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格林沁被杀(1 / 1)

捻军原为山东流民,“捻”意为股和团,一股一股地来,一团一团地去,像东海波涛,忽落忽起,像非洲草原鬣狗,逐血追腥。

长毛横行时,官府专力对付洪杨,无暇顾及其他,捻军便乘势而起,辗转于鲁鄂豫皖,啸聚于宿州、亳(bó)州、寿州、蒙县等地,势力大张。天京克复后,长毛余部并入捻军,捻军实力达到顶峰。

朝廷收拾完长毛,就把精力转移到捻军。先后派出十九位提督、总兵、都统、巡抚、团练大臣,三位钦差大臣,一位亲王担任剿捻统帅,都无功而返,亲王僧格林沁还死于乱军。于是曾国藩只好一脸疲倦地走出来,作为第四位钦差大臣,就像当年的林则徐和琦善,大清王朝到了要靠埋土半截的老头来振作,林则徐、曾国藩,之后的李鸿章,都成了王朝续命的鸦片膏,可谓人才不断,气数已尽。

曾国藩欲效仿杨嗣昌的战略对付捻军。明朝崇祯年间,李自成、张献忠进犯中原,闯贼、献贼极为狡猾、剽悍,敌众他退,抓他如抓沙,攥(zuàn)得越紧漏得越快;敌疲他打,明军稍有大意,瞬间起义军便聚沙成刀,劈面而来。官军疲于奔命,进退失据,屡剿无获,死伤惨重。

后来督师杨嗣昌吸取前任的教训,提出四正六隅(yú)十面网的战法,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以延绥、山西、山东、江西、江南、四川为六隅,合成十面网,实行区块化、网格化包干剿匪。

其主旨是坚壁清野、以逸待劳,任其驰骋游**,我自岿(kuī)然不动,凡闯献两贼劫掠和补充给养之地,一概实行焦土政策,让其成为网里走兽,罟(gǔ)中鱼虾。等贼疲惫,再出精锐之师予以痛剿,以收全功。

因为朝廷剿抚思想不统一,朝令夕改,把逼到悬崖的李自成、张献忠又拉了回来,于是一个潜伏,一个诈降,无异于放虎归山,使杨嗣昌的战略构想半途而废。

曾国藩鉴于僧格林沁冒进的悲惨下场,不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他照搬杨督师的谋略思想,专搞守株待兔。他把刘铭传、张树声、潘鼎新等淮军劲旅安排到各地要津,并协调各省驻军严防死守,筑坝截流,下栅堵鱼,捻军左冲右突,不得出路。

曾国藩以逸待劳,稳坐中军帐,只等传捷报,大功告成之前,他却突然辞职,他上奏说自己心力交瘁,右眼看物模糊,左耳失聪,提笔举箸间只觉膀子疼痛,只恐大限之日不远矣,愿乞骸骨。

乞骸骨就是申请退休,告老还乡。古人心目中,天地君亲师,为君王服务而出来当官,把一生交给国家,是每一个知识分子、士大夫的义务和责任,不怕做官辛劳,只怕君王不让你辛苦。官员年老体衰时,向国家乞讨,乞讨什么呢?望组织能念在自己效劳多年的份上,把余生还给自己,余生就是骸骨,一把老骨头要葬在祖坟里。

曾国藩要走,朝廷肯定不干,再三挽留,赐御药,派御医,殷殷之情溢于言表。但曾国藩坚持,大家表示不解。

曾国藩是想让李鸿章来收网,让他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曾国藩撒开千张网,船儿满江鱼满仓,累死累活一人忙,鲜货却叫别人尝,不是贤良,就是脑伤。

曾国藩说目前他指挥的是淮军,淮军将领虽然对他恭敬,也只是尊重他的些许威望,但终归不是湘军,脾气秉性风格和老湘军不同,需要磨合,磨合耗时,而战场情势瞬息万变。时间不等人,一招不合,满盘皆输,如此将误大事,为国家计,必须换帅,李鸿章指挥淮军,如臂使指,三军心悦诚服。他正式举荐李鸿章来接任。

