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先生又见韩信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苦读兵书典籍,上前询问:“信儿,多日来为师常见你埋首经典,嗜读不倦,讲堂之上也屡闻你惊人之语,想来你该志得意满才是,却何以不见你面露喜色呢?”
韩信一看是先生进来了,赶忙起身给先生让座,他听过先生的疑问,略一思忖便道:“先生所言甚是,我辈少年自应多意气风发,狂歌啸傲,只是我天性愚钝,恐学有所怠,还望先生多指教。”
“呵呵,好谦虚的信儿!”先生盯着韩信好一会儿,忽又道,“为师近日也见你多读诸子百家之书,甚感欣慰!想为师参与兵事数十载,不过积累寸功,平生只知兵之为兵,而实不知有其他,及至垂垂暮年,偶获一点真知……这用兵之法嘛,更多还应在兵外。想那吴子,观其用兵之旨,究系外法内儒之士,呵呵……”
韩信被先生说得起了兴致:“不敢瞒先生,我的苦处也在于兵书、经典之外!近年国内干戈渐息,我辈学兵事也多为纸上谈兵而已,尤苦纠于兵书、战典多有龃龉、矛盾之处,实不知从何谈论。更望先生指教!”
说完韩信便起身虔诚拱手,庄重得很。
只见先生面带春风,举止从容,他示意韩信坐下:“信儿所言极是,为学自当以致用为本,尤我兵家之学,嘴上功夫再厉害,如胸中实无一策,或迷信前贤所论,亦终不免贻笑于世!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如《吴子》曰:‘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发动战争越少反而越于己有利,若果真如是,嗜杀残忍之秦人又何以独得天下?天下之理亦在乎时势……
“想吴子只是在这里告诫,好战必亡也!正如孙膑所说‘乐兵者亡,而利胜者辱’,故曰死守经典为不可取……”
“《管子》也说‘数战,则士疲;数胜,则君骄。骄君使疲民,则国危’……”韩信忍不住插了一句。
“对!能明白在用兵之中学习兵法,便是难得,好比那游水之技,必先慢慢亲身试过!信儿今日能不为经典所囿,已胜为师当年多矣,呵呵,莫要心急,天下万事终逃不过‘用心’二字……”
先生一番话说得韩信豁然开朗,世间很多事都不能强求,心性躁急也是要不得的,“谨记先生教诲!”
时光飞逝,俯仰之间,三年的游学生活就要过去了。
在这期间,韩信逢年过节都要回家看望母亲,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母亲因为太过操劳而变得憔悴多了。离家在外才知亲情可贵,对于母亲的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韩信快要十八岁了,的确是长大了,只是母亲还没到四十岁就已经完全衰老了,这令他这个做儿子的无比心痛。而且家里的生活也因为自己长年在外开销巨大而日渐窘迫,再加上朝廷的各种苛捐杂税——原本按照朝廷规定,男子年满十五岁就要开始服劳役了,只是韩信在外求学,只得花钱免役——家里的境遇就越发惨淡了。
韩信应该学着为母亲分担忧劳,可是他却怎么也舍不得先生,除了术业之外,他需要向先生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他矛盾着,煎熬着,与先生相处的难忘岁月总是历历在目。先生还讲过很多军中逸事,以及英明神武的父亲,这些又怎能不让韩信心向往之……韩信有时感觉先生亲切得如同自己的父亲一样,他常常能够透过先生看到父亲的影子。
对于韩信的学业和对兵家精髓的透悟,先生非常满意。
有一次,先生出了个题目要考考大家:如若你是赵括,你当如何应付秦军。
“我以为赵军当凭险据守,勿主动出击。”一名同学站起来慷慨陈词道。
“赵军先发制人,实为不得已而为之,秦强赵弱,秦国又志在必得,赵军拖耗不起,故而赵括才急于打破僵持局面,以至误中武安君(指秦名将白起)诱敌之计。所以我觉得赵括当稳中求进,而渐收迫敌退兵之效。”另一名同学站起来说。
“我觉得只有山东六国联合抗秦才有出路,所以赵括当务之急当是固守待援。”
“落井下石,但求自保尚且来不及,危难之际,还有谁会援救赵军呢?我觉得赵军初始就当抱定必死决心,知死必勇,兴许可侥幸击退秦军。”
“我以为廉颇过于老成持重、用兵保守,赵括又过于年轻气盛、锋芒毕露,而此一切又都不是根本。根本在于当时赵孝成王急功近利、利令智昏,尤其临阵换将乃用兵之大忌;反观秦昭襄王,决战之机竟亲自统军断敌后援,这当是何等魄力。若我是赵括,我只得认命……”这名同学的高见令人耳目一新。
“窃以为,上党乃兵家必争之地,关系重大,赵国不费一兵一卒而能一朝获得上党十七座城池(上党地区原属韩国),实乃天赐良机。我认为上党郡守冯亭把祸水引向了赵国……当时天下大势,秦赵之间早晚必有一场生死较量,不如趁着韩国人仇秦之机挫一挫秦军的锐气,而且可以坐守上党以逸待劳,这当是赵孝成王的如意算盘。只是不料秦军神速,廉颇也太令赵王失望,且赵国又拖耗不起,因此才出下策换了轻锐的赵括为将。若我是赵括,当针对秦兵善于各兵种协同作战之优长,充分准备,不至于被秦军分割包围……”
大家就这样七嘴八舌地论辩起来,莫衷一是,果然个个是“赵括”,而一向不乏精辟之论的韩信却不发一语。
先生的目光牢牢锁定韩信,但韩信只是低着头,表情严霜一样峻冷,没想到先生却对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上很多事情只能沉默以对。不能说,不可说,一说出来就是错,更遑论“纸上谈兵”。
还有一次,一位三十出头的客人来找先生,两人聊到兴头上,先生就把韩信也叫到了房里,想让客人帮忙鉴识一下自己的这名得意弟子。
韩信默默地跪立在一旁给先生和客人斟酒,客人用锐利的目光审视了韩信好一会儿,若有所思。先生提高声音唤回了客人的注意力,他才拱手向先生神秘一笑:“呵呵……张某春秋尚浅,识不得此儿……呵呵……”
“呵呵,子房老弟,你我好友,何须多此一举!老弟是何许人物,别人不晓得,老夫可眼毒……直言无妨!”
