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性格复杂,变化莫测,一时圆融中通,一时油盐不进。或为无争的隐士,松间鸟鸣闻天籁,泉香酒冽捧金杯;或为豪迈的骑士,催云射鹿急奔驰,无须扬鞭马自达。
那天午饭,厨房上了雪里蕻(hóng)大黄鱼,李鸿章和丁香只吃了半条,就去看堂会了,春梅吩咐老妈子收拾干净。掌灯时,李鸿章和丁香坐在餐桌边,他翻阅河间府呈报,报告说肃宁、高阳、泊头、吴桥等县闹了蝗灾,来时遮天蔽日,去时麦黍(shǔ)无收,因田地荒芜,人民多有流离失散者。李鸿章脸色一沉,即刻批示赈灾,叫李二拿着呈报去找新任直隶藩台钱鼎铭,叫他连夜筹措款项,调运粮米。
春梅从李二手中接过一份豆豉(chǐ)淇河大鲫鱼,轻轻端在李鸿章面前。
李鸿章漫不经心,刚要动筷,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我中午吃剩的那半条呢?
春梅说:晚上的是刚杀的,新鲜。
李鸿章说:我偏要中午的那半条。
春梅只好说那半条游走了。
李鸿章很不高兴,说,哄着我玩,是吧?我是哄人的祖宗。奢靡浪费,暴殄(tiǎn)天物,不体谅稼穑的艰难,若人人像你,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天下人还活不活?这眼下直隶就闹了大灾,我们省两个菜能救多少人?
春梅低头噘嘴斜眼看地,李鸿章说:你嘴里嘟囔什么,骂我是猪吗?
春香说:没有,绝对没有,一点都没敢骂。
李鸿章说:你嘴上不骂,肚子里肯定骂了。这叫腹诽,放在汉朝是要杀头的。
丁香说:爷,你可一日三变了,两天前上本地的金眼银鱼,晌午你我吃一面,春梅晚上上了另一面。你唬着脸说,怎么让爷吃剩菜,堂堂直隶总督不配吃新鲜的吗?我吃剩菜是小,若让外人知道,一方大员竟如此寒酸,还以为国家穷了呢!你们这不是丢我的脸,是丢大清帝国的脸。爷,剩菜是我让春梅留的,没料到居然丢了大清国的脸,这不成卖国贼了?这大帽子扣下来,三头六臂的也死死地压到五行山下了,吓得我们娘们家今天再不敢当卖国贼了。
李鸿章一想确有此事,说:我怎么想不起说过那样没道理的话?你休要杜撰讹我。只是我一向不留心家务,内事全交你操持,你须知物力艰难,民生不易,凡事当以节俭为务。曾大帅的两个千金,只有一条簇新的绉纱裙,平时舍不得穿,出客时还要争。明太祖曾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可虐,上天难欺。宣宗道光皇帝一生厉行俭朴,龙袍多处打补丁。高山仰止,我自不敢比先帝,也不敢比老师。如今忝(tiǎn)居大员,仍以圣人为范,老师作则,一日不过三餐,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粗食布衣已足我用。
李鸿章一脸严肃,所有男女垂手肃立,丁香也只好站起来,李鸿章说一句丁香答一句是。两人上床后,丁香说:爷,奴家哄着你,大家都哄着你,你不能老耍爷的脾气。拿着外面不相干的事来教训家里人,我们招谁惹谁了?
李鸿章搂着她说:怎么是不相干的事,灾荒就在我治下的直隶,国家穷,百姓苦,这是不争的事实。
丁香说:明天起我们就节俭一点,关照厨房每餐减两个菜。
李鸿章点点头,说:减三个吧。唉,减几个菜于百万灾民来说,又何济于事?只是求个心安罢了,要是洋务办好了,才能国泰民安。
丁香说:爷方才说道光皇帝穿打补丁的龙袍上朝,那大臣们总不好意思再穿簇新的官服吧?真有其事吗?
李鸿章说:骗你干嘛。大家都买破官服,京城里都供不应求了,我爸爸也去估衣铺淘换了件洗得发白,到处打补丁的,价钱居然比新的还贵两倍。朝会弄得像丐帮大会一样。
丁香笑死了,说:万岁爷原想省一点,结果还让大家多151费了。
李鸿章说:洋务那么好,有百利而无一害,还有那么多人反对,何况这种治标不治本的面子活?劳民伤财,鸡飞狗跳,弄他作甚?哦,差点忘了,招文袋里有一个硕大的金元宝,刘铭传的战利品,送我了,明儿你收好。
丁香笑嘻嘻地说:袋子里除了金子,应该还有封信吧?
