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枪队讨饷(1 / 1)

大家围绕地图,部署军事方案,拟定分三路进军,中路程学启、吴长庆、华尔的洋枪队,率淮军主力由昆山直捣苏州;北路刘铭传、潘鼎新,从常熟进攻江阴;南路张树声、周盛传兄弟,水师总兵李朝斌,从泖(máo)淀湖占领吴江、平望,切断浙江太平军援救苏州的道路。方案既定,分发饷银,三路大军同时开拔。

此时,华尔和他的洋枪队正在浙江慈溪作战,李鸿章调华尔到苏州协战,很快传来噩耗,华尔中流弹死掉了。这下程学启乱了方寸,洋枪队不光有五千支后膛枪,还有十几门开花大炮,是攻苏州不可或缺的强力武器。

苏州是长毛盘踞多年的老巢,城四面环水,城坚池深,春秋时期就是吴国的都城,天下驰名的江南重镇。李秀成经营多年,重兵守卫,南起盘门,北至娄门,沿河修建长墙,墙内又筑几十座石垒、土营、地堡,联成一气、左右呼应,可谓固若金汤。

程学启深知光凭长枪短刀,肉身拼搏,只能白白送死,于事无补。他向李鸿章建议,务必重整洋枪队,火速调得力的洋人将领来指挥。李鸿章即刻照会英国上海领事馆,请他们帮忙物色人选。总领事何伯先生向停泊在吴淞口的英国舰队借人,借来了一个军事家叫戈登,此公能攻善战,具有现代军事思想,戈登欣然领命,连夜赴任。

戈登还在路上,就遭到洋枪队里的洋人、华人一致反对。华尔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生性活泼、为人豪放、作战灵活勇猛,很有一股江湖侠客的气概。而戈登,一个老派的英国贵族,行事古板,严守纪律,一切照章办事,只讲规矩,绝不通融,想在他手里发财难了。

带头闹事的是副司令白齐文,是个美国人,老白的想法很好,华尔一死,按顺序接班,该由他当正司令。可煮熟的鸭子飞了,一个英国人从天而降,跑来摘桃子,他越想越气,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上下联络,吓唬大家,说戈登这个人多么多么凶恶,多么多么不近人情,在他手下吃饭不是当炮灰,就是被饿死。

一经白齐文挑唆,群情汹汹,大家联名上书反抗,大造戈登一上任,全营就哗变的声势。李鸿章接到联名信,心急火燎,叫程学启先赴苏州,自己去慈溪监督,谁敢在新任江苏巡抚面前撒野,请尚方宝剑,就地斩首。

他心底深处闪过一道亮光,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洋枪队是前江苏巡抚薛焕和上海道台杨坊一手建立起来的,一直被他俩视为奇货,这是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如今薛焕已经调走,杨坊还管着洋枪队,且上海关税也由杨坊把持,这个姓杨的右手拿枪,左手捏宝,又横又肥,横得嚣张,肥得流油。

中外贸易逐年抬升,大清的收入一半自江南,六分之一来自上海。上海地位越来越重,上海道台是天下第一肥缺。当初,杨坊得任此位,有知内情的人不平衡,给他上了一封贺信,信中恭维他“扶摇直上九万里”,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表面恭维,实为讽刺,讽刺他花了九万两才买到这个官位,如今九万两不够了。

李鸿章虽说是江苏巡抚,管辖上海,但上海俨然是一个国中之国,上海后面有很多股权贵势力角(jué)逐,能坐上这个位置,便是朝中某派在上海的代理人,绝非等闲之辈,岂是轻而易举就能动得了的?

李鸿章思忖(cùn)着,要在太平年节,连自己也做不上这个官,可现在是乱世,乱世出英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要说区区一个上海道台,就是将来入阁拜相,我李鸿章也当仁不让。杨坊是外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肯定要赶走,于公于私,上海都得交给自己人,不如把弟弟李鹤章扶上去,李鹤章跟随曾国藩历练多年,一直在湘军负责后勤军需,有管账的才干,如今也是个四品候补道台,趁此机会把他调来,弄个实缺干干。

打定主意,李鸿章立刻起草一封信给杨坊,说前方战事紧迫,而洋枪队有哗变之危,既然洋枪队由你杨道台一手创建,就请你以大局引导,以大义感召,对他们循循善诱,化干戈为玉帛,一切劳你善后,拜托拜托。李鸿章的算盘精得很,无论什么结果,都难逃他对杨坊疏于督责,贻误战机的弹劾。

把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杨坊,杨坊是李鸿章的下属,怎能不接?洋枪队是杨坊的儿子,儿子出事,老子说一声断绝父子关系就能完事吗?李鸿章叫杨坊善后,这种后岂是他一个书生能善得了的?

