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章、蕴章点头。
李鸿章说:恰恰相反,他是个最吝啬,最小气的财主,方圆百十里没有不骂他的。
李翰章说:老二,你为人最仗义,照样树大招风。只因为你身居高位,名动天下,人都盼着大人物出事,并不因为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只要看你倒霉心里就高兴。
李蕴章说:一个下凡的罗汉,应该有“漏尽通”的境界,把一切凡夫贪嗔痴的情欲漏得干干净净,任何事情不计较,为何如此为富不仁,这种人如何成就罗汉的?
李鸿章说: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有年春节,他在大门口看到一个冻卧的书生,书生要进京赶考,迷失了道路,又冷又饿,才倒在他家门。虽然罗汉悭(qiān)吝无比,但本性柔软,毕竟当过罗汉,于是他收留书生。但也不给吃白饭,叫他做苦力抵饭钱。
刚过春节,有人上门找罗汉要账,当年他们俩合伙做生意,罗汉没给人分利,一个人独吞了。对他来说,吃进去的再吐出来,比杀他还难受,于是死不承认。两人就动手了,罗汉给债主一个罗汉拳,债主倒地不省人事。
左邻右舍大喊杀人了,杀人了,都跑去报官。他们早盼着罗汉出事,如今真出了人命官司,还能不踊跃?于是罗汉被抓进大牢,县官也是幸灾乐祸,谁叫你平时不孝敬我?把他锁在牢里,也不审也不问。其实那个债主不久就醒了,所有人都故意瞒着罗汉,好让他多吃点苦。
期间罗汉的妻子也没来看过他。半年后,他被释放,一口气跑回家,家里却空空****,原来妻子跟那个书生私奔了,还把家里的男女遣散,房子田产都卖了,财物细软席卷一空,如今不知道去哪里风流快活去了。
罗汉差点气死,他算计了半生,成了大财主,临了都是为别人忙活。他咽不下这口气,找了把生锈的菜刀,去找狗男女拼命,哪里找得到?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好些日子,有天路过一个庙,以前他从来不进寺庙的,他最厌恶施舍了。可现在一文不名,蹒跚地走进去想讨碗斋饭,听到和尚们在诵经,突然心里一动,如醍醐灌顶。就像惠能大师走街窜巷时,听到有人念《金刚经》中的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便突然悟道了。宾头卢罗汉把前世都记起来了,他的妻子、债主、书生、县官原来都是他天上的仙友,他们说好一起下凡助他一臂之力的。居然如此助他,都是向他讨债的。
他再也不找他的冤家了,削发为僧,每日读经,之后彻悟,终成一代高僧。
李翰章说:我以为他们是来凡间救人的,却是来上演一出闹剧,天机是如此不可思议。
李鸿章说:依我看,宾头卢罗汉是给世人做一个反面榜样的。即便是罗汉的境界,也猜不透自己的命运。我来这个世上,也弄不清该往何处去,不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1881年,李鸿章快奔六了,留美的幼童也都二十出头了,本来说好待二十年,但人算不如天算。首先是学费和生活费,自美国南北战争后,物价飞涨,留学的预算一加再加,李鸿章拆东墙补西墙,他的钱永远不够花。李鸿章一直宣扬投资教育不能急功近利。他引用圣人的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反对他的人不能反对圣人,只好偃旗息鼓。
后来,李鸿章自己也承受不了了,这些树长在别人的土壤里,浇的是自己的肥料,肥料越来越贵。李鸿章办招商局,建海军,开煤矿,都是钱出去效果就出来了,唯独读书,还是没大动静。他不得不现实起来,这些树到底长成什么样了?
这些年里,关于留美幼童的争议一直没断过,留美正副监督陈兰彬、容闳关系不睦,在如何教导幼童的问题上始终缺乏默契,陈兰彬主张严肃、紧张,容闳主张团结、活泼。幼童们都亲近容闳,疏远陈兰彬。陈兰彬后来也想通了,好人都是你做,恶人都是我当,拉倒吧,大家一起放羊算了。
李鸿章获悉,有数千赴秘鲁的华工受到矿区监工的非人虐待,他告知陈兰彬去利马和秘鲁政府交涉,陈兰彬有近一年时间不在美国。回美国后,陈兰彬又被任命为驻美国大使,要为李鸿章处理很多中美公务,他借口分身乏术,不再过问留学生的事。但他多次向李鸿章建议,留学幼童有120人,除了中间不幸病亡的,还有100多人,多数超过20岁,正是当打之年,可以考虑让他们回国了。
陈兰彬离开后,留学事务部由容闳主持,容闳向来自由浪漫,从来不肯批评学生,他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学生们说什么他都信,倒也其乐融融。这些孩子涉猎甚广,不光学习理工科,还连带着体育、文学,其中不乏佼佼者。
曹嘉祥是个猎手,三天两头扛一把猎枪去树林,指哪打哪,云之鸟兮纷纷而来下;梁诚是个棒球手,一个学年里的本垒打数量让人瞠目结舌;钟文耀是耶鲁赛艇队的舵手,率领他的美国同学多次战胜哈佛大学;李恩富是语言天才,他的英文文章常常登报,作为美国学生的范文。
此时,李鸿章耳朵里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有个叫史锦镛的留学生私下里剪了辫子,美国报纸也当新闻登了,闹得沸沸扬扬,这成了人们攻击李鸿章的利器。他们说国家原期造就人才,似尔等学子,中国何止千万?国家以有限之经费豢(huàn)养尔辈,不知感念国恩,乃剪辫易服,离经叛道,前功固已尽弃,后患何可胜言?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总署问李鸿章如果再有效法史锦镛这样无君无父,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该如何?是否证明当初投入巨资培养幼童,望其学成报效国家的计划从根上讲就是错的?