李鸿章说:谁的信?谁写给我的?我怎么不知道。
丁香说:是晁盖哥哥的。
李鸿章继兴办江南机器制造局、外国语言文学馆后,又在直隶设立天津水师学堂、天津机器局、大沽口新式德国炮台、开滦煤矿矿务局,鼓励与近邻日本通商,互派商务官员。他还发出倡议,希望各省开洋学堂,设格致、测算、兵法、炮法、化学、电力、轮船机器等多门新式学科,挑选思想开明的官员来主持。
此时李鸿章正当壮年,精力旺盛、思维活跃、通晓时务、见识丰富,敢于任事,身上有点虎气,还有点猴气,绝非因循守旧,顽固不化,遇事推诿的无知君子可比。
他连连上奏,请求把海防等洋务提上日程,筹资购买铁甲兵船,派员赴英国学习海军,去德国学习陆军,遴选幼童去美国大学学习理工,鼓励过剩的华人去南北美洲当劳工等事宜,还要在全国大造铁路。李鸿章到处游说,三天两头出新思想,新观点,他是时代的潮人,朝局因他而再不平静。他的条陈总让人耳目一新,有时候会激起大辩论,有时候却鸦雀无声,李鸿章以为无声就是默许,其实人们是找不到北,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比如架设电线杆子,建立电讯电报系统,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人们怕露怯,连争论的勇气都没了。
开明派赞扬他开风气之先,国家复兴指日可待;保守派斥责他无事生非,吃饱了撑的。理学名家,大学士倭仁就说,李鸿章这厮最爱折腾,喝粥了他要团结了,吃饭了他要斗争了。
说一说中国劳工的情况。
随着新大陆的发展,新兴的大农场,大矿场,大工厂和公共基础设施建设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如加州的铁路、金矿,巴西的茶场、咖啡园,秘鲁和圭亚那的磷肥鸟粪场,古巴的甘蔗园,巴拿马的运河工地。李鸿章和美国政府谈好工人每天最低工资一美元,伙食费半美元,消息一出,人都抢着去,国内有大量失业和失地人口。
中国到美国东海岸的船票为53块大洋,一块大洋抵一美元。劳工们靠典当和向亲友借贷才能凑足路费,他们自带咸虾酱、咸鱼干、腐乳、霉干菜、王老吉凉茶,诸葛行军散、藿香正气,帆桅船在太平洋上漂三个月到半年,每天都有人爬到桅杆顶上一边眺望,一边掉眼泪,抵岸时个个瘦骨嶙峋,面黑眼深,胡子头发老老长,着实辛苦,真叫两世为人。
旧金山有华人五六万,多数从事码头业、制衣业、制鞋业、制烟业。工人贫穷,群租现象严重,警察会半夜突击,租客连同房东一起带走,拘留所常人满为患。有一次,有很多人冒险从窗口爬出,高坠死亡的有40多人,家属纷纷要求当局赔偿,语言不通只好找中间人斡(wò)旋,中间人是中国人,很坏,仗着自己会说英语,人头熟,两面捞油水,中间敲竹杠。事后激起公愤,中间人被洪帮致公堂的人暗杀了。
还有一群华工说是去旧金山,结果去了檀香山,航行几十天到了一个叫可爱岛(Kauai Island)的世外桃源,倒是鸟语花香、蓝天白云,就是没有人烟,大家发现被骗,但茫茫大海哪里去?既来之则安之,胼(pián)手胝(zhī)足,勤劳开荒,苦得要死,有的人一生就在耗那里了,可爱岛一点不可爱。
华工在加州修铁路的达8000多人,铁路在崇山峻岭中蛇形,路修到哪人就跟到哪,前面豺狼虎豹,山岚瘴气,工人们破衣烂衫,每天要做15个小时,不但铺轨,还要爆破,十分辛苦和危险。
钱鼎铭的表弟方蛤蜊丢了广州贸易行的差事,便集合了一帮人去了加州,在铁路线上当工头,在山洞树杈栖息,和麋鹿熊狼为伍,自己也常挥锹(qiāo)抡铲,筋骨酸痛、气喘如牛,每月赚26美金,心里不平衡,怎么只比那些苦力多挣几块钱,这样下去老命也要抛在异国他乡了。
于是一改初衷,凭着秀才的文化底子,白天为人代写家信,沿途华工几千人,托他写信要提前预约。晚上开百家讲坛,讲《聊斋》、《封神榜》,四大名著,听众爆棚。讲起《三国》更是绘声绘色,像大学教授:曹操为什么是奸雄,为什么是奸雄呢?他靠知识吃饭,每月挣260美金,是以前的10倍,再不用风餐露宿,蓬头垢面了,且走到哪里都受尊重,只要铁路无尽头,他就可以无穷无尽地讲下去。后来老方娶了美国太太,成了一方财主,还摇身一变,成了研究美国问题的专家,方家安居美国,传宗接代至今。胡适说:少说些空话,多学习文化,总归不吃亏。苏轼说,吾心安处即吾乡,既来之则安之,人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祖国就在哪里。
