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杀戮与毁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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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传言,将天花带到特诺奇蒂特兰城的是那个来自纳瓦埃斯的非洲奴隶。1520年夏天,这种可怕的病毒成为他们征服阿兹特克人的帮凶。病毒在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的人群中肆虐,很快,就有数十万人死于这种病毒的入侵,包括敌我双方,也包括西班牙人的盟友。对阿兹特克人而言,他们过多地死在这种可怕的病毒下,如果他们死于战场,至少会给入侵者一些打击。现在,他们更加恐惧了,因为西班牙人中有些人竟然对天花有免疫能力,阿兹特克人将他们视为神灵或超人。

因此,科尔特斯可以将他的士兵集结起来,在墨西哥人的包围下缓慢突围。不过,事情并非如西班牙人想象中那样顺利:比起之前只是相对单一的部落的围攻,现在显得力量多元化了——蒙特祖马二世死后,奎特拉瓦克(Cuitláhuac)117被阿兹特克人推选为新的领袖,他的大军在奥通巴小村与科尔特斯的军队相遇。根据西班牙方面的相关记载,有4万墨西哥人集结在一起,科尔特斯的军队在经历了悲痛之夜后力量薄弱,奎特拉瓦克的大军很快就包围了他们。

西班牙人遭到了长达6个小时的攻击,双方在奥通巴平原上展开对决。在拥有绝对人数优势的对手攻击下,西班牙人处于全军覆灭的危险境地中。在这危急时刻,科尔特斯想到了破敌之策。根据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Bernal Díaz del Castillo,约1496—1584年)在《墨西哥的发现与征服》中的描述,科尔特斯在情急中突然认出了负责阿兹特克战线的大首领西瓦科亚特尔及其下属,因为他们身上满是装饰用的色彩明亮丰富的羽毛,而大首领的标志更为明显,他的背上扛着阿兹特克人的羽饰旗帜。西瓦科亚特尔也发现了科尔特斯,但他内心充满奇怪的情绪:他的敌人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他背上的恐怖的羽饰旗帜。实际上,就算科尔特斯害怕也无济于事,他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科尔特斯的策略是组织精锐的突击队,利用平原的地形杀出一条血路。于是,他集合了作战能力最强的枪骑兵,这支突击队的成员包括胡安·德萨拉曼卡、桑多瓦尔、德阿尔瓦拉多、奥利德和阿拉维。当科尔特斯“见到他(西瓦科亚特尔)和其他墨西哥首领都戴着很大的羽饰后,他告诉我们(西班牙人)的指挥官:‘嘿,先生们,咱们冲垮他们,让他们各个挂彩。’”贝尔纳尔·卡斯蒂略的记述应该是比较真实的,他是这场征服之战的参与者,晚年时写下了相关内容。

墨西哥人虽然人数众多,他们在之前的水域地带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但在平原地带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面对枪骑兵和剑手的猛烈攻击,可以说完全无法防御。战局开始朝西班牙人一方扭转,墨西哥人的众多首领被西班牙枪骑兵撕裂,阿兹特克战旗也落入到敌人手中。首领的伤亡导致墨西哥人如一盘散沙,成千上万人逃回了特诺奇蒂特兰城。

上述战斗可以称为“奥通巴之战”,按照西班牙人的说法,这是他们在悲痛之夜惨败后取得的一次最伟大的胜利。这次胜利的关键在于有优秀的指挥官,而墨西哥人丧失了他们的大首领,或者说他们最优秀的指挥官在之前就被杀死了。因此,他们在战场上显得没有凝聚力,或者说缺乏纪律性以及科学的战场决策。正如威廉·普雷斯科特在《墨西哥征服史》中的描述:“印第安人全力以赴,基督徒则受到了疾病、饥荒和长久以来痛苦的破坏,没有火炮和火器,缺乏之前常常能够给野蛮敌人制造恐慌的军事器械,甚至缺乏常胜名声对敌军造成的恐怖。但纪律在他们一边,他们的指挥官有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不容置疑的信心。”

科尔特斯带领着为数不多的西班牙人最终杀出了重围。但他的追随者经过这次恐怖之旅后对墨西哥产生了厌倦之情,他们已经不愿意再继续进行征服事业了,准备前往韦拉克鲁斯,再找到返回古巴的通道,而那些还在特诺奇蒂特兰城的西班牙人则无比愤怒,觉得科尔特斯已经放弃他们了。此外,一支由45名西班牙人组成的营救队伍也在赶往韦拉克鲁斯的途中受到墨西哥人伏击,损失惨重。