“哪里哪里!张某虽略通些相人之术,实不敢造次,不敢妄言……”
“老弟今日可是谦虚得紧,但说无妨,老弟姑且言之,我等姑且听之,别扫了兴致……”
“今日可要难倒我张某了,也罢,我果是被此儿惊住了。”最后他方才敛起笑容,正色道,“此儿英气逼人,目力深沉,骨相清俊,修识内敛,他日若能得志,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语毕,大家沉默了半晌。
接着先生便得意地大笑着打破了沉默:“子房老弟,不愧为神人也!英雄所见略同、略同啊……”先生一边说一边向客人拱手致意。
韩信这时候已经可以听出客人对于自己评价的分量了,他在心底感到一阵快慰,然而仍旧不动声色。
自然,对于客人的鼓励之情韩信备感骄傲,他怎么也不会忘掉客人那不凡的相貌。虽然这位来客纤细若妇人,脸上还略带病容,然而眉宇之间却充溢着一股英武之气,尤其举手投足都是那样淡定从容、潇洒豪迈,讲话也是绵密入理,不落空言,实为庸常流辈所不及。
直到多年以后,韩信才敢于把他同那个带着力士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的人联系起来,那是何等的智勇!那时韩信才得知对方原来也是先韩遗民,而且还是那无人不晓、五世相韩的张家之后。自此以后,韩信将这位英雄的名字——张良——铭记于心。更令韩信始料不及的是,十几年以后,自己和张良还会重新聚在一起,编辑校订天下流传下来的各家兵法。同时,他们和萧何一起,更成了汉高祖刘邦眼中的“兴汉三杰”。
只是现在,张良给先生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张良走后,先生便再也没有过笑脸。
天一下就变了。
原来可恶至极的秦始皇就要在丞相李斯的建议下颁发禁断天下私学的诏令了,如此一来,先生一家就会断了生计。不仅如此,秦始皇为了进一步清明视听、掌控天下舆论,还要颁布焚毁天下除医药、农牧、卜筮之外藏书的诏令。
唉,这一来不是要了先生的命吗?
果真,没过多久禁学和焚书的诏令就相继颁布下来了。大秦法令严酷,少有人敢于铤而走险,毕竟会罪及家人。
先生难过了很久,怀着一腔悲愤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老迈不堪、形容枯槁的他给学生们上了最后一堂课,他把自己平生的宝贝藏书都一股脑儿地堆到了案上,恨不得将平生所学都传授给学生们。但最终,他只是吃力地动了动嘴,再讲不出一句话……
最后,先生和大家一一道别。
先生的心情很复杂。
大家走后,韩信却没有走,他知道先生一定还有话要对他特别叮嘱。
果然,先生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最后一次叫到跟前:“信儿啊,你是为师平生所遇到过的最聪明、最用心的学生。也许,这也是你父亲在天之灵在庇佑你。你是一个必成大器的孩子,成就当远在为师之上……”
“先生对于学生的恩情,学生没齿难忘!”
“只是有一点,你须改了才好……”
“望先生指教!”
“你平素心性高傲,不善结交,故事理未洞晓,人情欠练达,终归要折中些才好,为人也不妨中庸些。”
“学生定当铭记先生教诲!”
“混账狗皇帝,焚书就让他焚吧,烧光了一切,就该烧着他自个儿了……还好,兵家知识你已经基本掌握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看你如何施展自己的才智和抱负了,为师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会有建功立业、济世安民的良机……你要将《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太公兵法》这六部最重要的兵书牢牢记在心里,要知道万变不离其宗……”
“嗯,学生谨记!”