军队哗变如洪水猛兽。当年,年轻的曹操为了讨伐董卓,跑回家乡募兵,毁家纾(shū)难,用光了他父亲的积蓄,凑了几千人,走到半路队伍造反,全营大乱,箭都射到他帐篷里,曹操要是吓得浑身发抖,那他在史书上就不是奸雄,而是狗熊了。曹操无愧于英雄称号,他临危不乱,拔剑而起,怀着满腔怒火,一口气戳死好几个叛徒,大家看他镇定的样子,都吃了定心丸,于是同仇敌忾,叛乱很快平息。这就是表率的作用,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

杨坊如何跟曹操比?此时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白齐文带着几十个骄兵悍将找上门来,荷枪实弹,气势汹汹,一路冲进上海道台衙门,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拦阻,这些衙门公差,平素只敢欺负吃糠咽菜的小老百姓。

白齐文毫不客气,先问杨坊为什么让戈登来接班?杨坊两手一摊,这事本官做不了主啊!都是李抚台的意思,我也要听他的,你该去质问他呀。

白齐文又说:李鸿章调我们配合程学启打苏州,淮军都发了饷银,我们却没拿到,姓程的叫我们向你拿钱。

杨坊又两手一摊,说:怎得问我拿,我也是不名一文。真是岂有此理。

白齐文发怒:什么叫岂有此理?谁来翻译这句话?

搞明白后,白齐文从腰间抽出左轮手枪,往桌上狠狠一拍,说:fuck off. 你们中国的官做事总是踢来踢去,我又不是球。今天你拿十万两,我们还是好朋友,否则我认得你,我的枪不认得你。

杨坊又怕又气,手都发抖了,结结巴巴说:老白,你做事要凭良心啊,你到中国这些年,我们何曾亏待过你?你如今也做了大清的三品官,做官要有体统,本官好歹还是你的上司,有这样跟上司回话的吗?凡事要守规矩。

白齐文鼻子里哼了一声:Your order is accustomed to chaos / 'kei?s /. (你们的规矩,就是习惯了混乱)今天我跟你讲讲规矩。

说完,他上来就抓杨坊,杨坊大叫:松手,松手,救命,救命。

话音未落,早结结实实挨了两个大耳光,那个脆生。杨坊两手捂着通红的脸,还没缓过劲来,白齐文又往肚子上踹一脚,杨坊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往后倒了几步,绊在门槛上,摔倒院子里去了。

白齐文把手一挥,手下如狼似虎,上蹿下跳,翻箱倒柜,把个衙门弄了个底朝天,衙门里的人连滚带爬,忙不迭地逃跑。枪托加斧头,乒乒乓乓,所有的锁头砸开,银票,银元倒了一地。大家红了眼,纷纷掏出怀里的被单,平铺到地上,把钞票银钱推到被单上,两个对角打一个结,鼓鼓囊囊绑成一个大包袱,一共绑了八个,众人踩着杨坊的身子欢快而去,人喊马嘶,马蹄声起,渐渐远去。公馆里的人纷纷露头,跑到院里看老爷,又哭又喊,老爷人事不省,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掐人中,灌凉水,叫郎中。杨坊总算捡回一条命。

白齐文不敢再回大营,直接去苏州投奔李秀成。

洋人踢馆,官家颜面扫地,道台衙门被抢银元四万,损坏字画古董家具若干。消息传来,李鸿章又惊又喜,惊的是洋人肆无忌惮,胆大包天,殴伤朝廷大员;喜的是杨坊丢人,马上又要丢官,他处心积虑建立起来的部队倒成了自己的掘墓人。人算不如天算,自己本来还要思量思量,兜几个圈子再叫姓杨的就范,这下好了,堡垒从内部攻破,顺手就把他推倒,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鸿章连夜赶写奏疏,底稿早就拟好,再加上几行,来一个披肝沥胆,刮骨疗毒,李鸿章是出色的写手,有名的刀笔吏,他的文字连曾国藩都自叹不如。李鸿章写道:杨坊创立此军,人事饷酬,皆为主谋,其负督察之责,却不以用心约束,任其滋蔓、劫掠,该军无异发贼长毛,杨坊难辞其咎,应请革职。李鸿章还要杨坊解拿白齐文到案,追回被抢夺的财物,并支付添购军火的费用。

李鸿章边写边笑,写到最后放声大笑,把笔都扔了,杨坊作茧自缚,代客加工。奏折递送北京,他又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好几张,都是他对天京战役的建议,千言万语就一个中心内容,请曾国藩放心,他会敷衍朝廷,佯装进攻天京,但只在天京外围扫清障碍,不向核心地区染指,不夺人之美。

信的最后,李鸿章又稍稍提了一句,像是漫不经心说个题外话,说自己已弹劾现任上海道台,如果该职位空缺,是否请老师推荐一下李鹤章,虽然举贤不避亲,但为防人之口,自己还是不出面为好。

朝廷三令五申要李鸿章奔赴天京协战,李鸿章摸清了曾家兄弟的心思,绝不凑那个热闹,但不得罪曾家,自然得罪朝廷,所以他要曾国藩领他的情,彼此来场利益交换。我不给你弟弟添乱,你也帮我弟弟谋个肥缺。

曾国藩接到信,哑然失笑:这小子还跟我做买卖,做就做吧,官场如商场,凡事要讲妥协,否则就玩不下去。反正做官都为升官发财,人之常情嘛,又不掏自己一分钱,何乐不为?