因此,对于历经千辛万苦才逃出来的科尔特斯来说,他必须重整旗鼓。许多人都没有想到他能活着回来,并在短短的13个月内再次回到特诺奇蒂特兰城,将阿兹特克彻底征服。

阿兹特克的毁灭,或者说特诺奇蒂特兰的毁灭,其时间并不长,从1521年4月28日至8月13日,也不过100多天的时间。

西班牙人在1520年7月9日安全抵达特拉斯卡拉城镇韦约特利潘后,这些人经过近5个月的休整逐渐恢复了元气。7月,西班牙政府给特拉斯卡拉人开出了十分诱人的条件:可以获得从特诺奇蒂特兰城得来的一部分战利品;永久免除贡赋;在征服阿兹特克人后可以在特诺奇蒂特兰城中据有一处堡垒。而特拉斯卡拉人需要履行的义务是,从部落附近集结5万名战士,用于攻克特诺奇蒂特兰城。8月,科尔特斯开始着手重整军队,随后率领数千特拉斯卡拉人突袭了特佩亚卡的要塞,对周边的村庄有计划地进行**。9月,西班牙人开始抽选优秀的工匠,他们大都来自特拉斯卡拉,由马丁·洛佩斯统一管理运营,以最快的速度建造出13艘能在特斯科科湖下水的双桅帆船,这些双桅帆船将以分解的形式翻山运往特诺奇蒂特兰城。

9月底,致命的天花病毒继续蔓延,从韦拉克鲁斯一直蔓延到特诺奇蒂特兰城。数以千计的墨西哥人在一片无知中死去,他们以为这种病毒带来的身体反应只是一般的皮肤病而已,这种病毒的可怕性直到若干年后墨西哥幸存者重提旧事才让人们了解到一些真相。幸存者向一个名叫贝尔纳迪诺·德萨阿贡(Bernardino de Sahagún)的修士讲述了由天花引起的可怕症状。对此,莱昂―波蒂利亚在《断矛》中有相关的描述:“我们脸上、胸膛上、肚皮上在发疹,我们从头到脚都有令人极度痛苦的疮。疾病极为可怕,没人能够走动。得病者全然无助,只能像尸体一样躺在**,连指头和脑袋都没法动。他们没法脸朝下躺着或者翻身。如果他们的确动了身子,就会痛苦地吼叫。很多人死于这一疫病,还有许多其他人死于饥饿。他们没法起身找寻食物,其他人也都个个太过虚弱,没法照料他们,结果只能在**饿死。一些人的病情较为温和,比其他人受苦更轻,康复状况良好,但他们也不能完全摆脱疫病。他们毁了容,皮肤上出疹的地方留下了难看的疤痕。幸存者中的一小部分人完全瞎掉了。”

就连蒙特祖马二世的继承者奎特拉瓦克也未能幸免,死于可怕的天花病毒。接任的是年轻、鲁莽的考乌特莫克(Cuauhtémoc,1520—1521年在位),他是蒙特祖马二世的侄子,在保卫特诺奇蒂特兰城中表现英勇,在武器和战斗力较弱的情况下利用了特斯科科湖的地利,即控制住该湖的湖面,因为特诺奇蒂特兰城就在湖的中央位置。为了对付西班牙人的双桅帆船,他命令阿兹特克人在湖中打下大量木桩,让双桅帆船搁浅,再用独木船发动攻击。他还善于利用心理战术,西班牙俘虏被押往特诺奇蒂特兰城最宏伟的维齐洛波奇特利(Huitzilopochtli)神庙后,在恐怖的部落音乐伴奏下,他们被剖胸取心、剁去四肢、剥皮吃掉。根据一名叫卡斯蒂略的西班牙士兵回忆,可怕的“活人祭”的确给敌军造成了巨大恐惧感——西班牙人在远处能清晰地看到这可怕的场景。在考乌特莫克的率领下,阿兹特克人多次击退科尔特斯的军队。被俘后,考乌特莫克遭受了许多酷刑,譬如西班牙人用滚烫的油浇淋其双脚。1525年,他被科尔特斯以绞刑处死。考乌特莫克是在“不到一年时间里第3位和埃尔南·科尔特斯打交道的阿兹特克皇帝”,他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保卫特诺奇蒂特兰城,最终还是投降了,向西班牙人交出了一座废墟般的特诺奇蒂特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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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0年晚秋,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在特诺奇蒂特兰城。7支西班牙舰队在韦拉克鲁斯靠岸,它们将为科尔特斯补充200名士兵,还有大量火药、火炮、火绳枪、弩以及一些马匹。考虑到马匹数量较少,需要准备更多的弹药,科尔特斯派出船只前往伊斯帕尼奥拉岛(Hispaniola)和牙买加索取。到1520年12月底,好消息传来,他的手下桑多瓦尔征服了特拉斯卡拉和海岸间的所有部落。这样一来,西班牙人就能够从韦拉克鲁斯安全地输送兵力到特拉斯卡拉的大本营了。对阿兹特克人而言,他们的特诺奇蒂特兰城可以通过水运得到充分的补给,前提是补给线没有遭到西班牙人的封锁;对西班牙人而言,他们可以通过大西洋为韦拉克鲁斯安全地提供补给。这就是说,即便阿兹特克人可以通过独木舟进行补给或作战,但无法像西班牙人那样建造出当时先进的风帆舰船,因此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欧洲人和各种先进武器在韦拉克鲁斯登陆。