曾国藩说得恳切,北京也无话可说,于是下旨曾国藩仍回两江,不许致仕(退休),同时任命李鸿章为钦差大臣,直隶总督,节制四省军务,专事剿捻。把曾国藩的所有头衔一并转给李鸿章。

传说曾国藩是蟒蛇托生,他位极人臣,做大官穿蟒袍;蛇一生要蜕几层皮,他一生为皮屑病所困扰。李鸿章是仙鹤托生,酷爱吃鱼,身材高挑,练得身形似鹤形;声音嘹亮,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本以为鹤碰到蛇,会厮打起来,但这条蛇会飞,飞起来成了条龙,龙鹤双飞。

李鸿章的机遇从四十岁开始,是他遇到曾国藩之后,也是风云际会,天下大乱之时,让这些蛰伏的龙蛇鹤虎纷纷应时而生,就像克格勃总部召唤潜伏的特工一样,平时当作闲棋,一旦启动,统统放出来,杀伤力惊人。得曾国藩赏识,李鸿章不断得到机会,他很珍惜,很努力,也极有能力,没有辜负贵人的抬举。曾国藩说:我托一块砖头,就砸了自己的脑袋;我托一只猴子,猴子就会上树,贵人不是好当的。

李鸿章正在南京两江总督的任上,他从一个省的一把手成为三个省的主要领导,管江苏、江西、安徽的军政,自从他出息后,四个弟兄背靠他这棵大树都出门做官,唯一留守的是李昭庆,李家最小的儿子,李鸿章带话给留守的弟弟,叫他要孝敬母亲,教育子侄,管束奴仆,打理家业,保值增值,做大做强。还说,你不许无法无天、神之胡之,我还会回来的。

弟弟说哦。李鸿章的威信在家族内说一不二,除了他娘,人人都敬畏有加。

旧时代的人乡土观念比较重,叶落归根是的他们最后的愿望,哥哥们不断把钱寄回来,昭庆买房买地,放印子钱。很快李家房屋成片,树木成林,骡马成圈,米面成仓,金银成堆。大半个合肥城都姓了李。

清朝按区域分设总督,计有陕甘、四川、湖广、两广、闽浙、两江和直隶,直隶总督简称直督,驻地保定,天津为北京门户,外来船只若由大沽口停靠,可径直进入京畿要地,直隶位置可想而知,非朝廷股肱之臣、亲信大员不能担任,所以直督为总督之首。李鸿章从富庶的两江调入要害的直隶,其受恩宠信用的程度已直逼曾国藩,清朝建立200多年,直隶总督的派任几乎都是满人。

李鸿章接到上谕后,一人坐着,随意翻看一本书,显得很投入,满脸不为外事纷扰的安详。

公元383年,东晋丞相谢安领导了一场关系国家命运的战争,其对手是北方前秦的苻(Pú)坚,8万人对100万人,凶多吉少。前方如火如荼地打仗,后方闲情逸致地下棋,前方报告,我们以少胜多。谢安老只淡淡一笑,继续低头下棋。

李鸿章很欣赏这种名士派头,虽然曾国藩曾告诫他不要沾染名士习气,名士只会夸夸其谈,并无实用。李鸿章装得无所谓,可书本上字迹变得模糊,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他已偷偷流泪了。人可以控制很多情绪和生理反应,比如忍住哭和笑,憋住屁,唯独忍不住眼泪,鼻子一酸,泪水就汩汩而出,此刻他五内俱焚。

民国时期,清华大学学科考试分“超、上、中、下、末、不列”六等,46岁的李鸿章获得一个“超”。他擦了擦眼角,长长舒了一口气,直到心跳回落,漫步回到内衙,院里无人,廊下八哥、画眉在午睡。门虚掩,正想推门,听到两人对话。

一个恶狠狠地说:你个狐媚小蹄子还想攀高枝,想着法儿勾引他,他每次进后院,你一听响就出来晃悠,不是拾掇花草,给猫狗喂食,就是教八哥唱歌,他搂着你亲嘴,你半推半就,当老娘是瞎子?我是吃过见过的主,你那些玩意都是我玩剩下的。我当中医的时候,你还没出壳呢!一个还毛嫩的雏,还敢给姑奶奶开偏方?我看你是骚得不行了,明天就打发你滚蛋。

