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谈兵论道(1 / 1)

韩信因祸得福,重新燃起了人生的希望。只是好事多磨,没过几天,他居然也对这个乡巴佬刘邦彻底失望了。

韩信先是因为职务的关系结识了丞相萧何,萧何绝非凡类,不然四十出头的他也混不到相国的位置。他同韩信聊了区区数语,便对眼前这个英武果敢的小伙子产生了兴趣。萧何注意到作为一名管理后勤的治粟都尉,韩信不怎么关心钱粮、衣帛等账目,反而整天躲在公室内盯着一幅巨大的地图看,这令萧何更加好奇了。

一天,萧何趁公事寡淡的间隙悄悄地来到韩信的客室,手下人见相国到来正想回报韩都尉,可是却被萧何有意拦下了,他悄悄地来到了韩信的身边。

此时的韩信正神情专注地观察地图上的每一个小小的细部,并用心记住。萧何竭力忍着没有去打搅他,从韩都尉专注的眼神中,他觉出那其中必有他苦苦觅寻的东西……

“你看,这座山的主峰标识错了,它应该是在南而不是在西,北面的这条河应该离得也没这么远……”韩信突然大声道。显然,他已经觉察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怎么,韩都尉去过这一带?”萧何顺着韩信手指的地方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

“岂止是去过,当初我还在那里住过几晚呢!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韩信仍然没有转头,也没有觉出来人有什么异样。

“佩服佩服!韩都尉真是胸中有天下啊!呵呵……”

这一回韩信觉出了异常,那种赞语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说出来的,他急忙扭头去看,呀!原来是萧相国。“失礼失礼,竟是相国大人,这门卒是干什么吃的,居然都不通报一声,该打……”

“呵呵,都是本相的主意,不好意思惊扰了韩都尉的兴致啊!”

“哪里哪里!在下只是消遣,消遣而已!”

“哦?韩都尉谦虚了,真人面前还用得着卖关子吗,呵呵……不过本相很好奇,看韩都尉刚才如此入神,又是怎么晓得有人进来的呢?”

“不敢瞒相国,只是在下的直觉而已!”

“直——觉?”

“正是!这个可不好细讲,想来相国大人也该是有过这种体会。”

“嗯,经韩都尉这么一点,本相倒是有些明白了,的确不为向庸人道也……呵呵,韩都尉果乃神人……”

两人谈得兴起,韩信也不便再藏着掖着,对萧相国发起了牢骚:汉王真是大材小用。

“本相观韩都尉英武挺拔,难道韩都尉专长兵学吗?”

“相国大人慧眼,在下一心沙场扬名、建功立业!只是苦于不得重用,效死无门……”

“哦?既是这样,若韩都尉果有将帅之才,那本相自当不遗余力向汉王举荐,你且放心!”

“那就有劳相国大人一试在下深浅……”

韩信既如此自负,萧何也对他青眼有加,他赶紧请韩信坐定。其实,萧何对兵学也是外行,但是他自信能够明辨是非贤愚。

“请问韩都尉,法家之行于兵家,是否得其所宜?”

“回相国大人,兵家自是重法家之术,《孙子》‘令之以文,齐之以武’、太公《六韬》‘定名实,明赏罚’是也,《尉缭子》亦曰:‘号令明,法制审……明赏于前,决罚于后。’又谓用法当一视同仁:‘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赏及牛童马圉者,是赏下流也。’《孙膑兵法》:‘夫赏者,所以喜众,令士忘死也。罚者,所以正乱,令民畏上也’……但我兵家又绝不等同于法家,起码今日的兵家太过看重法家之术,算不得真正的兵家。法家之繁刑厚敛、刻薄寡恩,行于一时为易,效于一世则难!”

“请韩都尉不妨细言……”

“《孙子》道兵家之五事曰:‘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法在最末,不言而明。又《孙子》谓兵之‘七计’,也即是兵家取胜的七大要素:‘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法令居于其次……《吴子》亦道:‘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六韬》则曰:‘刑繁则民忧,民忧则流亡’……”

对于法家的繁苛滥刑,韩信有切身体会,于是他便又跟萧何谈起了上次差点被杀的事,其实他的那点小过何至于死罪,强秦正是亡于繁苛滥刑。

“本相深以为然,今日我们且不可再重蹈秦人覆辙了,这可是我们当下治军的软肋!韩都尉有何良策?”