这场关乎特诺奇蒂特兰存亡的战争的结局写在了无尽唏嘘的故纸堆里。但它不会是我们轻易理解的简单的成与败的结论,它将是欧洲人粉碎一个文明的种种手段的彰显。

当阿兹特克人看到“浮动的群山”——风帆舰船驶向韦拉克鲁斯时,他们知道一场激烈的战争即将到来。到1521年的新年为止,在科尔特斯的精心布局下,西班牙人已经**平了韦拉克鲁斯与特诺奇蒂特兰之间的大部分敌对部落。由此,西班牙人获得了充足的补给和新增的士兵。与之同时,科尔特斯制定了庞大的造船计划,确保步兵和骑兵返回湖上堤道时得到保护。到1521年4月初,大约1.055万的兵力抵达了特诺奇蒂特兰的城郊。这支军队包括了大约550名西班牙步兵,这些步兵当中有80名优秀的火绳枪手和弩手,另外还配备了至少40匹新锐战马、9门火炮。而1万名最优秀的特拉斯卡拉战士的加入让这支军队的行军速度更快了,毕竟对地形的熟悉莫过于当地的部落人群了。科尔特斯的策略是,在风帆舰船下水进发的时候,利用扫**分队有计划、有步骤地截断特诺奇蒂特兰城的饮水供应;利用大军压境的气势迫使阿兹特克人投降。如果阿兹特克人选择一战,那么他的军队将在战斗中想尽一切办法击败敌人,到那时,他将允许特拉斯卡拉人逐个街区地摧毁特诺奇蒂特兰城,允许特拉斯卡拉人实施残忍的劫掠,就像亚历山大把底比斯夷为平地,然后让“周边的维奥蒂亚人(《荷马史诗》中称为卡德美亚人,属希腊一族,主要生活在维奥蒂亚地区)肆无忌惮地劫掠、奴役、杀害幸存者”那样。

1521年4月底,科尔特斯的军队在征服了阿兹特克人的纳贡国后,抵达特斯科科湖的堤道。随后,这支军队对特诺奇蒂特兰城展开封锁。这一策略非常奏效,湖岸上和墨西哥谷地的多数城市都已经屈服于科尔特斯,甚至派兵加入到他的军队。1521年4月28日,马丁·洛佩斯的舰队在经过重装后,于特斯科科湖下水。这样一来,阿兹特克人就无法利用独木舟攻击堤道上的西班牙人了。

因为被封锁“在一个没有马,没有牛,甚至没有轮子的世界里,像特诺奇蒂特兰这样一个25万人口的城市只能通过水运供给。事实上,它的日常生存依靠的是数以千计的独木舟从湖上运来的成吨玉米、鱼、水果和蔬菜。毁灭独木舟船队不仅削弱了阿兹特克的军事力量,也用饥饿迫使城市就范”。118

越来越多的征服者聚集在特诺奇蒂特兰城外,这是一支数量庞大的西班牙―印第安军队,有人认为大约有5万人,不过,更为确切的数字应该是5万~7万人。考虑到阿兹特克人的残暴手段,许多西班牙士兵佩戴了钢盔,少数人还有胸甲和盾牌。仅仅是先头部队就有700~800名西班牙步兵、90名骑手、120名弩手和火绳枪手,3门重型火炮和一些小型的隼炮,而14艘双桅帆船的加入更是让他们如虎添翼。

科尔特斯命令他的得力干将德阿尔瓦拉多、奥利德、桑多瓦尔各自率领四分之一的部队沿着3条主要堤道进入特诺奇蒂特兰城,并将通往特拉科潘的堤道敞开,以便让那些准备逃跑的人离开城市,从数量上再次削弱阿兹特克人的力量。他本人则率领剩余的士兵(大约300名)登上双桅帆船。

