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碗里,满是空气(1 / 1)

法会之后,缚悉底尊者留意到大部分的僧众都沉默不语,他也感到自己没有掌握到佛陀所说的要领。他打算在法理研讨会的时候,再细心聆听长者们的意见。

接下来的一次法会,阿难陀尊者被推荐代表僧众发问一些问题。他第一个问题就是:“世尊,‘世间’和‘世法’的意思是什么?”

佛陀说:“阿难陀,世间是所有会变化和散灭的东西之总称。一切世法都存在于十八界——六根、六尘和六识——之内。你们都知道六种根本的感应器官,就是眼、耳、鼻、舌、身、意;六种客体的外尘物象,就是色相、声音、香臭、甜苦等味、触碰之感和心生之物象;六种因为根尘接触而产生的意识,就是看见、听闻、嗅觉、味觉、触觉和心想意识。十八界之外,便没有世法;十八界之内的,全都落于生死、变化和散灭的范畴之中。因此,我说‘世间’是这些会变化散灭的物象的总称。”

阿难陀再问:“世尊,你常说一切法皆空,那又是什么意思?”

佛陀说:“阿难陀,我说一切法皆空的意思,就是因为一切世法皆无自性。六根、六尘或六识,都绝无个别独立的自体。”

阿难陀说:“世尊,你曾说过解脱之三门是缘起性空、无相无作、无愿无求,你又说过一切法皆空,那么,是否因为一切法也落于变化散灭,故而说它是空?”

“阿难陀,我时常都讲空与观空,观空是可以帮助人超越生死的一种禅修妙用。今天,我会多讲一些关于观空的。

“阿难陀,我们现在全坐在讲堂里,这里面没有市集、水牛或村落。我们可以说,讲堂内是空无不在这里的东西,但却有在这里面的东西。换句话说,这讲法堂是空无市集、水牛和村落,但存有着比丘。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同意,世尊。”

“法会之后,我们将会离开讲堂,而比丘便不再在这里了。那时候,讲堂就会是空无市集、水牛、村落和比丘了。你同意吗?”

“同意,世尊。那时,讲堂内将空无刚才所说的东西。”

“阿难陀,满的意思,指满是一些东西;而空的意思,是指空无一些东西。‘满’与‘空’两字,本身没有独立的意思。”

“世尊,请你再详细解释。”

“你们细心想想。空,是空无一些东西,就如空无市集、水牛、村落和比丘,我们不可以说‘空’是可以独立存在的。‘满’也是一样的道理。满,永远都指满是一些东西,如满是市集、水牛、村落和比丘,‘满’也不是可以独立存在的。目前,我们可以说讲堂是空无市集、水牛和村落。正如一切法,当我们说一切法皆满,它们满是什么呢?又如我们说一切法皆空,它们空无什么呢?

“比丘们,世法的空,意指空无恒常与不变的自性,这就是一切法皆空的意思。你们知道一切法都落在变化散灭之中,因此,它们便不可以说是有独立个别的自体。比丘们,‘空’的意思,是空无自性。

“比丘们,五蕴之中,没有任何一蕴是具有恒常不变之性的。色身、感受、思想、行念和意识,都全部没有自性,它们没有恒常不变之性。有自性,必须要具备恒常不变之性。去观想以能见到恒常不变之性的不存在,便是观空。”

阿难陀说:“一切法无我体自性,这点我是明白的。但,世尊,世法其实存在吗?”

佛陀悄悄地垂望他身前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的一碗水,他指着那碗水,问阿难陀说:“阿难陀,你会说这碗里是满还是空?”

“世尊,这碗里满是水。”

“阿难陀,拿这碗到外面,把水全倒去。”

阿难陀尊者依照佛陀的指示去做。他回来时,把碗放回桌上。佛陀拿起碗来倒持着,问道:“阿难陀,现在,这碗是满还是空?”

“世尊,现在不满了,它现在是空的。”

“阿难陀,你是否肯定这碗是空?”

