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梅特
……昨天,大家为我举办了一场晚宴[1],共有四十五人出席,有画家、有作家,马拉美担任主持人。大家吟诵诗歌、敬酒碰杯,还向我热情致意。我向你保证,三年之内我会打赢一场战斗,这将让我们——你和我——过上安心的生活。到时你去休息,我来工作。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孩子的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为我的名字感到骄傲……
——1891年3月24日,巴黎
致梅特
……两天之后,我会抵达努美阿(Nouméa),去塔希提岛的船会在那里接我。航行非常顺利,速度很快,天气也出奇的好——就像专门为我安排的一样。但是,这趟航程载的都是些身份特殊的旅客。只有我需要支付船费。他们都是政府的雇员——由好心、善良的政府来为这些无用之人的短途旅游买单,包括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他们基本上都是一些非常正派的人,他们唯一的缺点——相当普遍的一个缺点,就是太过平庸。
……在我们这艘船的甲板上,在这群身穿硬领衬衫的公务员和他们的孩子等家属中间,我感受着一种奇怪的孤独,只有我和我的一头长发。我似乎也有一个家庭(尽管你从不认为我有家)。我的家人在想我吗?我希望如此。在塔希提岛,我会时不时地得到一些有关家人的音讯吗?不必非要一封信接着一封信。我希望自己不会永远都是一个弃儿。我渴望安顿下来,开始工作。
三十多天以来,我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呆呆地凝望着地平线。有时,海豚会跳出水面跟我们打个招呼,仅此而已。幸运的是,我还能想一想你和孩子们……我已经在努美阿待了两天了,21日,我将乘坐一艘军舰前往塔希提岛。政府十分友好地接待了我,并给了我搭乘军官们的舰船的通行证;说明我使命的官方信件,为我敞开了方便之门……
——1891年5月4日,大洋洲,距悉尼二百五十英里
致梅特
……我来到这里已有二十天,看到了太多新鲜的事物,感到头晕目眩。想创作出一幅高质量的作品,还需要一些时日。我每天都研究一点,逐渐开始着手。……我是在晚上给你写信的。塔希提岛夜晚的寂静无声,比其他事情更为怪异。这种沉寂只在这里才感受得到,甚至没有一声鸟叫将它打破。到处都有大片的枯叶落下,却并不让人觉得吵闹。就好像脑海里发出的沙沙声。当地人经常在晚上来回走动,但都光着脚,沉默不语。总是这样沉默。我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可以一连数小时、数天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只是忧郁地望着天空。我感到这一切正在将我淹没,我现在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对我来说,欧洲生活的那种动**已不复存在,明天将一如往昔,永远循环下去,直至最终。你不要因此觉得我很自私,觉得我在抛弃你。但让我这样生活上一段时间吧。那些对我横加指责的人,并不了解艺术家内心深处的一切,他们为什么要试着把他们的那些责任强加给我们呢?我们从不会把我们的责任强加给他们。
多么美丽的夜晚啊。数以千计的人都在做着我今晚所做的事情,顺其自然地生活,让孩子们自由成长。这些人去任何地方,不管是到村子里还是走在路上,不管到一间房子里睡觉还是吃饭等等,甚至不用道一声谢——他们做好了随时随地进行回报的准备。这样的人被视为野蛮人?他们歌唱,他们从不偷窃,我的门从来不关,他们不会杀人。有两个塔希提词语能准确地形容他们:Ia orana(意为“你好”“再见”“谢谢你”等)和Onatu(意为“我不介意”“没关系”等),这样的人被视为野蛮人?