最让阿兹特克人气愤的是那些帮着西班牙人攻打特诺奇蒂特兰城的印第安人。汉森在《杀戮与文化:强权兴起的决定性战役》中写道:“数以千计的特斯科科人和特拉斯卡拉人将会跟在帆船后面——特斯科科人领袖伊斯特利尔斯奥奇特尔后来声称,他的族群在科尔特斯的大舰队中操纵了1.6万条独木舟参加战斗。这支联合舰队将支援三路陆上进攻,加强封锁,歼灭敌军船只。”

因此,特诺奇蒂特兰城面临的困境越来越严重了,到1521年6月1日,这座城市的活水供应已经被全部切断。更为严峻的是,阿兹特克人为了防御多路进攻的敌人而修建的特佩波尔科岛屿要塞也失守了。

西班牙人确定围攻特诺奇蒂特兰城的时间是1521年5月30日,从这一天到特诺奇蒂特兰城毁灭的8月13日,一共75天。在这75天里,特诺奇蒂特兰城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困境。

由于阿兹特克人的数量远远超过入侵者,这可能也是他们决定抗击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围城的时间里,入侵者的推进并不顺利。为了抵挡西班牙人的双桅舰船,阿兹特克人在考乌特莫克的领导下,采取在特斯科科湖的淤泥上插入尖锐木桩的方法,迫使西班牙人的双桅舰船搁浅。这一方法确实奏效,阿兹特克人甚至登上了西班牙人的旗舰,如果不是马丁·洛佩斯的英勇表现,旗舰和旗舰上的人员,包括船长都会被俘。然而,当西班牙人发现提升舰船的航速就能破解尖锐木桩带来的搁浅难题后,阿兹特克人的这一战术就失去作用了。

即便如此,入侵者依然只能沿着堤道缓慢地向前推进,勇敢的阿兹特克人用他们的血肉之躯阻挡入侵者的前进步伐。而科尔特斯也不愧是“精明的殖民者”。白天,他们攻入郊区;晚上他们就退回到安全地带,这些安全地带是被西班牙人填补的堤道。简单来说,科尔特斯采取的是步步为营的策略。一旦所有的堤道填好,西班牙人就能拆除特诺奇蒂特兰城的街区,摧毁他们的神庙,还有居住区,以便保持进退自由的态势。当然,阿兹特克人必不会束手待毙,他们设计了伏击点,遗憾的是面对西班牙人强悍的骑手、弩手和火绳枪手,他们的伏击点大都被清除了。另外,科尔特斯借鉴了2000年来欧洲围城战的经验,譬如把城市的水、食物供应和卫生设施作为攻击目标——这一点,希腊人做得很好——同时针对守城的薄弱环节发动轮番攻击,用以扩大饥荒及疫病的传播,从而对守城一方造成沉重打击,继而瓦解他们的作战意志。

科尔特斯步步为营和瓦解敌人作战意志的策略让阿兹特克人饱受摧残,考乌特莫克努力地想着破敌之策。到6月底的时候,他将特诺奇蒂特兰城的幸存人口、神像转移到邻近的北侧岛屿郊区特拉特洛尔科(Tlatelolco)。这一策略无疑是正确的,它给西班牙人带来一种错觉,认为阿兹特克人已经落败,正在逃窜。考乌特莫克将幸存的人口转移到特拉特洛尔科既是为了获得更多的作战人员,因为那里的人口更为稠密,也是为了更好地发挥城市作战的效果,因为特诺奇蒂特兰城已经遭受到较为严重的破坏了。这就是说,阿兹特克人要想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除了解决水源、食物之外,还要让西班牙人的战马冲锋和步兵列队没有足够的施展空间,也不能让西班牙人的火炮和火枪拥有清晰可见的射界。

当作战区域发生变化,特拉特洛尔科人也加入了这场都城保卫战,在曲折狭窄的街道上保卫者们勇敢地冲向入侵者,并成功地切断了他们通往堤道的退路。“科尔特斯本人也被打下马”,好几次差点被敌人拖走,幸亏是属下“克里斯托巴尔·奥利德(Cristóbalde Olid)119和一位无名特拉斯卡拉人奋力砍杀愤怒的墨西哥人,砍断了他们的手”,这样才救出了他。

