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1 / 1)

高更自传 保罗?高更 1627 字 8个月前

这并不是一本书。一本书,即使写得很糟糕,也需要严肃对待,把第四章中任何一个精彩的句子放到第二章去,都会影响整本书的铺排布局。书,不是每个人都写得了的。

小说,从何处开篇,至何处收尾,才华横溢的卡米耶·莫克莱尔(Camille Mauclair)[1]做出了示范:很明显,须得一个全新的莫克莱尔在恰当的时机出现,一切才会变得有所不同。

从现实生活中提取素材,难道现实还不够,还不足以让我们搁笔吗?然后,大家都做出了改变。

我曾经对乔治·桑(Georges Sand)[2]很不感冒,而今,乔治·奥内(Georges Ohnet)[3]让我对她的看法有所转变。在爱弥尔·左拉(émile Zola)[4]的书中,洗衣女工和看门人都说着让我感到乏味的法语。等他们说完后,左拉毫不犹豫地用相同的语调和相同的法语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是有意要毁谤他,我也并非专业人士。我希望按照自己的方式,像作画那样去写作,即任由想象驰骋,让月亮在前引路,直到很久以后才定下标题。

回忆!这便意味着历史,意味着过去。其中的一切都非常有趣,却令作者大伤脑筋。作者必须告诉读者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可自从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之后,忏悔就不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5]。

如果我告诉你们,按我母亲这边来算,我来自阿拉贡(Aragon)的波吉亚(Borgia)家族,是秘鲁(Pérou)总督[6]的后裔,你们会说这不是真的,认为我自命不凡。可如果我说我来自一个下水道清洁工的家庭,你们又会鄙视我。

要是我告诉你们,我父亲那边的人都叫高更,你们会认为这幼稚得令人难以置信;如果我对此加以解释,称自己并不是私生子,你们又会露出怀疑的微笑。

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安静,但对于一个想要发声的人来说,这种强加在身的沉默只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有些人拥有明确的人生目标,有些人则活得稀里糊涂。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总是喋喋不休地向我谈及有关美德的问题,我明白做人应该具备美德,可我确实不喜欢它。

即便如此,我也并不属于那种感到生活无趣的人。每个人都会经历磨难,但也会体味快乐,无论快乐有多少,总是会让人铭记于心。

零散的记录互不相连,好似迷离的梦境,又好似琐碎的生活。

这些记录里包含着种种情愫,比如对邻居家某件漂亮东西的喜爱。

有时提笔,写下的是孩提时的趣事;有时提笔,纯粹是为了自我消遣;有时提笔,是对自己所认可的想法进行整理——这些想法可能极其疯狂——以抵抗糟糕的记忆;还有时提笔,描绘的是照进我艺术生命核心的缕缕光线。如果艺术作品全部都是即兴之作,那么,这些文字存在的意义将**然无存。

我认为,影响我作品或部分作品的思想,也影响着成千上万个其他作品,我的作品和别人的作品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数日的思想神游,让我回忆起了过去漫长的写生时光,过程枯燥乏味,还常常扰乱心绪:一片乌云飘来,大地被阴霾笼罩,我内心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要是等到阳光明媚的日子,我的头脑变得清醒起来,我便会专注于某一件事情、某一种观点、某一份读物,要把它们写进一本薄薄的册子,把记忆保存下来。

……这并不是一本书。

林林总总的片段、不可胜数的想法,以及时而冒出的玩笑话,都呈现在这个小册子里。它们不知从何处来,时而汇集到一起,时而又分散开来;一件童年的玩具,一个变幻无穷的万花筒。有时郑重其事,又常常戏谑不拘,总是轻佻得心血**。他们说,人总是拖着自己到处走……