塔希提岛的领土正在变成法国的领土,原本的古老生活方式将渐渐消失。我们的传教士已经把大量新教的伪善带到了这里,并且夺走了那些诗情画意,已经传遍整座岛屿的天花(不过我得承认,这并没有造成太过严重的破坏)就更不用提了。你们喜欢英俊的男人,这里多的是,比我高得多,四肢强壮得有如大力神。
我多么希望能拥有和你一样的记忆力,这样我就可以很快地学会这里的语言,因为这里的人们很少说法语。我常常对自己说,要是梅特在这儿,用不了多久就能讲塔希提语了——顺便提一句,这种语言相当容易……
——1891年7月(日期不详),塔希提岛
致梅特
我第一次收到从法国寄来的信;我觉得大家已经把我忘记。是的,我的确有些孤独,尤其是我现在一个人住在海边,离镇上有四十五公里远。我已经开始工作。这并不容易,对我来说,在一个新的国度发动引擎,总归有些难度。我会一点点习惯每件事和每个人,掌握他们的特性。不幸的是,即使我非常节约,吃的也尽可能简单,在这里生活的成本仍然很高。不过,努力就会有所收获,如果我能成功地做到我想做的事情,那将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你现在一定是在巴黎。你会听到很多关于我的传言,有的好、有的坏。这些全部都无关紧要;一个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取悦他人,我对别人的看法毫不在意……
——1891年夏(日期不详),塔希提岛
致保罗·塞律西埃[2]
……谢谢你的来信。当你远离故土,独自一人漂泊他乡时,读信着实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所以,经常给我写信吧。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了……这些烦恼(眼下唯一能掌控我的)让我工作时心烦意乱。尽管如此,我依然认真、努力地工作着。我说不清这样是好是坏,我做了许多工作,却毫无成果。迄今为止,我还没有作过一幅画,但大量的研究总会有用武之地,将来在法国,我希望我所做的研究笔记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给我带来帮助。比如,我现在已经简化了很多东西,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评估结果。这让我无法接受。等我小心翼翼地带着干了的画布、画框,还有其他有说服力的装备回去以后,我就可以进行评估了。
的确,亲爱的塞律西埃,我在乡下极其孤独,这里距离镇上有四十五公里之远;没有人可以和我谈论艺术,甚至没有人讲法语,而我对当地的语言掌握得还不是很好,尽管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瞧,我就是记不住,最重要的是,我总是迷失在别的事情当中,陷入无尽的梦境。
……你正在取得进步:这就意味着你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
……现在回到工作的话题上吧。幸好我带了一把曼陀林,还带了些乐谱——它们给我提供了不少消遣。感谢费利杰(Filiger)[3]给我出的主意,让我弹奏这种乐器。我想我现在比他更像一位演奏家。
——1891年11月(日期不详),塔希提岛
致梅特
……我是个艺术家,你是对的,你没有疯,我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我深知这一点。正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我才甘愿忍受这么多的痛苦,为的是能够追求自己的事业,否则,我会认为自己是个流氓——很多人就是这么看我的。好吧,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最让我不安的,与其说是贫穷,不如说是那些不断给我的艺术事业造成阻碍的东西,它们让我无法按照自己的感觉去创作;而贫穷就像一件紧身衣束缚着我,若不是因为贫穷,我是可以放手一搏的。你对我说我不应该远离艺术中心。不,我没有错;我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艺术中心在我的大脑里,而不在其他地方,我很强大,因为我从来不会因为其他人偏离方向,因为我做事遵从自己的内心。
贝多芬(Beethoven)[4]又聋又瞎、与世隔绝,这就是为什么在欣赏他的作品时,你会觉得他是一位生活在自己星球上的音乐家。看看毕沙罗身上发生了什么:由于总想走在最前列、不断追求新的东西,他失去了自己的个性,他的整个作品也缺乏统一性。他总是在扮演模仿的角色,从库尔贝(Courbet)[5]和米勒,一直到那些积聚小点点的年轻化学家。
不,我有自己的目标,我一直在追寻着它,并不断积累素材和习作。的确,我的作品每年都有一些变化,但始终没有偏离大的方向。只有我是具备逻辑的。因此,我发现很少有人能够长期跟随我的脚步。
可怜的舒芬尼克责备我固执己见。可如果不这样做,我能经受得住吗?能在我所发动的彻头彻尾的斗争中撑得过哪怕一年吗?我的举动和我的作品等等,乍看总是矛盾的,但到了最后,人们不得不承认我是正确的。我常常从头再来。我认为我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对此我坚信不疑,我不接受任何劝告,也不容许任何申斥。我现在的工作条件不是很好,在这样的环境下做着和我一样工作的人,须得是位巨人……
