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早已料定楚军要为保护自己的侧翼而干预齐国之事,但是他没有想到楚军出兵会如此神速,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看来项羽已经完全清楚他韩信的分量,相当重视这个对手。当韩信得知楚军主帅是龙且时,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欢喜之色。从大处蔑视敌人,更当从小处重视敌人。韩信悄悄地带上了几个亲卫出去探察一下战场附近的地形,这几乎是他必不可少的军事准备活动。
韩信经常兴致盎然地对几位亲信讲些关于借助地形、地势排兵布阵的道理,比如如何优先占据地势较高的地方,迫使或者引诱敌人来攻击自己;也可以把敌人引诱到地势偏狭、行动困难的地方,予以迎头痛击;再或者是把敌人引诱到可以使用火攻、水攻反击的地方……总之,用兵的道理也和世上的其他事情一样,不是只靠使气、蛮干就可以成功的。有一次,韩信非常得意地跟部下讲了很玄乎的话:“阵势或圆或方,或纵或横,敛合布散,倏往忽来,使人莫测。善用兵者,以少为众,以弱为强,逸己而劳人,伐谋而制胜,运乎阴阳,行乎鬼神,虽有勇者莫能施其力,智者莫能用其谋,斯为妙矣……大抵两敌相对,在审其强弱,识其多寡,以正应以奇变,奇正之用合宜,应变之方弗失,百战百胜之道也。汝等其识之!”属下听得一头雾水,彼此面面相觑,韩信自己也笑得不行,看来这帮人是没有天分了。韩信始终牢记用兵之道归根结底在于灵活机动,不能墨守成规,否则很容易陷入不利的被动局面;而争取最大的战场主动性,才是兵家克敌制胜的法宝。
此时已是旧历的十一月份,寒风呼啸、冰冻刺骨,如果战事延续下去,很容易影响部队的士气,造成难以预知的后果。
对于楚兵和齐兵来说尤其如此。他们是主场作战,士兵容易败散;而汉军有所不同,他们是客场作战,不会轻易逃散,因为他们离家太远,若擅自行动会很危险。因此,速战速决对齐、楚联军而言则更为有利。
韩信非常了解联军主帅龙且的性格,此人既不惯隐忍,又寡识无谋,凭的不过是一身血气之勇;虽然略识用兵之道,但又过于自满,常夸口说自己带兵十万即可横行天下;冲锋陷阵绰绰有余,但若是遇上真正的劲敌早晚必会失败。
包括杀人如麻、自负其能的项羽,他们强在一口气,衰也在一口气,只要让他们急着吐出那口气,便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了。就如同锋刃虽利却易于折断,这也是以柔克刚、后发制人的道理。因此,以龙且的性格来看,他必然会选择与汉军速战速决。
既然看透了这个问题,韩信就需要想办法利用龙且急于求战、急于成功的心理,促使其一步步踏入汉军的圈套,再予以迎头痛击。韩信最擅长的就是诱敌深入、巧设埋伏,问题只在于如何最大限度地消灭敌人保全自己——此次楚、齐联军兵多将广,最好能先行分裂敌人,才能消灭有生力量。
总之,曾经经历那么多的坎坷和失意,而今上天却如此垂青自己,弥补从前对自己的不公,这反而让韩信有些飘飘然了。想到这里,韩信内心涌起了巨大的喜悦:一旦打倒眼下这个貌似强大实则愚蠢的敌人,自己便可以脱胎换骨——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寄人篱下、微不足道的平民韩信,而是雄霸一方、动摇天下的诸侯韩信!他可以决定这天底之下每一个人的命运。自然,他也可以得到一切他想得到的东西,尤其是原本只属于项羽的女人……而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了……
自信满满的韩信在一座高坡上俯瞰冬日的潍水,流淌不息的冰冷河水[3]令他计上心头。
楚军与齐军合兵于高密一带,在与汉军对阵之前,楚军中的一名谋士向龙且建议道:“汉兵远斗穷战,其锋自不可当。而我齐、楚两军自居其地,一旦遭遇挫折,兵易败散。方今之计,不如力求稳妥,深壁高垒、坚壁清野,再令齐王派出心腹干臣去策反汉军占领的那些齐地;一来他们听说自己的齐王尚在,二来又听说楚兵来救,一定会反叛汉军的,如此汉军就会腹背受敌。又得不到必要的粮食补给,他们一定会不战而降。”
“我看未必,你以为那齐王何人?他有如此贤德和号召力吗?”龙且疑问道。
“大司马可能有所不知,齐王虽贤名不著,但是齐相田横却名声在外,齐人必心向之……”
“呵呵,田横之徒本司马岂能不知!先时倒也交过几回手,不过尔尔!况且,田氏已据有齐国二百多年,本已大失人心,焉有复起之理?”
“但他们总归胜过外人吧!再者,汉军主帅韩信委实诡计多端,大司马您不可不防!”