我记得我曾经活过;我也记得我不曾活过……做白日梦和熟睡时做梦,其实没什么差别。睡梦往往更加大胆,有时还更合乎逻辑。

……你们会说“我们已经知道这一点了”,但再重复一遍并没有什么不妥,那就不要停歇,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吧:道德有如洪水一般裹挟着我们,将自由扼杀,引起对博爱的憎恶。该死的道德,宗教道德,爱国道德,士兵和宪兵的道德。履行职责时的义务,军事法典,德雷福斯(Dreyfus)[7]派或反德雷福斯派。

德吕蒙(Drumont)[8]的道德,戴鲁莱德(Déroulède)[9]的道德。

公共教育的道德,审查制度的道德。

美学道德,尤其是评论家的道德。

地方行政长官的道德,等等。

这些文字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写下它们也算得上是一种自我宽慰。

讲话闪烁其词,写作避实就虚——作为一名艺术家,含蓄委婉、巧妙迂回的表达方式让我非常受用,可我身体里住着一个野蛮人,这样的风格并不能融入我那颗尚未开化的心,如此坚韧,又如此多情。人们试着领会并运用这样的表达方式;奢华与文明相伴前行,而我并不蔑视它的美。

让我们试着去实践,并从中找寻乐趣,前提是一定要心甘情愿;我偶尔喜欢听点轻柔的音乐,直至内心回归平静。

有时候,一些野蛮人也会衣冠楚楚。

[1] 卡米耶·莫克莱尔(Camille Mauclair):真名卡米耶·洛朗·塞勒斯坦·浮士德(Camille Laurent Célestin Faust,1872—1945),法国作家、艺术评论家。他曾在《法国信使》上抨击高更,高更的作品被接受时又表示赞赏。高更视他为眼中钉。

[2] 乔治·桑(Georges Sand):真名阿曼蒂娜·露西·奥罗尔·杜邦(Amantine Lucile Aurore Dupin,1804—1876),法国小说家,著有《安蒂亚娜》《康素爱萝》《安吉堡的磨工》等。她的爱情生活、男性着装以及男性化笔名在当时有颇多争议,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称她“在我们这个时代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其他伟人都是男子,唯独她是女性”。

[3] 乔治·奥内(Georges Ohnet,1848—1918):法国小说家,乔治·桑的崇拜者。作品有《炼铁大师》等。

[4] 爱弥尔· 爱德华· 夏尔· 安东尼· 左拉(émile édouard Charles Antoine Zola,1840—1902):法国小说家,自然主义文学领袖。作品有系列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包括《小酒店》《萌芽》《娜娜》《金钱》等二十部长篇小说。

[5] 让—雅克· 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在众多领域均有建树,主要著作有政治学论著《社会契约论》,小说《新爱洛伊丝》《爱弥儿》,自传《忏悔录》等。在《忏悔录》开篇,卢梭声称该书是一幅完全依照本来面目和全部事实绘出的人像,是有待创建的关于人的研究的学问的第一份参考材料。

[6] 指唐·皮奥·德·特里斯坦·德·莫斯科索(Don Pio de Tristan de Moscoso,1769—1856):他是高更母亲的叔祖父,参加过秘鲁独立战争,并曾担任秘鲁的临时总督。

[7] 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1859—1935):法国犹太裔军官,1894年被诬陷犯有叛国罪,革职并处终身流放,直至1906年才改判无罪。其间,各种社会势力为此持续争论、冲突,法国陷入严重的社会和政治危机。这就是史上著名的德雷福斯事件。

[8] 爱德华· 阿道夫· 德吕蒙(édouard Adolphe Drumont,1844—1917):法国民族主义作家、记者。1892年创办《自由言论报》(La Libre Parole),多次发表文章,将犹太人军官歪曲成投机分子;1886年,出版《犹太法国》(La France Juive),声称犹太人将逐步控制法国。

[9] 保罗· 戴鲁莱德(Paul Déroulède,1846—1914):法国民族主义诗人。普法战争期间入伍,1882年创立“爱国者同盟”(Ligue des Patriotes),主张对德复仇。这一同盟给以“复仇将军”布朗热(Boulanger,1837—1891)为主角的“布朗热事件”做了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