李鸿章向来狡猾,一贯打着红旗反红旗,以圣人的大道理压人,如今却被人用大道理压。总署的话打在他腰眼里,他竟无言以对。只好对总署说,你们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培养人才是广种薄收,出一两个败类也是难免,有一半人成才就已经赚的盆满钵满了。生意人都清楚,投一分本钱,收两厘利钱就够了。李鸿章口气都跟唐廷枢、徐润一样了。
李鸿章不再坚持,留美学生不管学业有成或无成,一律回家。命令下达,除了史锦镛不敢回来,还有李恩富拿到了美国的律师执照,不愿回国,其余100名学生陆续启程。几年后,史锦镛在清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工作,国家没有嫌弃他,他也忠诚地为国家服务,不是败类。李恩富作为工会律师,长年为在美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华工奔走呼喊,以至美国妻子和两个儿子都和他断绝了来往,抗战时期,他以老病之躯孤独地病逝在广州。
留学生们一到上海,即由上海道台安排甄别,原上海道台周馥已调直隶。李鸿章关照所有人都去全国各厂各局效力,即便鲁钝愚昧的也要录用,当作粗使工人也好,不能让多年的投资打了水漂。李鸿章一副生意人的算盘。
有四名从麻省理工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学生被分到福州马尾船厂当工程师或者上船当见习管带。
天津电报学堂总理朱格仁,天津电报总局总办刘含芳禀报李鸿章,归来幼童良莠不齐,不乏滥竽充数者。拨入我学堂和总局的17名学生中,经考核,电报功夫和电报法理一窍不通者有5人,英文语法通顺,拼写错误少的只有一半人,能用毛笔写自己履历的只有12人,还有6人写中文名字都很别扭。
李鸿章听了很恼火,留洋八九年,中西全不通,他们每天都在做什么?陈兰彬、容闳的失职可见一斑。他想骂人,但家丑不可外扬,自己不也说投资一分,收回两厘就满意了嘛,算了,慢慢来吧。诸葛亮草船借箭,还要扎几百个草人诓骗曹操呢,这些小家伙总比稻草人强吧?
这批学生没有辜负李鸿章,他们作为中国电报事业的开拓人,浸**电报行业几十年,日后全部成为各省市电报局的局长或总工程师。
詹天佑设计了中国第一条铁路——京张铁路,这条铁路完全是由中国人自己建造的。幼童中更有出类拔萃者,比如唐绍仪当到了民国总理。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还有七十多岁的幼童们穿着长衫在上海锦江饭店聚会,彼此用英文交流,亲热地叫着同学的英文绰号。1965年,最后一位幼童去世,活了105岁。
这一百多名留学生都在各领域独树一帜,留学经历让他们重塑人生,得以跻身中国上流社会,而原本大多数人只能在乡下种地。他们可能会无数次地感谢李鸿章,他们改变了中国,也改变了自己。
中国造铁路是李鸿章思考多年而一直不能付诸实施的心愿,他说:火车总是在崇山峻岭、深谷险滩上蜿蜒前进,不可能在两点之间画一条直线。正如国家的发展,总要经历曲折迂回,而无法一蹴而就,往往进两步而退一步,只要大方向是对的,走走停停也是进步。
他多次向朝廷申明意见:铁路利益甚大,西方均已盛行,中国阻于浮议,至今未能推广。将来欲求富强之道,舍此莫属,倘若海有战舰,陆有铁道,此乃真实国力,外人才不敢恫吓我。
他的建议被草草批复三个字:毋庸议。
李鸿章唯有叹息,如果暂时不能让铁轨遍布全国,那就搁置吧,先忙其他要务。
俄国传来消息,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因镇压民意党人被炸死,亚历山大三世继位。俄国正为内政焦头烂额,无暇南顾。李鸿章有点幸灾乐祸,你们处心积虑掠夺别人土地,一心称霸,现在遭报应了吧。叫你狂,狂没有什么好处。
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伯爵同情民意党人,本想写一部关于民意党人的中篇小说,后来越写越长,主题也写偏了,最后把小说放到俄法战争的大背景下,完成了一部歌颂俄国人民同仇敌忾,打败强敌拿破仑的经典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