华人聚集多的城市,如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纽约、波士顿,都逐渐形成了唐人街,人们经营餐馆、洗衣店、杂货铺,推车卖猪肉果蔬花卉,唐人街迎来了很多当地人,市面越来越繁荣。有美国浪人吃霸王餐,点了一桌菜,狼吞虎咽后,跳起来就逃,于是华人学乖了,有不三不四的牛仔就盯着,一看到他要冲刺,便大呵一声,跑堂的,账台上的,厨房里的,操起笤帚、菜刀、擀面杖一涌而出。
最初,入境很随意,护照都不用,简单检查后,在衣服上用粉笔打个×就放行了。华人成了气候,当局开始限制入境,陆续出台15项排华法案,偷渡业随之兴起,掮客找移民局疏通,让偷渡客躲在做了记号的箱子里,用吊机卸下岸,再由工人们扛出关卡,偷渡比合法取得护照的花费还多。在当地办个美国身份并不难,有专干这一行的律师,串通一些贪婪的移民局官员出售黑市美国护照,每本500美金,后来市场需求越来越大,一路抬高到3000美元。
非法劳工一经查获会关进移民局的小木屋,又矮又黑,房顶是用马口铁做的,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笼,一个屋子要搭几层铺,人多拥挤,虱子、跳蚤横行,卫生不堪。孙中山就在里面关过。
加州铁路修了20年,竣工后成了东西海岸的物流大动脉。美国历史课本上说,加州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躺着一位华工的尸骨,没有这些平凡而伟大的华人,也就没有美国今天的经济腾飞。
因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沈葆桢等一干大员一意鼓吹洋务,军机处又有恭亲王、文祥等人大力支持,同治皇帝和两宫皇太后自然同意,于是新设北洋大臣、南洋大臣两职,李鸿章兼北洋大臣,协办大学士;林则徐的女婿,福建巡抚沈葆桢兼南洋大臣。这引起了闽浙总督左宗棠的不满,他素来高傲,看不起同僚,碍于他和林则徐曾秉烛夜谈,得林激赏,只好对他的女婿隐忍不发。
督抚同城理政,没有隶属关系,原则上总督偏军事,巡抚偏政事,但军政一向勾连牵扯,哪有清晰的分野,所以有事要商量着来。但100件事情,99件都商量通了,最后一件商量不通呢?矛盾就来了。前99件的交情也没了,99层高楼再加一层居然塌了,原来地基是沙子垒的,每层都维持着不稳定的平衡。
真诚和正派是官场的奢侈品,立场变了,利益也变了,关系也变了,同盟和敌人是可以转换的,甚至不需要一个过程,转眼就革故鼎新了。
这是制度设计上的缺陷,也是故意为之,事权重叠,互相掣肘,不让一官独大,其实是统治者自作聪明,让官员相互倾轧(yà),导致矛盾下延,属下不得不站队,两派要么你死我活,争权无度;要么凡事推脱,不肯负责,双方都无心公事,此非地方和百姓之福。
左宗棠中过举人,三次考进士都落第,于是绝了科举的念头,总觉得会以乡村教书先生终了一生,不想风云际会,成了方面大员。其属下各台道府州县,署局委办学,多的是两榜进士,也不乏翰林。左宗棠自尊心极强,自卑感也很强,学历高于自己的就不喜欢,不肯重用提拔,和自己脚碰脚的却格外亲热,即便不相熟,也要拉着嘘寒问暖,常说,子曰诗云的都是书呆子,翰林进士墨守成规、见识浅陋、固执愚蠢,哪像我这个举人,真才实学,真才实干,我是不想终老在书斋里死啃书本,转而致力于实务,若我想的话,翰林进士早手到擒来了。此语一出,官场为之捧腹。
左宗棠格外亲热的那个人叫王闿(kǎi)运,是一位大名士,中举后参加会试,他上场昏,三次失误,被当红大臣肃顺聘用为西席,颇受青睐。肃中堂坏事后,王闿运去了曾国藩幕府,两人不合,被打发给曾国荃,又不合,打发给湘军水师提督杨载福,还不和,只好下岗。
三国有个名士叫弥衡,曹操请他,他击鼓骂曹,曹操怕议论不敢杀他,打发给荆州刘表,他骂刘表,刘表怕议论不敢杀他,打发给江夏黄祖,他骂黄祖,黄祖不怕议论,一刀杀了。