“回相国,其实这些都已经是前贤所讲论过的了,《吴子》道,‘法令省而不烦’,只是让士卒们明白最基本的赏罚原则就好,不可一味捆缚他们的手脚,使之畏首畏尾,唯恐动辄得咎,如此将帅何以得士卒死力,这仗还怎么打得赢?太公《六韬》也明示将帅应爱人如己,法内施情,‘赏罚如加于身,赋敛如取于己’;《尉缭子》亦道:‘先廉耻而后刑罚,先亲爱而后律其身’……”

“正是,商(鞅)君、韩非子如此法家大贤亦难免刑戮之祸,究其根源也是自取其祸!只是吴子又何以身遭大戮?”

“相国所问极是!不过吴子之抱负非常,出将入相,并不纯为兵家,故而亦非因用兵家之术治国而罹祸!《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吴子治兵另有一套——昔日魏武侯问吴子曰:‘严刑明赏,足以胜乎?’吴子回答道:‘严明之事,臣不能悉。虽然,非所恃也。夫发号布令而人乐闻,兴师动众而人乐战,交兵接刃而人乐死。此三者,人主之所恃也。’……”

“嗯,吴子果不愧为兵家大贤!韩都尉亦用心非常,立意高远,令本相茅塞顿开……痛快!痛快!”

正在二人交谈的时候,属下两次来找萧何处理公事,可是都被他暂时打发到一边,他连吃饭也顾不上了,一心要听韩信讲论用兵之道。韩信难得见有人如此热诚,自然如数家珍一般论起兵家之事,也把饥渴丢一边了。

两个人靠得更近了,萧何由衷佩服韩信旁征博引的非凡能力,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徒然背诵能掌握的功夫,萧何几叹韩信为神人。因为萧何更关心诸子百家的精华在兵家战争观念中的体现,所以韩信又分别为他讲论起了兵家中道家、儒家、阴阳家乃至墨家等元素,这些观念既是韩信熟稔也是他用心体悟的结晶,他更愿意将其付诸实践。

“《老子》曰:‘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此处是讲欲擒故纵之法,而《孙子》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二者之精神乃一以贯之……

“《老子》尚以柔克刚、以静制动,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致虚极,守静笃’。而我兵家《孙子》道:‘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尉缭子》也道:‘胜兵似水。夫水,至柔弱者也,然所触,丘陵必为之崩’……

“《老子》尚‘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太公《六韬》固然为后人所辑,亦曰:‘凡兵之道莫过乎一。一者能独往独来。黄帝曰:一者阶于道,几于神。’又曰:‘全胜不斗,大兵无创,与鬼神通。’《孙子》道‘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正是我兵家出奇的最高境地……”

萧何越听越入神,他也从中觉出韩信的单纯。虽然韩信深谙诸子百家之学,可是他的眼中却只有军事、没有政治,韩信最后的结论也只是归结于兵家致用,并未涉及将帅涉世之道、为人臣之难。这令萧何受用,因为韩信是正才,却不是歪才,他不琢磨心术,只问成功。

萧何再向韩信请教兵家的儒家色彩,韩信兴致盎然道:“我兵家经典唯《司马法》之儒家色彩最重,皆因《司马法》最古,其中颇涉姬周开国以来将帅御兵之道,故而与儒家最为契合。其中曰:‘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又曰‘争义不争利,是以明其义也’,‘凡治乱之道:一曰仁,二曰信,三曰直,四曰一,五曰义,六曰变,七曰专’,《尉缭子》亦道:‘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总之不外以仁义为本,不过运用之妙者,并不贵乎对于经典亦步亦趋,乃在于存乎一心之用也,心之所专擅,天下则无不可成之事、不可胜之敌也……”