俄国太平了,李鸿章把目光转向了南面的越南,越南历来是中国的属国,但被法国侵略多年。中国贫弱,难以他顾,任越南由法国蚕食。
翰林院侍讲张佩纶多次建议李鸿章要与法国打一仗,说经过普法战争,法国国力大损,非英国、德国可比。法国不敢触动英德,只敢找中国麻烦,以为老虎不发威,就当成病猫。中国偏不信邪,我们有善战之将,能战之兵,又有险要可守,若听之任之,日后人才愈将凋零,边防也日渐松弛,长此以往,我国非但不能战胜,也无法和谈,只能任由法国霸凌。我若与英德强国一战,恐有诸葛亮街亭之失,但与法国交锋,则有淝水之战的把握。强弱安危,就在今日,中堂不可不察。
淝水之战,公元383年,北方前秦皇帝苻(pú)坚强征各族军民,组成百万大军,大举南下攻东晋,以为唾手可得。东晋的谢安、谢玄以八万兵在淝水以弱胜强,大败前秦。溃兵逃跑时看到山上的草木,听到沼泽里鹤鸣,都以为是东晋的伏兵。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句成语就是这样来的。不久苻(pú)坚身死国灭。
张佩纶还把自己的意见写成奏折,上达中枢。大家赞叹一番,唯有李鸿章一言不发。张佩纶被提拔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成了纠察百官的高级纪检官员,紧接着,朝廷又让他在总署行走,张佩纶权力更大,地位更显赫。清流们都为他高兴。
朝廷有不少人揶揄李鸿章,说他怯敌,而张佩纶义无反顾,这对师生不一样。因大家爱国热忱高亢,朝廷就希望李鸿章督师,立刻开拔到越南去,准备和法国打一仗,振振国威。
李鸿章心里很痛苦,他写信给总署,语气有点破罐破摔,说你们过于轻率,怎么听张佩纶这个书生信口雌黄?目前自己可以调集精锐淮军两万人,单靠两万人投入战争,犹如赤手空拳斗恶虎,我白头戍边,战死也就算了,但这种死轻如鸿毛,有何意义?国家又要陷入兵火,生灵又要涂炭,我说了多少次要韬光养晦二十年,没人要听,为什么一个书生的一篇狂言,就让那么多人折服?
李鸿章心里很火,又写了封长信给张佩纶,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法国蓄意图谋越南已久,中法两国为在越南的利益有十几年的积怨,打仗要知己知彼,我跟你说说法国目前的情形,梯也尔已经下台,现任内阁总理是茹费理(Jules Ferry),他是个雄心勃勃的人,以再次振兴法国为己任,经过这些年的积蓄,法国开始推行大规模海外殖民,越南早被他看作是囊中物。
刘坤一、张树声、刘长佑等大僚分别致函我,说法国欲吞并越南,暗中在越南北境集结兵力,请我注意。上月,法国驻华公使宝海照会曾纪泽,说不承认中国对越南享有宗主权。曾纪泽质问法国是否有用武力侵占越南全境的企图,宝海笑而不答。我很清楚法国迫不及待地想和我们打一仗。我还是持我的定见,做好打仗准备,但不轻言开战,最好谋和。如果谋和不成,被迫一战,也仅限于小战,而不是大战,若再不济,只好两害并重取其轻,放弃越南而保本土。
李鸿章又告诫张佩纶不要太书生气,不要乱发议论。你吃开口饭,无阅历,自视又高,不负实际责任,作为一个局外人老爱臧否(pǐ)局内人的长短,看谁做事都不如你。若把你放到做事的位置上,我看你怎么处置?事情可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不要到时候张皇失措,进退失据,贻笑大方哦。我再劝你一句,你可以减减肥了。
张佩纶很不服,什么叫吃开口饭的?拿我当戏子了。为什么还要我减肥?
人都以为张佩纶的文笔雄决明快,纵横酣畅,其人应该是身材修长,面庞清瘦的周瑜,其实他是个肩宽体壮,脖粗脸胖的鲁达。李鸿章喜欢的是张佩纶的文采,不是他的神采。
李鸿章一语双关,却让张佩纶生了一个去做实事的心思。他跟他的战友们一说,大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上海《字林西报》发表社论称:中国以整个东亚为其势力范围而无实力为其后盾,中国若想保住越南,应秘密助战而不应公开和法国作战。法国以目前国力无法举国增援越南,但其有强大的海军可以封锁中国的口岸,比如天津、上海、福州。李鸿章能调集的兵力不过三万人,并没有全力制胜的把握,纵使他侥幸得胜,也不过张北京保守者的腐朽气息而不再思改革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