这是发生在特拉特洛尔科战场的首场伏击战,入侵者遭受了较为惨重的失败,有20人丧命,超过50名西班牙人被捆绑起来拖走。在随后的战斗中,数以千计的入侵者要么被杀,要么被俘。1艘双桅舰船也被击沉,还丢失了1门火炮。

保卫者通过心理震慑方式扩大新战场的胜利影响。一些西班牙战俘被砍了头,在入侵者撤退的时候展示出来,并“声称他们是科尔特斯和他的军官”,但实际上科尔特斯已经被属下救走了。不久,西班牙人在抵达安全地带后就听到恐怖的鼓声,阿兹特克人的活人祭开始了。根据贝尔纳尔·卡斯蒂略在《墨西哥的发现与征服》中的描述:“当他们把我们(战俘)弄到神庙前面放置在他们那些可憎偶像的小平台上时,我们看见他们在我们许多战友的头上戴上羽饰,让他们拿着扇子似的一种东西,在维齐洛波奇特利神120之前跳舞。跳舞之后,墨西哥人把我们的战友们放在用于祭神的不太厚的石块上,用燧石刀剖开他们的胸膛,剜出活跳的心,奉献给放在那里的偶像。墨西哥人把尸体从台阶上踢下去,等在下边的另外一些印第安屠夫便把尸体的四肢剁去,剥下面部的皮,留待以后鞣制成像做手套用的那种皮革,并把它连同胡须保存起来,以便举行酒宴时用来欢闹;他们还拿人肉蘸着辣酱吃。”

这种可怕的祭祀仪式,一方面是为了给入侵者造成恐惧的心理阴影,从而威慑敌人,另一方面则是阿兹特克人相信他们的维齐洛波奇特利神会回来。根据传说,维齐洛波奇特利神在“芦苇年”(1519年)会回来,之前他们的神被特斯卡特里波卡神(Tezcatlipoca)121赶走了。然而,十分凑巧的是,“芦苇年”正是西班牙入侵者到来的年份。由于阿兹特克人很少与更为广阔的外界发生联系,他们仿佛就活在自己的桃花源世界里,当他们看到西班牙人的舰船从海上驶来时,强烈的视觉效果让信使将西班牙人描绘成天神降临。加之信使看到的西班牙人是白肤色的,且留着浓密的长长的胡须,于是说他们骑在一种奇怪的动物(马)身上,简直就是半人半神的化身。蒙特祖马二世见到他们的时候(1519年11月8日)惊喜万分,竟然相信西班牙人就是维齐洛波奇特利神派来的使者,热情地招待了他们。殊不知,这就是阿兹特克人悲剧的开始。当西班牙人露出贪婪、真实的嘴脸后,他们的世外桃源就不再平静了,从很大程度上来讲,阿兹特克人希望用入侵者的心脏召回真正的维齐洛波奇特利神。

无论出于哪种目的,阿兹特克人的心理威慑已经产生作用了。西班牙人害怕的悲痛之夜的景象再次出现了。阿兹特克人在恐怖的鼓乐声中,用他们的民族语言朝着西班牙人大呼狂喊,把烤得吱吱冒油的大腿和碎肢投向敌人。根据《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中的记载:“那些神使(西班牙人)的肉和你们弟兄的肉我们已经吃得太饱了,你们也可以来尝尝。”一些西班牙人看到吱吱冒油的大腿和碎肢,当场吓得晕厥过去,有些人不停地呕吐……阿兹特克人正在吃着西班牙人,许多被捆绑着的征服者在被插上羽饰后,沿着金字塔台阶而上,最后走向死亡。

很快,这场“活人祭”就传播开来,那些背叛者和投靠西班牙人的部落陷入到恐慌中,他们害怕阿兹特克人还会打回来,到那时,更为恐怖的惩罚就会降临到他们身上。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印第安同盟就要分崩离析了。

这会是阿兹特克人命运的转机吗?“精明的殖民者”科尔特斯将如何应对?

3

步步为营的策略是没有问题的,但战场发生变化后,西班牙人遭受到一些挫折。对阿兹特克人而言,他们应该乘胜追击,然而,就像悲痛之夜那样,他们未能绝杀入侵者——7月的大部分时间里,阿兹特克人没有强攻入侵者的营地。这无疑是令人唏嘘的!