从古至今,只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个铁骨铮铮的海瑞,千年不遇,凡事不肯妥协,只能捧起来当道德标兵,供奉在高山之巅,糊弄一下老百姓,让他们傻乎乎地落几滴真诚的却很廉价的眼泪。

曾国藩写奏折,正式推荐李鹤章担任上海道台。曾国藩,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节制四省军务,大清的半壁江山都在他肩上,他的一句话,千钧之重,既能让人平步青云,也能让人跌入地狱。

很快上谕下达,杨坊革职待查,李鹤章走马上任,李鹤章先赶到慈溪,兄弟团聚。为了这个肥缺, 杨坊花了九万两,李鸿章一分没花,他很满意,可见曾国藩和他的分量。

李鸿章嘱咐李鹤章:你这个缺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呢,钱鼎铭跟我什么交情?他和我说过几次想要来着,我都含糊着没答应,现在给了你。老钱心里肯定不舒服,我还得另外弄个实缺来安抚他。所以啊,你一定要给哥争气,你要不长进,别人都是笑话我的。

李鸿章和钱鼎铭是一起扛枪,一起分赃,一起嫖娼的交情。

李鹤章听得又惶恐又激动。

李鸿章说:你要专心理财,实心办差。军需供应,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马虎,否则法不容情,哥哥也帮不了你。

李鹤章像鸡啄米般地点头。

李鸿章说:俗话讲,千里做官只为财,那是庸人凡夫的想法。我爱财,更爱......,那个,那个,你知道,我不仅仅为财做官,财只是我仕途的起步,而不是我的目标。

李鸿章本想说,我爱财也爱色,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小妖精丁香,心里泛起无限思念,但他忍住没说出口。

李鹤章看出李鸿章欲言又止,却没那份好奇心去追问,只是崇拜地说:哥,你是真正干大事的人,天底下能有几个学得了你?兄弟们都靠你扬眉吐气。

李鸿章微笑着说:你要记住曾大帅的教导,利不可独享,也不可长占。利是个好东西,人人都爱,人人都要,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凡是贪婪无度,妄想长期吃独食的,古往今来,就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你总知道和珅和大人吧,富可敌国的一代权臣,就是个一门心思,想长期吃独食的,结果什么下场呢?呵呵,所以呢......

说到这里,李鸿章诡谲地笑了笑:四弟,你只干一任也就够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天下第一肥缺?李家翻身就全靠你。

李鹤章心花怒放,说,凡事都听哥哥调遣,我就是你的账房先生。

白齐文造反出逃,慈溪洋枪队群龙无首,李鸿章一到,便找军官一一谈话,先大讲淮军的发家史,自虹桥战役胜利后,部队急速扩充,半年内由6500人增加到3万人,装备精良,作战勇猛,战术娴熟,成为一支响当当的铁军,任何敌人跟它过招都是蚍蜉撼树。如果洋枪队从此改恶从善,听从招呼,本抚台自然不计前嫌,一视同仁,否则,哼哼。哼哼两字意味深长。

哼哼完,李鸿章一脸杀气,凛冬将至,让听者汗毛根根倒竖。李鸿章又像川剧变脸一样,一脸春风,和颜悦色,拍着人家肩膀,温柔地鼓励人家,还拿出一张大额银票塞到人家手里,对方顿时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李大人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声东击西、十面埋伏,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就是通过这样的神对话,看路数、轧苗头,把对方的底牌摸得门清,哪些人好说话,哪些人不好说话,好说话的用软话,不好说话的用硬话,连拉带扯,恩威并用,对于这个神出鬼没、上天入地的厉害上司,一帮乌合之众统统瓦解,从此安分守己,唯命是从。

李鸿章的招安收到成效,戈登正式履职。李鸿章开了个简单而严肃的誓师大会,向洋枪队授旗,代表朝廷授予戈登一品提督军衔,命令他率洋枪队即刻开赴苏州和程学启汇合。

戈登立正,站得笔挺,举起右手,五指并拢,向李鸿章行了个标准军礼,李鸿章也想如此回礼,但自己长袍马褂,官帽花翎,行西洋军礼不伦不类,会笑场的,只好左手搭右手,作了一个揖。

李鸿章的用人之道,五湖四海,不拘一格,同乡同窗、亲谊故旧、洋人流民,更有长毛匪寇,麾下云集大批将领,比如杨宗濂的“濂”字营,吴建瀛的“建字营”,刘玉林的“玉字营”,方有才的“有字营”,周寿昌的“昌字营”,骆国忠的“忠字营”,骆金荣的“荣字营”,佘拔群的“群字营”,董大义的“义字营”,徐佩儒的“巡湖水师营”,费金绶的“淮扬水师营”。反正四个字:唯才是举,凡肯为我所用,我都纳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