“肯定了,世尊,我肯定这碗是空的了。”

“阿难陀,这碗已不再满是水,但它却满是空气。你已经又忘记了!‘空’指空无什么,‘满’指满是什么。现在的情形,碗里是空无水,但满是空气。”

“我现在明白了。”

“很好。阿难陀,这碗可以是空或满。但当然,是空是满,都先要有这碗啊。没有碗,便也不会有空或满。讲法堂也一样,要说它是空是满,首先就要有那讲堂的存在。”

“啊!”比丘们都突然齐声低叹。

阿难陀尊者合掌说道:“世尊,那么,世法实在是有的,法是真实的。”

佛陀微笑:“阿难陀,不要被字眼儿作弄。如果世法是空无自性的现象,它们的存在,便不是一般意识中的存在了。它们的所谓存在,仍然存着‘空’的含意。”

阿难陀合掌说:“请世尊申说解释。”

“阿难陀,我们已经说过空和满的碗,我们也说过空和满的讲堂,我又约略谈过空义。让我多谈一些关于‘满’。

“虽然我们刚才都同意桌上的碗是空无滴水,但如果我们看深入一点,会发觉这不是尽真的。”

佛陀把碗拿在手中,望着阿难陀,说:“阿难陀,在形成这个碗的错综交集元素中,你见到有水的存在吗?”

“我见到,世尊。没有水,陶匠便没法搓成陶土来造成碗。”

“正是,阿难陀。虽然我们曾说碗是空的,但看深一层,我们可以看到碗里实有水的存在。碗的存在,是有赖水的存在。阿难陀,你又可以见到碗里有火的存在吗?”

“可以,世尊。造碗的过程,是需要火来完成的。看深入一点,我见到火和热力的存在。”

“你还见到什么?”

“我见到空气。没有空气,火便没法燃烧,而且陶匠也没法生存。我见到陶匠那工巧技熟的一双手,我见到他的意识,我见到烧陶瓷的烘炉和炉里堆着的柴薪,我见到那些木所来自的树,我见到令树木生长的雨水、阳光和泥土。世尊,我可以见到令这碗生起的千万相互切入的元素。”

“好极了,阿难陀!观想这碗,便可以见到导致它存在的所有互依的元素。阿难陀,这些元素是在碗内和碗外都存在着的。你的觉察,也是其中之一。假若你把热力回归太阳那里,把陶土回归大地,把水回归河里,把陶匠回归他的父母处,又把柴木回归林树,那碗还会存在吗?”

“世尊,那碗不能再存在了。如果你把所有的元素都回归它们的本源,碗是不能再存在的。”

“阿难陀,观照缘生之法,我们便知道碗是不能独立存在的,它只可以与其他一切法互依而存,一切法都是互相依赖以生死存亡。一法的存在,代表着所有法的存在;一切法的存在,代表着一法的存在。阿难陀,这就是相互切入和相即的原理。

“阿难陀,相互切入的意思,即‘相入’,是‘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例如,我们看见碗时,可以见到陶匠;看见陶匠时,又可以见到碗。相即的意思,是‘此是彼’,‘彼是此’。例如,浪就是水,而水也就是浪。阿难陀,讲堂里目前没有市集、水牛或村落,但这只是从一个角度而言。实际上,没有市集、水牛和村落,这讲堂也不会存在。因此,阿难陀,当你望着这空无一物的讲堂时,你应该可以见到市集、水牛和村落的存在。没有‘此’,便没有‘彼’。‘空’的真义,就是‘此是因彼是’。”

比丘们都在全然的静默中聆听着。佛陀的话,给他们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过了一会儿,佛陀又拿起那空碗,说道:“比丘们,这碗并不能独立存在。它在这里,是有赖所有其他非碗的存在物,如泥土、水、火、空气、陶匠等所致的。一切世法也如是,每一法都与其他法互依而存。一切法的存在,都是循着相切和相即的原理。

“比丘们,深入细看这碗,你们便可以见到整个宇宙。这碗里含藏着整个宇宙。只有一样东西是这碗所空缺的。那就是个别独立的自性。个别独立的自性又是什么?它是全不倚靠其他元素而可以独立存在的自体。没有一法是不倚靠其他法而存在的,没有一法具备着独立的自体。这就是‘空’的义理,‘空’是指空无自性。

“比丘们,人的基本元素是五蕴。色相不含藏自体,因为色相不能独立存在。色相之内,有受、想、行、识。感受也是同样一个道理。感受没有自体,因为它不能独自存在。感受中有色、想、行、识。其他三蕴,也是同一原理。没有一蕴是具有个别自体的,五蕴互依互存。因此,五蕴皆空。

“比丘们,六根、六尘和六识也全都是空的。每一根、尘、识都有赖其他的根、尘、识才能存在,没有一根、一尘、一识是有独立个别的自性的。

“比丘们,让我重述一遍以使你们易于记忆。此是,故彼是,一切世法都是互依而存。因此,一切法皆空。‘空’之义,是指空无独立的自性和个体。”

阿难陀尊者说:“世尊,一些婆罗门的学者和其他教团的要领,曾扬言沙门乔达摩是教导断灭论的,他们都说你导人于否定生命的一切。他们对你的误会,是不是因为你说万法皆空呢?”