如果阿兹特克人抓住了战机,就一定能胜利吗?或许,科尔特斯做梦都会感激饥饿、疾病和瘟疫的巨大杀伤力,还有数以千计的战斗伤亡,已经让这座城市失去了进攻能力。活人祭的战术已经不能阻止入侵者,受挫后的科尔特斯反而更加确信这场战争的胜利是属于西班牙人的。

事实的确如此,到7月下旬为止,阿兹特克人已经被这场战争折磨得疲惫不堪,再也没有能力切断堤道了。因此,入侵者可以自由出入特诺奇蒂特兰和特拉特洛尔科,来自韦拉克鲁斯的补给也能畅通无阻地运到入侵者的手里。让科尔特斯特高兴的是,他可以命令士兵前往波波卡特佩特火山(Popocatépetl,位于墨西哥城东南约72千米处,是世界上最活跃的火山之一)自由自在地采集用于制造火药的重要原料硝石了。年轻的考乌特莫克无法阻止这一切,心力交瘁的他愈发不能组织起有效抵抗了。阿兹特克人面临的绝境在科尔特斯写给卡洛斯一世(即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在西班牙被称为卡洛斯一世)的一封信中有相应描绘,依据他在《墨西哥来信》中的内容:“这座城里的人们不得不在死者身上行走,其他人则游进或是淹死在分布着他们的独木舟的宽阔大湖的水里。事实上,他们所受的苦难极为巨大,我们完全无法理解他们怎样忍受住了这一切。无数的男子、妇女和儿童跑到我们这边来,他们急于逃脱,许多人挤进水里,淹死在许多尸体之中。而且似乎有超过5万人因为饮用咸水或饥饿而恶臭地死去。所以,要是我们没发现他们所处的困境的话,会认为他们是既不敢跳进双桅帆船可能发现的水里,也不敢跃过分界线,跑到士兵可能看见他们的地方的。因此,我们在他们所在的那些街道上遇到了成堆的死者,被迫在他们身上行走”。122

比上述绝境更惨的是饥饿和瘟疫的笼罩。那些出去寻找食物的阿兹特克人几乎都被西班牙人屠杀了,实在没有办法,他们就吃掉自己人。算上致命的天花、战争死亡,这场战争导致的死亡人数超过了100万,几乎是整个特诺奇蒂特兰的人口数量。根据费尔南多·德阿尔瓦·伊斯特利尔斯奥奇特尔(Fernando de Alva Ixtlilxochitl)在《科尔特斯联盟》中的描述,考乌特莫克在投降后说道:“啊,指挥官,我已经尽了权力范围之内的一切来捍卫我的帝国,让它从你的手中解脱。既然我的运数已经不利了,就拿走我的生命吧,这非常公平。做到这一点,你就会终结墨西哥帝国,因为你已经摧毁了我的帝国和附庸。”123

让人悲悯的是,虽然考乌特莫克投降了,但他最终没有逃过莫须有的罪名,被科尔特斯下令绞死了,罪名是煽动印第安盟友叛乱。

这是一场极不对等的战争,导致的死亡人数超过100万,从科尔特斯由韦拉克鲁斯进军开始算起,到战争结束,西班牙人的损失不超过1000人。当特诺奇蒂特兰城彻底陷落后,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以及随后几十年内爆发的天花、麻疹、鼠疫、流感、百日咳和腮腺炎等流行病,这些天灾人祸将让墨西哥中部的人口数量从科尔特斯登陆时的800多万下降到半个世纪后的不足100万人。

科尔特斯和跟随他的入侵者,以优势的海洋文明摧毁了一个古老而灿烂的劣势文明。在这场残酷的杀戮战争中,文明的差异化导致对待这场战争的态度有所不同。欧洲冒险者利用当时先进的航海技术自然地、偶然地,甚至是有目的地发现一块又一块新大陆,然后尽可能地将它们变为殖民地。在这个过程当中,既有血腥的入侵,也有以宗教名义的入侵。对阿兹特克人而言,面对不同的宗教和文化碰撞,他们选择的是以更为恐怖的活人祭恐吓威慑入侵者,而非以更大的热忱和更丰富的作战经验彻底击败入侵者。

按照美国历史学家维克托·汉森的观点,这种战争模式就是“鲜花战争”。也就是说,这种战争更像是一种表演,当这种战争发生在双方的精英战士中,没有太多的杀戮时,阿兹特克人是明显占优势的,这取决于他们的身体素质和地理环境,还有他们熟练的捆绑技巧。阿兹特克人能够把敌军打晕,捆绑后熟练地穿过队列回到阵营,这点恐怕没有多少西班牙人可以做到,除了他们的盟友。然而,这又是致命的缺点,包括在水上作战,这种只想稍微摘得胜利果实的作战模式意味着阿兹特克人在抵抗入侵者的几个月时间里,放弃了多年来的军事训练成果。特别是他们在面对西班牙人一击就毙命的剑手和长矛手时,不对等的厮杀就愈加明显了。原始的作战武器如橡木、兽皮、棉花、石头、燧石和黑曜石,无法大量杀死入侵者。就连剑和长矛都是木制的,虽然在双刃上嵌有黑曜石片,这种武器在锐利程度上可以同金属相提并论,但就整体性能而言,仅经过初次作战,刃部就会出现崩裂现象,如果与更为坚固的武器作战,就更必不说了。阿兹特克人使用的“剑是没有剑尖的”,长矛的石矛头也不过是“低劣的戳刺兵器”罢了。