王闿运、弥衡两人经历相同,结果不同。王闿运懂得适可而止,不让人忍无可忍,弥衡目中无人,徒逞口舌之快,以卵击石。曹操、刘表、曾家兄弟,都为天下豪帅,爱惜羽毛,忌惮言论,对人不悦最多借刀杀人,杨载福是谦谦儒将,黄祖却是憨憨军阀。
多年后,王闿运写了一本《湘军志》,是他亲历见闻,不隐恶,不矫饰,很客观,很真实,书中暴露了湘军集团诸多黑暗,引起老湘军的普遍不满,大家要找他说理。王闿运说,何惧之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但一看到鞭子和刀子,王闿运说,虽三五人,吾不往也。老翁逾墙走,他跑了,读书人不怕软道理,怕硬道理。
后来闿运碰见左宗棠,北京遇到西雅图。左宗棠对他青睐有加,爱不释手,原因有三:第一,王闿运是举人,两人学习背景相仿;第二,王闿运是智囊,思想活跃、文笔灿烂;第三,王闿运是曾家的对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左宗棠想让王闿运为官,王说:我本无宦情。左公若请我做幕宾,就像学馆聘教员,下的是聘书,教员是宾,校长是主,宾主言欢,畅谈无忌,我当欣然领命。左公若任我为官员,下的是委任状,你是长官,我是僚属,尊卑有序,我只好唯唯诺诺,请恕我不敢受命。
左宗棠大加赞赏,说王有古大臣之风,于是王闿运成了左宗棠的首席幕宾,左宗棠去西北,平定伊犁,收复新疆,他也跟着去,献策出力,颇有劳绩。
两人在西宁昭忠祠同拟一副对联,左宗棠写上联:黄河东去,湟水南来,百折终须归巨海。王闿运撰下联:胡笳勿悲,羌笛休怨,千载犹闻诵大招。大招又名《大韶》,是一篇古乐,传说为舜所作。王闿运之于左宗棠,如荀彧(yù)之于曹操,王猛之于苻(pú)坚,房玄龄之于唐太宗,李善长之于朱元璋。
外省大员去北京公干一般会住贤良寺,曾国藩若进京,贤良寺必定门庭若市,素不相识的也要来一瞻风采,曾国藩不堪其扰,说人多搅扰他读书修身,妨碍思考国家向何处去。真实的原因是曾国藩在北京找了一房外室,是个弹琵琶的歌姬,艺名大姑。
官员纳妾蔚然成风,本属风流雅事,彼此还要别苗头,比谁的更出挑,像斗蛐蛐,一看品相,二看战力,青头金翅,修尾长身的为上品;振奋作声,昂然搏击的为战神。
曾国藩是圣贤风范,道德高标,以圣人自律,坐着躺着都要端着,他不食人间烟火,神一样的存在,一旦遭人讥笑,岂不人设坍塌?他托赵烈文另觅一处安静的行辕。赵烈文早出晚归,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天兴冲冲回来禀报:中堂,找到了。
曾国藩正写一副嵌字联: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地销魂。大抵就是大都、总规,姑就是姑且,上下联第一个字拼起来正好是“大姑”,赵烈文看着就想笑,真不像出自卫道者之手。
曾国藩搁下笔问是哪里的住宅。
赵烈文说:北京京西北悬平坡下坎有一集镇叫虎岭,虎岭镇中有一刘家古宅,绵延百间,历经百年。虽墙垣(yuán)崩塌,房顶生草,其间燕雀筑巢,但正厅高峻严整,大梁挺拔,群房拱卫,古树掩映,院落依然规整。刘家愿以低价出售,我去整一整围墙,拆墙西,留墙东,稍加修葺(qì)即可入住,中堂登楼远眺,京东在望,此为天泽宝地,切莫错过。
曾国藩说:甚好,既是天泽,自然要买。很快曾国藩携大姑迁居金屋。
没有不透风的墙,曾国藩的韵事让李鸿章知道了,李鸿章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一个六十岁老头子追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边追边喊,姑啊,亲爱的姑啊,你往哪里跑啊?李鸿章顿时前仰后合,笑岔气了。
丁香说:爷,你老一个人自言自语,嘴动不出声的,要么怒目圆睁,要么笑得抽抽,神情如此丰富,仙姑又上身了?身边人都会被你吓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