佛陀答道:“阿难陀,婆罗门的学者与其他教团的要领都说错了。我从没有教导过断灭之论,也从没有导人于否定生命。阿难陀,邪见之中,有两种见解是最容易使人陷入缠网的,那就是‘存在’和‘非存在’的见解。前者认定万物都有恒常独立的自性,后者认定所有一切都是幻象。如果你们偏信其一,都是没有见到实相真理。

“阿难陀,一次伽遮耶纳比丘问我:‘世尊,什么是邪见?什么是正见?’我告诉他,邪见就是陷于‘存在’或‘非存在’任何一边的见解。当我们见到实相真性,我们便不会被这些见解缠缚。一个有正见的人,会明白万法生死的程序。因此,他便不会再被存在或不存在的念头困扰。当苦恼生起时,有正见的人会知道苦恼在生起;苦恼减退时,他也知道苦恼在减退散灭。万法的起灭,都不会骚扰一个有正见的人。恒常与虚幻这两种邪见都是太极端的,缘起之法超越了这两种极端,落于中道。

“阿难陀,‘存在’与‘非存在’都是不合乎实相的意念,实相超越了这些意念的领域。超越了‘存在’与‘非存在’的意念的人,才是觉者。

“阿难陀,不单只‘存在’与‘不存在’是空,生与死也是空,它们都只是意念而已。”

阿难陀尊者问道:“世尊,若然生死都是空,那你又为何常说世法无常,不停地在生在灭?”

“阿难陀,在相对的意念上而言,我们才说世法不停在生灭。但从绝对的角度而言,一切法性当然就是无生灭了。”

“请世尊你详释。”

“阿难陀,就拿你种在讲法堂前的菩提树做例子吧。它何时出生?”

“世尊,它是四年前,种子发芽那一刹出生的。”

“阿难陀,在那一刻之前,菩提树存在吗?”

“不,世尊,在这之前,菩提树并不存在。”

“那你的意思是指菩提树从无而生起?有‘法’是可以从无而生起的吗?”

阿难陀默然不语。

佛陀继续说:“阿难陀,宇宙里没有一法是从无而生起的。没有种子,就不会有菩提树。菩提树的存在,有赖它的种子,树就是种子的延续。在种子未生根之前,菩提树已经存于种子之内。法已存在,又何须出生?菩提树的本性,本来无生。”

佛陀问阿难陀:“种子生根入土之后,种子有死去吗?”

“有,世尊,种子死去以能生树。”

“阿难陀,种子没有死去。死的意思,是从‘存在’进入‘不存在’。宇宙中哪有一法会从‘存在’进入‘不存在’?一片树叶、一粒微尘、一丝烧香的烟——没有一样是会由‘存在’进入‘不存在’的,这些法都只是转化为另一些法罢了。那菩提种子也是一样,种子没有死,它只是转化为树。种子和树,都无生无死。阿难陀,那种子和那树、你、我、比丘、讲堂、一片树叶、一粒微尘、一丝烧香的烟——全都无生无死。

“阿难陀,一切法都无生无死。生与死都只是心识意念,一切法都非空非满、非成非坏、非垢非净、非增非减、非来非去、非一非多,这所有都只是意念。观照万法的空性,我们才可以超越所有分别的意念,而体证万物的真性。

“阿难陀,万物的真性,就是非满非空、非生非死、非聚非散。就是基于这种真性,世间的生与死、满与空、聚与散才生起。如果不是这样,又怎能出离生死、满空和聚散呢?

“阿难陀,你曾试过站在海边看着海面上此起彼伏的浪潮吗?‘无生’与‘无死’就如海水,生与死就如同波浪。阿难陀,有长浪与短浪、高浪与低浪。波浪起伏,但海水依然。没有海水,就没有波浪。波浪回归海水。水是浪,浪是水。虽然波浪升起后又成过去,但如果它们明白它们是水,它们便可超越生死的概念。那时,它们便不会再担忧、惧怕或因生死而苦恼。

“比丘们,观照一切法的空性是很微妙的,它能使你们从恐惧、忧虑和苦恼中解脱出来,它能帮助你们超越生死的世界。你们应全然投入于这种观照的修行中。”

佛陀说完了。

缚悉底尊者从没有听过佛陀说得像今天这样深奥。佛陀的大弟子,眼里都放着异彩。缚悉底觉得他明白佛陀的话,但却未能深得其法要奥义。他知道阿难陀将会在未来数日内,重复今天法会的全部内容。到时,他便可以有机会听到大弟子们研讨佛陀所说的法理,而从旁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