一个带着哭腔说:哪里说得上勾引二字,真真冤枉死了。我一天倒有半天在后院收拾,也是照二太太吩咐的,每每提心吊胆,一见他就急着逃开,但躲十次也有一次躲不掉吧?他霸王硬上弓,拉进篮里就是菜,我既没那姿色,也不会看眼色,更没那胆,如何及得上二太太万一。他迷了心窍来搭我,我做梦都不敢有非分之想,二太太一贯火眼金睛,怎么会看不出这山水?委屈死我了,你要这样疑心我,索性打发我到后厨切葱剥蒜,或到柴房挑水劈柴,当个粗使丫头使唤也好,我心甘情愿,总比吃冤枉官司要强。

一个说:嗯,你这番话倒还不错。他和他老家的猫一样,都是鬼头鬼脑,色迷心窍的。那死猫整天趴在堂屋,还以为懒怠打盹呢,实际留着余光踅(xué)摸人呢。人稍一走开,立马生龙活虎地跳上跳下,一个劲地抓屋檐下挂着的腊肉腊鱼。猫偷腥是本性,男人**也是本性。

一个说:凡事不敢瞒二太太,没有你也没有我今天。

一个说:不过玩笑几句,不要放在心上,其实我早想好了,既是本性,改也难,与其让他在外面带个不知底细的,还不如用个知道深浅的,我早晚抬举你,但你不要得意忘形,失了自己的本分。

李鸿章一吐舌头,他不想再听了,蹑手蹑脚走远几步,又重重地走来,里头立刻没了声。两个女人先后迎出来,春梅蹲身请安,头都不抬,李鸿章想,这是被吓唬得怕了,还是要当我的妾而害臊?

一时春梅去了,丁香一人伺候李鸿章。

丁香说:老爷一脸冰冷,是埋怨我不给你纳妾吗?

李鸿章说:哪里,乡下有原配,城里有你,心许国家,身许你,你一人可抵百万兵。

丁香说:你是口是心非吧,我给你找一个耐看的。

李鸿章说:耐看?这两字着实费解,这模样、身段究竟是何等样子?

丁香说:就是看了很久才能习惯的那种。

李鸿章差点喷饭。

此时他内心翻江倒海,兴奋已极,但兴奋和纳妾没有关系,纳妾算什么,也叫个事?叫他兴奋的是权力,是社会地位,权力和地位才是男人的**。大丈夫当世就该扬名立万,走仕途,当出将入相;做买卖,当豪商巨贾(gǔ);搞学问,当著作等身,名满天下。

这种兴奋,怎么形容?是窒息过后的呕吐?是吸食冰毒后的麻醉?都不贴切,这只涉及生理,不触及到灵魂。那是一种站在巅峰的圣神体验,俯瞰之下,都是渺小之人,能获得这种体验的人在全世界也数不出几个。

不曾临绝顶,敢言众山小?

李鸿章淡淡地说:我又升官了。

丁香淡淡地说:我早习惯了。

这个女人不简单。

李鸿章说:小时候镇里来了戏班子,我们兄弟像过年一样美,我和哥哥坐一个板凳,只能分到半个屁股,看戏必须仰视,我们是矮子看戏,总觉得站在台上的都是高贵的,现在我也上台了,原来是演戏,都是戏子,你说哪个更高贵?

合署上下喜气洋洋,大家跟着往上升。人这一辈子,努力是一方面,运气是一方面,运气更重要。李鸿章得道,鸡犬跟着升天。做大脑斧、小脑斧好吧?但要是锁在笼子里,还不如一只跟对主人的鸡。

同治六年五月,捻军因给养困难,分为东西两部,各自求食。东捻任柱、赖文光部由鲁西南进入胶东。李鸿章说:我们分而治之,先东后西。刘铭传、潘鼎新齐头并进,稳扎稳打,抢占登莱咽喉,扼守南北运河,尽收船只,使捻军北不能窜京畿,南不得入淮扬,直到把他们赶到海里。

