼胎?到这儿来跟我们捣乱!要让这个小鬼玩耍!给她娃娃!把值四十法郎的娃娃,给一条四十苏我就卖的小狗!差一点儿他就像对待贝里公爵夫人那样称她陛下啦!这像话吗?这个装神弄鬼的老家伙,大概疯了吧?”
“为什么?这很简单,”德纳第答道,“只要他开心!你呢,让孩子干活,你觉得开心;而他,让孩子玩,他觉得开心。他有这种权力。一位客商,只要付钱,干什么事都行。那老头若是个慈善家,碍你什么事呢?他若是个傻瓜,又关你屁事儿。你管什么闲事儿,反正他有钱!”
一家之主的言论和客栈老板的推理,两者都不容置疑。
那人双肘撑着餐桌,又恢复冥思遐想的姿态。其他所有客人,商贩和车老板,都彼此稍微离开一点儿,不再唱歌了。他们怀着敬畏的心情,远远地打量他。这个人穿得如此寒酸,却这么随意地从兜里往外掏银币,把那么大的布娃娃,随便送给穿木鞋干粗活的小姑娘,这样一个人肯定不简单,肯定不好惹。
几个小时过去了。午夜弥撒已经做完,喝酒的人都散去,酒店关门了,楼下的厅堂空****的,炉火也已熄灭,可是,那外乡人始终坐在原地,保持原来的姿势,只是时而换一下支撑的臂肘。自从珂赛特离开后,他没有再讲一句话。
只有德纳第夫妇出于礼貌和好奇,还留在厅堂里。“他就要这样过夜吗?”德纳第婆娘咕哝一句。凌晨两点的钟声响过,她声称实在支持不住,对她丈夫说:“我去睡了,怎么对付随你的便。”她丈夫坐在角落的一张餐桌旁,点了一支蜡烛,开始看《法兰西邮报》。
这样足足又过了一小时。可敬的客栈老板把《法兰西邮报》至少看了三遍,从这期的日期一直看到印刷厂的名称。那位外乡人仍没有动弹。
德纳第又是晃动,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又是擤鼻涕,弄得椅子咯咯直响。那人却纹丝不动。“难道他睡着了?”德纳第想道。那人没有睡着,但是又无法将他唤醒。
德纳第终于摘下便帽,蹑手蹑脚走过去,试探着说:“先生不想去安寝吗?”
他觉得若是说“不去睡觉”,就会显得唐突和过分亲热。“安寝”则给人以款待之感,包含恭敬之意。这两个字还具有妙不可言的功能,使次日的账单数目膨胀起来。一间“睡觉”的客房要你二十苏,一间“安寝”的客房则要你二十法郎。
“咦!”那外乡人说道,“您说得对。您的马棚在哪儿?”
“先生,”德纳第微微一笑,说道,“我带您去,先生。”
他端起蜡烛,那人则拿起小包和木棍,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二楼的一间屋子。这个房间的陈设异常华丽,一套红木家具,一张船式大床,挂着红布帷帐。
“这是什么地方?”客人问道。
“这是我们结婚时的洞房,”客栈老板回答,“我和妻子现在住另一间屋,一年只来这里三四回。”
“我还是愿意睡在马棚里。”那人口气生硬地说道。
德纳第装作没听见这种不大客气的说法。
他点燃壁炉上两支新蜡烛,炉火也着得很旺。
壁炉上的玻璃罩里有一顶银丝橘花女帽。
“这个,又是什么呢?”那人又问道。
“先生,”德纳第答道,“这是我妻子的婚礼帽。”
客人看着这件物品,那眼神似乎在说:那个魔鬼也有过当处女的时候!
其实,德纳第说了谎。他租这所破房开店时,这间屋就如此陈设了,他只是买了这几件家具,将橘花冠罩起来,自认为这可以给“他妻子”罩上曼妙的阴影,也如英国人所说的,给自家门庭增添体面。
等客人回过头来,店主已经不见了。德纳第悄悄溜走了,未敢向他道晚安。他要等次日早晨狠狠敲那人一笔,便不想以不恭的亲热态度对待人家。
客栈老板回到房间。他老婆躺下了,但是还没有睡着,她一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就翻过身来对他说:“告诉你,明天我就把珂赛特赶出大门。”
德纳第冷冷地答了一句:“你胡闹什么!”
他们再没有说别的话,过了几分钟就吹灭了蜡烛。
那客人则把小包和木棍放在角落里,等主人走了,他就坐到扶手椅上,若有所思地待了片刻。然后,他脱下鞋子,端起一支蜡烛,吹灭了另一支,推门走出房间,四下望了望,仿佛在寻找什么。接着,他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听见类似孩子喘息的极轻微的声响,便顺着声音找去,走到一个三角形的凹室,也就是楼梯底下构成的空间。那里面堆满了旧筐、破瓶烂罐,净是灰尘和蜘蛛网,中间放了一张床。所谓床,不过是一条破了洞露出草来的垫子,以及一条破了洞露出草来的被子。没有床单,就直接铺在方砖地上。珂赛特正在这床铺上睡觉。
那人走近前去端详她。
珂赛特睡得很香。她穿着衣裳,冬天这样睡觉可以稍微御寒。
她紧紧搂着的娃娃睁着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不时长出一口气,好像要醒来似的,手臂又用力搂住娃娃。她床边只有一只木鞋。
在珂赛特的陋室附近,有一扇敞开的房门,看得出是一个相当大的昏暗的房间。那外乡人走了进去。屋子里端还有一扇玻璃门,透过玻璃门能看见一对洁白的小床,上面睡着阿兹玛和爱波妮。两张床后面露出半截没挂帐子的柳条摇篮,里边睡着哭了一晚上的小男孩。
外乡人猜想这间屋一定同德纳第夫妇的卧室相连,他正要抽身回去,忽然看到一个壁炉,那正是客栈里那种总有一点小火而看着又令人发冷的大壁炉。这个壁炉里没有火,连炉灰也没有,但是有一样东西却引起了那旅客的注意,那是大小不一的两只艳丽的童鞋,他这才想起久远难考的那种美好的习俗:每逢圣诞节这天,儿童总把鞋放进壁炉,好让善良的仙女乘黑夜把金光闪闪的礼物放在鞋里。爱波妮和阿兹玛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各自把一只鞋放进壁炉。
那旅客俯下身。
仙女,也就是她们的母亲,已经光顾过了,只见每只鞋里都有一枚十苏的亮晶晶的新币。
那人直起身要走,忽又看见炉膛里最隐蔽的角落还有一样东西,仔细一看,才认出是一只木鞋,那是最粗制的木鞋,已经裂开,沾满灰渣和干泥巴,正是珂赛特穿的。珂赛特怀着儿童那种感人的信心,年年落空而永不气馁,她也把木鞋放到了炉膛里。
一个孩子屡屡失望,仍怀着希望,这真是一件绝妙的事情。
这只木鞋里什么也没有。
那外乡人摸了摸坎肩的口袋,弯下腰,将一枚金币放在珂赛特的木鞋里。
然后,他悄悄走回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