这一回龙且忍不住大笑起来,乃道:“不然!本司马平生最知韩信为人,容易对付得很!想当年,这小子寄食于漂母,说明他无半点资身之策;还曾受辱于**,又说明他无丝毫过人之勇。如果这样的无勇无谋之徒我尚且还要畏惧的话,那岂不让天下人耻笑!哈哈……”
“大司马此言差矣!韩信当初寄食于漂母,只不过表明他不谙谋生之道,或是他生性高傲,不屑为鄙事[4]而已;受辱**也不过一时忍小忿而就大谋,此正是韩信之过人、高明处!能怀他人所不能怀,能忍他人所不能忍,此种人岂是易与之辈?犹猛虎在笼,不发则已,一发必置人于死地!望将军三思……”
“呵呵,休要长他人志气!过去是这小子幸运,没犯到我手里,不然本司马早把他给收拾了,何至于有今日之患!就是魏豹、陈馀这帮竖子成就了这小子的大名。哼哼,让老子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狂妄之徒吧!”
“大司马此言又差矣,假使魏豹、陈馀确不足道,可是韩信能够奇计破魏,又一日大败二十万赵军,难道凭借的都是侥幸吗?吾观其人智略大出常人,为龙为蛇,固深不可测,大司马您不得不防!还请您切记项王的再三叮嘱,小心为是……”
“是!是!是!就算你说得都不错,可是你来说说,咱们而今兴师动众、不远千里到这齐国来,究竟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汉军不战而降,然后咱们无功而返?再说,我军粮草也并非容易为继,天下大乱都好几年了,士兵们可都盼望着能回家与亲人团聚!如果我们能够一举打败汉军,那么齐国的大半就必将落入我掌握中……”
“可是,大司马,如果我军失利又当如何?汉军一败,齐军又焉是我军敌手……”
“呵呵!不过就是赌一把罢了,又何惧哉?我一世英名,如果今日我果真不幸败在韩信手里,那么就证明这小子的确有过人之处,我甘拜下风,心服口服,死而无怨……不过我还真不相信韩信有能耐一口气吞下我二十万大军,你相信吗?”
“可是……”
“好了,没什么可是的了,我意已决!休要多言,凡再扰乱我军心者——斩!”
“骄兵必败,大事休矣……”谋士最后小声嘀咕道,龙且因为没听清也就没再跟他计较。
很奇怪,决战的双方竟然不约而同地相信此战已无悬念,难道成功如此轻松?
潍南决战的那天,阳光朗照,北风也减去了不少寒意,双方甚至可以看见彼此军阵反射出的闪闪亮光,就像跃动的鱼鳞反射的金光一样。不过鱼鳞辉耀出的可是欢快、活泼的气氛,而不是这窒息、逼人的杀气。尽管大多数参战的士兵一见这场景就抑制不住兴奋,但心底却并不好过。韩信自己也忍不住心酸,不知又将有几万颗人头落地。
当龙且看到汉军严整的军容时,不由地感叹道:“看来韩信的身子骨真是硬了啊!”不论汉军兵力的多寡,单是韩信排兵布阵的本事就足以令龙且刮目相看,他不禁纳闷:难道韩信的本事真的都是从书上学来的吗?也许这小子走了好运,得到名师指点了?好在他也不是吃素的,到底从项羽那里学过几手还算得心应手的阵形。
两军交战的第一回合开始了。汉军首先派出自己的精锐力战楚、齐联军,双方打了个平手。一个多时辰以后,第二回合开始了,汉军的非精锐部队几乎难以招架楚军,早早鸣金收兵。半个多时辰后是更大规模的第三回合,这一次汉军的主力部队倾巢出动,楚、齐联军也派出了最精锐最强大的主力部队,双方又经过了一个时辰的鏖战后,人数上并不占优势的汉军渐渐处于下风。
三次较量下来,龙且已经基本断定汉军的总体实力,他看着得势的楚军将士忍不住大笑起来。先前那位谋士站出来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大司马,咱们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在下听闻韩信手下还掌握一支精锐的骑兵,如今不见骑兵上阵,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咱们当小心为是……”
人才总是有的,就在于人主能不能用。当初赵国有一李左车而不用,魏国有一周叔[5]而不用,否则韩信不会轻易得计。
龙且确实被出征前项羽的那番训诫触动了,因此他对这位谋士的话,既非用,又非不用,只是无法轻易判断而已,“好吧,本司马小心从事就是!我军骑士也不是吃素的,待会儿让他们先从两翼靠上去!看看韩信何能为也……”
汉军见势头不好,再次鸣金收兵,可是急于取胜的龙且怎么可能见好就收。虽然已至中午,很多士兵都有些饥饿,可是已经无法抑制兴奋劲的龙且大叫一声:“大楚的兄弟们,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跟我杀啊……”一贯喜欢冲锋在前的龙且这回是真忍不住了。楚军全线出击,汉军奋力抵挡一阵后根本无济于事,韩信下令全军赶紧后撤,一口气撤过了此时已经干涸的潍水。
看汉军的狼狈之相,哪里可以跟传闻中的威武之师相提并论呢。
当龙且带人追到潍水河边时,只看到干涸的河**已经被汉军踏出一条通途,上面横七竖八躺着汉军尸体,看来韩信这一回真是碰上钉子了,龙且叹道:“真是天助我也!”正当龙且要渡河时,手下谋士又冒出来,伸出手臂劝阻道:“大司马,有异常啊!您仔细想想,这水怎么说干就干了?”
“嗯?是哦……”这下引起了龙且的疑问,他也有些纳闷,为求谨慎便先行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制止楚军前锋对汉军的跟进追击。
龙且的停留让潍水对岸早已严阵以待的韩信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实在没有料到龙且居然也似妇人般心细了起来,看来长年的征战确实让一个人学乖了。这一次,他确实轻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