……我有许多顾虑,若不是因为对我的艺术创作很有必要(我确信是有必要的),我会马上离开……
——1892年3月(日期不详),塔希提岛
致丹尼尔·德·蒙弗里德[6]
……你的来信带给我的快乐,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对我来说,信件就如同稀有的果实;自打我来到这里,就没收到过几封……我的朋友,你说得对,我是一个强大的男人,知道该如何让上苍屈从,来适应我的口味;相信我,我在过去五年里所做的一切相当了不起。我指的不是作为一个画家所进行的斗争——尽管它意义非凡,而是在没有一丝好运的情况下挣扎着求生!有时,我感到非常惊讶,明明所有的一切常常摇摇欲坠,但竟然没有土崩瓦解。好吧,让我们继续向前迈进,到最后总会有补救的好法子。
我要和你分享我的一部分秘密。它十分合乎逻辑,因为我的一举一动都很有条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的存在将是日复一日的,所以从逻辑上讲,我早已习惯自己的性情。我没有把精力浪费在劳作和对明天的担忧上,而是把它投入到每一天当中。就像摔跤选手只在打斗时才会移动身体一样。夜里躺在**时,我会告诉自己又多挨过了一天,说不准明天我就会死去。
对于我从事的绘画工作来说,也是如此。我只关注当天的进展。这就是有条不紊的作用所在,你只需进行合理的安排,按顺序做好每一件事即可。不要在一个月的第五天做第二十天才该去做的事情。那些石珊瑚[7]正是这么做的。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它们成功地覆盖了相当大的一片区域。要是人们不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毫不相干的工作上,不白费力气,那该有多好!每天,一个环节。这才是大事。
……我现在过着野蛮人的生活,我赤身**,只遮盖必须挡住的、女人们不喜欢看到(她们是这么说的)的部分。我工作的内容越来越多,但迄今为止都是一些研究性的工作,更确切地说是做了大量的笔记,它们就堆在那里……
——1892年3月11日,塔希提岛
致塞律西埃
……我不敢谈论我在这里所做的事情,我的油画令我感到恐惧;大众永远不会接受它们。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它们都很丑陋,在你们所有人在巴黎看到它们之前,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画了些什么……我现在的作品无比丑陋,也无比疯狂。上帝啊,你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我是被诅咒的。
古老的大洋洲宗教是怎样的一种宗教、怎样的一个奇迹啊!我脑海里充斥着它,它向我暗示的一切,定会让人们感到惊恐。如果他们害怕展出我从前的作品,那么他们又会怎样评价我的新作呢?
——1892年3月25日,帕皮提
致梅特
……我非常满意自己最近做的事情,我觉得我对大洋洲人的性格已经开始有所了解;而且我可以保证,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还没有任何人做过,法国那边无人知晓。我希望这种全新的创作,能使天平向我这边倾斜。塔希提岛并非没有魅力,那里的女人——虽然谈不上美丽——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极具穿透力,而且极其神秘。
——1892年6月(日期不详),塔希提岛
致梅特
……我一直在努力工作,如今,我熟悉了这片土地,也记住了它的气味,尽管我把塔希提人描绘得神秘莫测,但他们是毛利人,而不是来自巴蒂尼奥勒(Batignolles)[8]的东方人。我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慢慢了解到了这些……
——1892年7月(日期不详),塔希提岛
致梅特
……这些日子以来,我时刻保持警醒,千方百计地想弄到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如果我得到了这张钞票,我便移居马克萨斯,到希瓦瓦岛这座只有三个欧洲人居住的小岛上去,那里的大洋洲人还没有被欧洲文明侵害太多。这里的生活太昂贵了,不吃东西让我的健康受到了损害。等到了马克萨斯,我就可以吃东西了——买一头牛只需要花三法郎,不用费劲去打猎。这样我就可以工作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很快就会老去,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没有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我总是担心,怕自己在没达成心愿之前就变成了老糊涂。这并不意味着我的精神变得衰弱;相反,此时的我精神富足、心理强大。谁能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我的心一定伤得很重,我每天都能感觉到它在变糟。最轻微的惊讶或兴奋都能将我彻底摇撼。如果我骑在马上,马稍有一点畏缩,我就会害怕上四五分钟;我很愤怒,这匹可怜的野兽遭到了严重的虐待。这里的人们经常骑马,这是一种不用花钱就能享受到的娱乐。等我恢复一些,如果我能拥有一点平静,我会多照顾自己一些……