末一句直令萧何忍不住击节赞叹:“正是,墨家尚‘兼爱’‘非攻’,出处是好的,但于兵家则未必全然有效。墨家尚贤爱民、重农强本,倒是不可易之论,国与兵本非二事……”

“相国所言极是,《孙子》乃我兵家之大道,孙子站得高、看得远,强国强兵皆重在强本,足兵足食才是取胜之道……”

“韩都尉,你但说这神秘之阴阳家与兵家之道……”

“好!《易》曰‘一阴一阳谓之道’,我兵家自是重视阴阳之道。《孙子》有曰:‘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孙膑兵法》亦曰:‘凡地之道,阳为表,阴为里……五壤之胜:青胜黄,黄胜黑,黑胜赤,赤胜白,白胜青。’青为木,黄为土,黑为水,赤为火,白为金,五行相生相克,用兵亦不外趋吉避凶,乃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以己之短避敌之长而已……

“故而《六韬》曰:‘五行之神,道之常也,可以知敌;金木水火土,各以其胜攻之……五行之道,天地自然;六甲之分,微妙之神……角声应管,当以白虎;徵声应管,当以玄武;商声应管,当以朱雀;羽声应管,当以勾陈;五管声尽,不应者,宫也,当以青龙。此五行之符,佐胜之征,成败之机也。’

“不过神鬼、卜筮乃我兵家所置疑者,《尉缭子》:‘明法审令,不卜筮而获吉。’天道诚为幽深,人但竭尽其力而已,不可依恃天命眷顾……不过,若是问卜可安定众心,也不妨为之……”

“韩都尉所论甚是,理是死的,人是活的……明于理却又不可囿于理,呵呵……”

接着,韩信又为萧何推演兵法,演习战阵,其中很多阵法、变化甚至是萧何闻所未闻的。以此,萧何更不愿意相信韩信只是个纸上谈兵、华而不实的虚浮之徒,尤其在他又仔细听过韩信谈起自己的人生经历之后,韩信在项羽帐下的那段往事更令萧何不能释怀——韩信不怕死,更不惮冒险,这很可贵。他为韩信的战争观总结了两句真言:用兵在活,出奇制胜!

最后,韩信为萧何讲论起了兵种问题,他着重指出:“今日骑兵地位仍然有待认识与提高,骑兵尤当作为奇兵使用[2],想当年长平之战,武安君白起亦发挥了骑兵的出奇功用。故而我汉军当加强骑兵配备,而此一点正是楚军的优势所在。”

“不过,良马难得,眼下我们被困在汉中……”萧何大摇其头。

“相国大人多虑了,待我汉军杀出汉中再考虑此事不迟。”

“哦?果然是韩都尉看得长远啊!今日听韩都尉一席话,直令本相大开眼界,韩都尉果大才也,本相自当向汉王保荐!”

闻听萧何此言,韩信赶紧起身行礼:“相国大人厚恩,韩信何以为报?”不过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冒昧地问相国大人一句,大人何以信我?大人您又将如何向汉王举荐?”

“直觉!呵呵……韩都尉尽可放心!韩都尉乃军事大才,自当与他将有别……”

韩信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如此,请再受在下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选贤任能也是本相职命所在……先前之事,真是对不住韩都尉了,切莫往心里去……”

不知不觉间,东方已经发白,萧何这才打算回家休息。不过,已经兴奋了整整一夜,想来他和韩信谁都不会轻易睡着吧。

第二天一大早,萧何便急急忙忙找刘邦推荐韩信,然而不承想却碰了一鼻子灰。

不过萧何倒不灰心,又屡屡向刘邦谏言韩信是大才,不可不重用。可是,刘邦终究有自己的想法:一来他觉得韩信年纪太轻靠不住;二来韩信也没有正经带兵打仗的经历,一下子将他提升为将军恐怕其他人会不服;三来韩信的身手还没能达到做一名将军的要求,所以刘邦打算先留出一段时间让韩信好好历练一番。

汉王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萧何也只好暂且让韩信忍耐些时日了,他相信总会有适宜的机会来说服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