先生又继续说道:“为师已经老朽了,苟活到如今。信儿,我们师徒两个这一别说不定就是永诀,为师有一样礼物要送你。”
说着,先生就从身后取过一把三尺有余的长剑递给韩信,韩信恭敬地从先生手中接过剑,剑的外观并无特别之处,古朴典雅,但剑柄上用古体镌刻着醒目的“龙渊”二字。韩信早听人说起过“龙渊”宝剑,今日终于有幸得识。他忍不住一试锋芒,“唰——”,只听一声清脆的滑响,宝剑已经出鞘。韩信将沉甸甸的宝剑紧握在手里,剑身闪现着神秘光彩,更有一股寒气袭来。韩信惊叹道:“传说龙渊剑有五色龙纹、七星斗象,今日始知所传不虚。”
“信儿,这龙渊宝剑本系你们韩地所产,为师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宝剑当赠英雄,这也是为师对你的希望……天下之剑韩为众,一曰棠溪,二曰墨阳,三曰合伯,四曰邓师,五曰宛冯,六曰龙渊,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将[2]……此宝剑乃系铸剑大师欧冶子用精铁,花数年之功铸造而成,锋刃部选用了十分难得的陨铁,又经过二十多道工序铸合而成,实属不易……
“当年为师还在军中做校尉之时,楚、赵、魏、韩、燕五国联军伐秦,当时联军统帅乃我大楚相国春申君。起初联军占上风,可是后来秦军倚仗有利地势,联军内部又难于协同一致,结果一朝失利……春申君命我部断后,也就是在此役,为师率部成功挡住强势的秦军,这条右腿也是在那场厮杀中被废掉的……
“唉,一晃都快三十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最后,春申君就赐了我这把宝剑以酬劳功……信儿,你要铭记:此剑万不可轻易出鞘,明白吗?万不可沾惹残忍嗜杀的习气。”
“谨遵先生教诲,学生自当以仁义为先!”韩信向先生磕头谢过。
“好,我死而无恨!”诀别之后,先生再无话可说。
后来韩信才明白,“龙渊剑”不过是传说罢了,哪能轻信?而自己手上的这把剑是后世高人根据传闻模仿铸造的,不过沿用其名以提高剑的身价而已,就像人们假托“黄帝”等人之名著书一样,但此剑确是一把当世稀有的宝剑。韩信为防止有人打宝剑的主意,就想办法把“龙渊”二字给磨掉了。
临别前夜,韩信寄居于先生家。他突然感到很不安,于是就悄悄起身想去看望一下先生。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先生的房间里仍然灯火通明,甚至比平时还要亮些。韩信走上前去,先生的房门牢牢地闭着,外人根本看不到屋内情形,只听到翻阅书简的声音,大约是先生在遵照诏令烧书之前还有些不舍吧,这大概就像一个武士要和自己的宝剑诀别一样。
已经是深秋了,韩信仰观满天的星斗和已经西沉的下弦月,突然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冷,心头涌起了对于未知、空茫幽冥的深深敬畏之情。他还记得先生曾经教授过他很多关于星相的知识,这比阴阳五行更为玄不可测。
算了吧,虽然有些不舍,可是大丈夫志在四方,只要将先生所授发扬光大,就是对先生的最大安慰和敬意了。再说,下邳城和淮阴城到底离得也不远,或许还可以时常来拜望一下先生。
这样想着,韩信重新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韩信被一阵吵嚷声惊醒,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而且绝对不是好事。不一会儿,先生家的一个老妈子就进来叫韩信过去看先生,看着她焦灼的神情,韩信敢肯定是先生出事了!他的心“咯噔”一下,仿佛坠入了深渊。
房间里堆了一地的书册简牍,那都是先生的平生至爱,是他的**。而先生躺倒在地上,从他的脖颈处淌了一地的鲜血,手里还紧紧攥着利刃……
“六旬老翁何所求”,这是先生平时的喟叹之语,先生最后竟以一死来反抗。
多年师徒情同父子,韩信当即放声痛哭。
先生之子据说十几岁的时候就战死了,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嫁人。
韩信同几个打附近匆匆赶来的同学以及先生的亲朋故友一起简单地料理了后事。张良因多病多事而未能及时赶来吊唁,等到几天后他再来看望亡友时,韩信早已经离开了。本来张良是有心要与韩信这等出类拔萃的后生结交,只可惜两人未及深谈,所以彼此并无多少了解,机缘一失,就错过了近十年光阴。
韩信在先生的坟墓边跪守了一整天,他知道先生实在狠不下心去焚毁自己的藏书,既然先生下不去手,那就只有他韩信来代劳了,而且先生已经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怎么能没有书读、没有书陪伴呢。于是韩信便把先生摆放好的藏书都用小车推来,准备在先生坟前付之一炬。其中有几册是韩信自己平常爱读的,也是父亲留给他的,都一块烧了吧,反正最终也留不住,况且他早已把这些书的精义都融到了自己的骨子里。
最后,韩信眼看熊熊烈火吞噬了所有书简,也烧尽了一个辉煌的时代,“百家争鸣”彻底成为绝唱。然而韩信并不觉得可惜,他坚信自己必将再创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