——1892年9月(日期不详),塔希提岛
致梅特
……我感到自己在变老,而且老得很快。自从不得不忍饥挨饿以来,我的胃便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我一天比一天消瘦。但我必须坚持奋斗,永远、永远。这是社会的过错。你对未来没有信心,但我有,因为我想有。否则,我早就打爆自己的脑袋了。活着就是希望。我必须为了完成自己的职责活到最后,若不是强迫自己幻想,为自己幻想出希望,我是无法支撑到今天的。每天,当我一边啃着干面包、一边喝水时,我会设法让自己相信那是一块牛排……
——1892年11月5日,塔希提岛
致梅特
……我得到了一个送八幅油画到法国的机会。这些作品中绝大多数自然都是令人费解的,你得下不少功夫了。为了让你能够准确理解并好好炫耀一番(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将把其中最难以理解的一幅解释给你听,其实,我本来想把它留下——或者卖个好价钱,这幅画就是《亡灵守夜》(Manao Tupapaü)[9]。我画的是一个年轻的**。在那样的姿势下,哪怕带有一丝隐晦的暗示,整幅作品就会变得十分下流。但我就想这么画,我对描绘那种姿势所呈现出来的身线和动作很感兴趣。于是,我在画她的头部时,加进了一点恐惧的表情。我必须为这种恐惧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如果不能把它称作“解释”的话),而且它必须符合一个毛利女孩儿的性格特征。毛利人对鬼魂有一种强烈的、天生的恐惧。要是换作我们那个世界的女孩儿摆出这样的姿势,她们会担心自己被掳走,可这里的女人从来都没有这方面的担心。我必须用尽可能简练的文辞来解释这种恐惧,就像古人所做的那样。下面就是我的解释。
黑暗,悲伤,眼中流露出的恐惧唤起了整体的和谐,好似丧钟响起。紫色,深蓝色,还有橙黄色。我把床单涂成了青黄色:(1)因为野蛮人使用的布料与我们的有所不同(通过捶打树皮制成);(2)因为它能够人为地营造出一种光感(土著妇女从不在黑暗中睡觉),而且我也不想表现出有灯光的样子(那样太过普通);(3)因为这种黄色与橙黄色和蓝色起到了搭配作用,好似奏出了一段动听的和弦。背景里有几朵花,但它们一定不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它们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我把它们画得像是火花。土著人认为夜晚的磷光是死者的灵魂,他们坚信这一点,并且十分害怕这种磷光。最后要说的是,我把鬼魂画得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女人的小小身影;因为这个并不熟悉法国亡灵剧的女孩儿,觉得自己看到了真实的死人,也就是说,一个像她自己一样的人,与死者的灵魂联系到了一起。
当评论家们向你抛出那些尖锐的问题时,这一小段解说会让你看起来很博学。最后补充一点:这幅画必须画得非常简单,因为其主题是原始、单纯的……
——1892年12月8日,塔希提岛
[1] 指1891年3月23日高更第一次动身前往塔希提岛之际,在位于奥德翁广场1号(1 Place de l’Odéon)的伏尔泰咖啡馆(Café Voltaire)举行的晚宴。
[2] 保罗·塞律西埃(Paul Sérusier,1863—1927):法国画家、艺术理论家。1888年塞律西埃在阿旺桥与高更相遇,在高更所创“阿旺桥画派”的影响下,建立了这一画派的分支“纳比”[Nabis,源自希伯来语“先知”(nebiim)一词],并致力于在艺术中传播一种新的“福音”。
[3] 夏尔·费利杰(Charles Filiger,1863—1928):法国画家,受高更影响加入阿旺桥画派,善于刻画宗教形象。代表作有《普尔杜风光》《最后的审判》等。
[4]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1770—1827):德国作曲家,古典音乐巨匠。代表作有交响乐《英雄》《命运》,序曲《爱格蒙特》,奏鸣曲《悲怆》《月光》等。
[5] 居斯塔夫·库尔贝(Gustave Courbet,1819—1877):法国画家,擅长肖像画和风景画,注重对事物的真实描绘。代表作有《带黑狗的自画像》《奥尔南的葬礼》《画室》等。
[6] 乔治—丹尼尔· 德· 蒙弗里德(Georges-Daniel de Monfreid,1856—1929):法国画家、收藏家,代表作有《画室里的茶》《高更肖像》等。蒙弗里德是高更最忠诚的朋友,也是最早为高更立传的作家之一。
[7] 石珊瑚:又称造礁珊瑚,是构成珊瑚礁体的主要部分。大洋洲拥有为数众多的珊瑚礁,它们不断生长,有的环绕火山岛而生,有的则在海洋中呈环状分布,形成环礁。
[8] 巴蒂尼奥勒(Batignolles):指位于巴黎西北部的下层中产阶级地区。
[9] 《亡灵守夜》(Manao Tupapaü):法语名为“L’esprit des Morts Veille”,创作于18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