六月,李鸿章督师前线,把指挥部设在济宁。山东巡抚丁宝桢只求山东太平,一意驱捻出境,对李鸿章把主战场设在省内极为抵触,两人眼界不同,立场不同,目的不同,进而争执反目。

七月,东捻强渡潍河,进入潍县、诸城,当地守将王心安受丁宝桢暗示,只做象征性抵抗,任其渡河。李鸿章的包围圈被捅个窟窿,前功尽弃。他觉得客客气气很难做事,人家流氓你得更流氓。

他眼珠子一瞪,一脸蛮横,说:姓小丁的,你竖起两个兔子耳朵给我听好了。本部堂是钦差大臣,专事剿捻,你山东受我节制,我在你境内打仗,虽然地方涂炭,不过几个州县而已,你若想把战火烧到周边省份,破坏我的大政方针,没门。临省民众也是大清赤子,都有爹妈子女,你的行为与禽兽何异?我正告你,你再跟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就不跟你讲交情,我身后有朝廷,手里有尚方剑,你的兔子尾巴长不了。

丁宝桢听得耳朵都红了。

李鸿章放下袖子是书生,卷起袖子是拉登。

八月,东捻在潍县就地修整,往周边劫掠,尽力补充辎重给养。

李鸿章说:我们累,敌人更累,没有跑不死的马,战机稍纵即逝,叫铭字营再辛苦一趟,把任柱、赖文光给我彻底扫掉。说完他伸手在地图上使劲一挥。

刘铭传领命,大力发扬艰苦奋斗,连续作战的精神,带着淮军第一劲旅,一路兜剿,终于撵上东捻主力。任柱、赖文光本来可以窜回鲁西南,但他俩不服气,东捻修整多时,战力恢复,看准淮军人少,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杀个回马枪先歼灭刘铭传,狠狠教训一下李鸿章,叫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十月,两军在潍县、寿光、安邱等地接连作战,刘铭传气势如虹,以少敌多,九战九克,大破捻军。当年项羽破釜沉舟,以寡击众,在巨鹿大破秦将章邯(hán),直接导致秦王朝灭亡,刘铭传的气概不输项羽。

任柱被击毙,赖文光逃匿,淮军追杀四十里,斩杀三万人,投降者甚众,东捻的辎重器械尽落淮军之手。

淮军漫山遍野追杀,森林河谷、草泽荒滩处处是坟场,人们忙着割死人头,扒死人衣,无头光身的尸首一堆又一堆,然后焚烧,一蓬蓬火焰冲天而起。

丁汝昌找了一片沙草地,立了几十根杆子,拉上粗绳,搭上几百枚钩子。从骡马背上卸下很多毛口袋,解开扎绳,骨碌碌倒出很多血污的脑袋,挂上钩子,没有表情的脑袋在风中**漾,像肉铺里挂着的肉。

赖文光纠集残部千余骑狼狈远逃,沿途不断遭淮军前追后堵,勉强支撑到十二月,此时赖文光只剩下百余人,连做山大王都不够格,终于被生擒,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可想而知。

李鸿章极为快慰,跑去劳军,铭字营战死无数,活着的都疲惫饥饿,面无人色,战争没有胜利者。李鸿章上奏,淮军不能再战,急需修整,望准刘铭传、潘鼎新、周盛波、郭松林等将领开缺回籍修养。北京急迫回复,残匪尚未肃清,各将领不要回家,留在军营休息为妥。李鸿章苦笑,国家一日不可无淮军,淮军是一定要被用残为止。

同治七年正月,西捻张总愚部冲入河北,威胁京师,北京震动,这些年来,清王朝一直在震动,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西捻比东捻更强大,李鸿章仍然采用坚壁清野的方针,在各要津、隘口、乡镇广泛筑墙,像美国人在美墨边境设高墙防止非法移民一样。一有警报,老百姓就把牲口统统赶进墙内,真叫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不见羊。

五月初,黄河汛期,河水暴涨,东捻不能再随意来回趟河,活动空间大大压缩,李鸿章说,天助我也。

5月25日,潘鼎新部冒着大雨,急行军120里,把东捻挤压到黄河运河之间,28日,刘铭传、郭松林加入,三军纵横合击,张总愚只带着十余人突围,绝望中投河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