阿兹特克人的指挥官也发现他们的士兵无法对抗西班牙人的诸多兵种,譬如在水上作战时,他们除了用木桩、独木舟和长矛之类的武器,似乎就别无他法了。因此,土著指挥官们转而依靠一系列有可能伤害到西班牙人“手臂、腿部、脖子、面部的投掷兵器”。这些兵器当中最主要的要数投矛器了,它是用“大约两英寸长的木棍制成的,其中一端有凹槽和钩子,以便放置投射物”。另一种是火烤过的标枪,偶尔也会使用燧石当枪头。在具体的使用过程中,其有效的杀伤距离在45米内,但是它们遇上有盾牌、盔甲和胸甲的士兵时就无法产生致命效果了。如果战场在水面上,这种武器更无法面对船坚炮利的西班牙人。当这些投掷武器用于大规模作战时,也不会产生巨大的效果。就连他们使用的弹弓也是单体的,而非欧洲或东方的复合弓。虽然他们知道连续发射利箭的重要性,也知道利用箭袋多装备一些利箭,但是这种连续的快速射击依然是大打折扣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体能。更何况阿兹特克人的利箭多是以黏合的角、皮和木制成,而非金属。因此,可以肯定地总结:阿兹特克人的武器落后于18个世纪之前的亚历山大大帝时期。

我们或许会对这样一个现象产生疑问:墨西哥有着精密武器产业所需的一切自然资源,像塔斯科(Tasco)有丰富的铁矿,米却肯(Michoacán)有丰富的银矿,波波卡特佩特火山口有丰富的硝石,阿兹特克人为什么身处在聚宝盆中却对此置之不理呢?或者说,阿兹特克人为什么只能制造出黑曜石刃、标枪、弓箭和棍棒之类的原始武器?流行的解释是:“阿兹特克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是旨在俘虏而非杀戮,石刃就足以对抗装备类似的中美洲人了。”

不过,这种说法会给人一种误解,认为阿兹特克人并不是没有能力“制造出能与欧洲人相匹敌的兵器”。实际上,根据当时的生产和技术水平,阿兹特克人并没有掌握制造金属兵器或火器的技术,他们只是占据了这样得天独厚的地方,至于深度挖掘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显然,他们没有等到这样的时刻,入侵者就来到了。在他们生活的区域里,尽管战争不可避免,阿兹特克人只需要凭借数量庞大的军队和非金属的兵器发动部落战争即可,这种战争形式很像祖鲁人的作战和日耳曼部落的进攻一样,许多时候都是采用包抄的作战模式。具体来说,数量庞大或成群的部落战士有计划地包抄敌军,负责前方作战的部队快速实施围攻,有机会的情况下则打晕敌军,而那些逃窜的敌军在有计划的包抄下只能钻进越来越小的包围圈里,被打晕和俘虏的敌军都会被送到后方捆起来带走。只是,这种作战模式不适合远距离作战,特别是在水面作战中更是不可行。

首先,胜利者和失败者都混在一群人里会增加补给的负担;其次,俘虏和军队一起行军返回将导致阿兹特克人无法实施远程作战计划,因为确保俘虏不逃走和反抗会减少能够用于远程作战的士兵人数。因此,更多的时候,当看到敌方首领或他们的旗帜倒下,这场战争就结束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阿兹特克人在取得较大战果的时候,竟然不去追杀入侵者。

根据帕特里夏·德富恩特斯(Patricia De Fuentes)在其著作中关于奥通巴之战的记载,我们可以得到印证:“科尔特斯在印第安人中杀出一条道路时,不断认出并杀死敌军中因为携带金盾而容易被识别的首领,同时丝毫不和普通士兵纠缠。凭借这种特殊的作战方式,他得以冲到敌军总指挥面前,用长矛一下戳死了他……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迭戈·德奥尔达斯指挥下的我方步兵已经完全被印第安人包围起来,他们的手几乎碰到了我们。但当统帅科尔特斯杀死他们的总指挥后,他们就开始撤退,给我们让出一条道来,因此几乎没有人来追击我们。”124

而欧洲人,他们可以依赖每天用船运进来的上千吨食物——先进的航海技术以及大型船只足以保证他们这样去做——然后他们利用一小群精英对部落首领进行斩首行动,从而摧毁这个部落或者帝国的架构。西班牙人是生活在温带气候中的海洋民族,他们在长期的海陆作战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就是说,那些在海陆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士兵,他们能够不分时节、昼夜、内外和海陆进行作战,不会因为自然条件的限制而束手束脚。此外,先进的作战武器也为西班牙人的作战能力提供保障,因为他们设计武器的首要原则是如何将敌人杀死。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得不为阿兹特克人通过活人祭来震慑敌人感到惊恐。我们很难想象他们在原始武器的作用下杀死如此多的人。譬如在阿兹特克帝王阿维措特(Ahuitzotl,?—1503年,阿兹特克第八代帝王)统治时期,1487年的某一天,在特诺奇蒂特兰城的维齐洛波奇特利大神庙进行了一场长达4天的活人祭,其血腥程度让人不敢直视。这是为了庆祝神庙修建完毕而进行的祭祀活动,8.04万名战俘成为神庙的献祭者。然而,如此数量的祭祀杀戮就算在工业化时代,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们可以轻易计算出阿维措特要在96小时里杀掉8.04万名战俘,意味着每分钟就要杀掉14名左右。这是异常令人吃惊和战栗的,其杀人频率远远超过了被称为“死亡工厂”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每日屠杀的记录(根据推算,集中营每天约有6000人被杀害)。仅从杀戮的角度而言,他们和西班牙入侵者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以奇怪的作战法替代战场上的真实杀戮”。维克托·汉森认为,“他们在恐怖的洞察能力基础上,以一支致命的军队为后盾,佐之以庞大的进贡体系,创建了松散又牢固的政治帝国”。也就是说,阿兹特克人杀戮的目的在于维护进贡体系,为了让这种进贡神圣化,他们采用了活人祭的方式。这与欧洲入侵者建立殖民地的呈现形式有所区别,当然,从政教合一的角度来讲,或许都是殊途同归的。125

对征服者而言,他们的内心世界又是如何的呢?表面看来一定是臭名昭著、粗劣残忍的。许多征服者都是狂热的西班牙基督徒,但让人觉得讽刺的是,他们生活在善恶分明的摩尼教式的世界里。在卡洛斯五世统治下的16世纪的西班牙,正处于宗教裁判所126的时代。所有为国王服务的人都必须无条件、无异心地忠于国王,忠于已经陷入困境的正统的天主教。被指控有异心的理由可以来自日常洗澡、阅读书籍、交往倾谈中,不一而足。因此,在那个时代被污蔑和陷害者大有人在:焚烧女巫、严刑拷问、秘密法庭……这些都令人们恐惧万分。犹太人、摩尔人和新教徒更是惊恐不已,他们随时会成为被怀疑、指控及攻击的对象。

在这样的环境下,几乎“每个扬帆西去的征服者都会坚守遵从正统天主教的意识形态”。这一点,也可以从科尔特斯进入特诺奇蒂特兰城后,要求阿兹特克人推倒他们的神像,改信天主教得到印证。在德富恩特斯的著作里也描述了西班牙人对阿兹特克人的可怕的祭祀仪式的反感:“新西班牙行省的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在邻近省份的人都吃人肉,把它视为比世界上任何其他食物价值更高的东西。他们极为重视人肉,以致时常仅仅为了宰杀并食用人类就冒着生命危险发动战争。如我所述,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都是**者,而且还过量饮酒。”127

从这样的描述中,我们不难看出西班牙人的内心是充满反感情绪的。对西班牙教会,或者说那些笃信正统天主教的西班牙人而言,他们会觉得如果能把阿兹特克异教徒解救出来,这些人就会感谢圣母。而征服者也会获得黄金和土地,也能做一名拯救灵魂、转化灵魂的使者。因此,他们会说“尽管杀戮是错误的,也是无效的,但墨西哥人与其作为活着的恶魔工具存在,还不如死掉了事”。

残酷的杀戮或许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样的理由是多么讽刺,只要有入侵,悲痛之夜就不会停止。在宗教的审视角度下,不过是为入侵、杀戮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阿兹特克文明,遍地黄金的特诺奇蒂特兰,在西班牙人的巨浪前行中不幸成为杀戮的对象,这是否是先进海洋文明对决落后内陆文明的产物,历史会有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