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时节
最近两个星期,苍蝇突然多了起来,这在其他时候是非常少见的。我被这些家伙们搅得心烦意乱,整日不得安宁。
可是,我的毛利朋友们却一个个欢欣鼓舞。鲣鱼和金枪鱼全都游出了水面,到处乱飞的苍蝇像是在宣告捕鱼时节即将到来。这是一个劳动的季节;莫要忘记,在塔希提岛,劳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男人们忙着检查自己的鱼线和鱼钩,看看它们还结不结实。妇女和孩子们也热火朝天地在海边忙碌着,用特制的“鱼栅”——准确来说,就是用椰子树叶片做成的栅网,在近岸海域的海底珊瑚之间拖捕。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捕到金枪鱼特别爱吃的那种小鱼,并把它们作成鱼饵了。
出海
经过不下三周的充分准备,两艘大型的独木舟被绑在一起,推入海中。船头配有很长的杆子,能借助绑在船尾的两根绳子快速抬起。杆子上有个鱼钩,还有些鱼饵,鱼儿一旦上钩,就会被立刻拉出水面,取下暂存在舟中。
一个美丽的清晨,我们乘舟启航——我当然不会落下这样的活动——没过多久便驶过了礁石线。我们大胆地向前行进,驶入了一片开阔的水域。我还看到一只海龟把头伸出水面,目送着我们远去。
渔民们兴致勃勃,卖力地划着桨。不一会儿,我们便划到了一个被称为“金枪鱼洞”(Trou aux Thons)的地方,这里的水极深,与马拉石窟截然不同。
据说到了晚上,金枪鱼会游到鲨鱼无法下潜的深度,在那里睡觉。
一群海鸟在“金枪鱼洞”上方盘旋,它们机警地盯着海面,等待着金枪鱼的出现。只要有鱼露出水面,鸟儿们便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俯冲而下,随后叼着肉质鲜美的小鱼飞回空中。
于是,在大海里、天空中,还有我们的独木舟上,到处都酝酿或上演着一次又一次的杀戮。
当我问我的同伴,为什么不放下长线,去钓那些在“金枪鱼洞”底部畅游的鱼儿时,他们告诉我,那是一处圣地,绝不可以侵犯。
“海洋之神就住在那里。”
我猜,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神秘的传说。我没费多少口舌,便成功地让他们把这个传说讲给了我。
罗亚·哈图(Roüa Hatou),塔希提岛的海神,就沉睡在这片海底。
曾经有一个十分莽撞的毛利人在这里捕鱼,他的鱼钩钩住了神的头发,把神给弄醒了。
神怒不可遏地浮上海面,想看看究竟是谁胆敢惊扰他的睡梦。当他看到闯下大祸的是一个凡人后,便决定毁灭全部人类,以此来为这个大不敬之人赎罪。
然而,在某种难以解释的纵容下,犯罪之人自己却逃脱了惩罚。
神命令他和他的家人前去托阿·马拉玛(Toa Marama),有人说那是一座岛或一座山,也有人说那是一只独木舟或一只“方舟”。
渔夫和他的家人到达了神指定的地点,就在这时,海水开始上涨。水一点一点没过最高的山峰,除了那些逃到托阿·马拉玛上面(或里面)的人,其他所有生灵全被淹死在了水中。
后来,他们不断繁衍后代,让各个岛屿的生命力重新焕发[1]。
我们渐渐驶离“金枪鱼洞”。独木舟的主人派一个小伙子把杆子伸到海面之上,将鱼钩投入水中。
我们等了很长时间,迟迟没有鱼儿上钩。
另一位小伙子接过杆子,这次,一条壮硕的金枪鱼咬住了鱼钩,把杆子都弄弯了。四条强有力的臂膀一起拉动后面的绳子,把杆子抬了起来,金枪鱼随之露出水面。就在这时,一条巨大的鲨鱼从水中跃出,掀起一片海浪。它用它那可怕的牙齿用力撕咬了几下,鱼钩上便只剩下了金枪鱼的头部。
在船主的示意下,我将鱼钩投入水中。
只消片刻,我们就钓到了一条个头很大的金枪鱼。我隐约听到了同伴们的窃笑,他们好像在低声耳语着什么。大鱼的头部受了几下重击,而后被扔到船尾,在痛苦的挣扎中渐渐死去。它的身体变成了一面闪闪发光的多面镜,反射出无数道耀眼的光线。
我又投下鱼钩,幸运再度降临。
没错,法国人总是能够带来好运。我的同伴们都兴高采烈地祝贺我,认定我是位幸运儿,而我也为自己感到骄傲,坦然接受了这份赞美。
然而,在众人一致的赞美声中,我听到了些许不和谐的声音。和我第一次成功钓到金枪鱼时一样,有人一边偷笑,一边嘀嘀咕咕,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们一直钓到了傍晚。
待所有鱼饵都被用光,夕阳把灿烂的霞光晕染在地平线上时,我们的独木舟里,已经塞了整整十条肥美的金枪鱼。
返航
他们正为返航做着准备。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我问其中一个年轻人,为什么我的两条战利品会换来那么多耳语和窃笑。他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坚持追问,我很清楚,毛利人向来缺乏反抗的能力,在强大的压力面前,他们很快就会屈服。
果然,他最后还是妥协了。他告诉我,如果一个人钓到的鱼儿是被鱼钩钩住了下颌——我那两条金枪鱼都是这样钓上来的——那就表示他的“瓦依内”趁“塔内”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做出了越轨的事情。
我将信将疑,讪讪地笑了笑。
我们开始往回划船。
热带地区的夜总是来得很快,抢先一步尤为重要。二十二只轻巧的木桨整齐划一地拨开水面,桨手们跟着划桨的节奏喊着号子,给自己鼓劲儿。独木舟驶过之处,波光粼粼。
我感到自己在疯狂地逃逸。愤怒的海洋之主正追赶着我们。受惊的鱼儿好奇地在我们周围活蹦乱跳,像是在上演一场异彩纷呈的演出。
两小时后,我们靠近了最外侧的礁石。
海水猛烈拍打着礁石,让滚滚浪涛中的航道变得异常危险。想要正确地操纵独木舟绝非易事,但当地人却驾轻就熟。我既兴奋又害怕,勇敢地和他们一起划着桨,大家配合得相当完美。
前方的海岸被闪烁的火光照亮,光源来自一根根用椰子树的枝干做成的巨大火把。这是一幅壮美的图景。家人们正在水边的沙滩上,等着我们这些渔民归来。有些人静静地坐在那里;还有些人挥舞着火把,沿着海岸奔跑;孩子们则跳来跳去,他们的尖叫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到。
独木舟被巨大的推力推到了沙滩上。
人们蜂拥而上,准备瓜分这些战利品。
所有的鱼整齐地摆在地上,船主按人数将鱼分成若干等份,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只要参与了这次出海捕鱼,或者抓过用来当作鱼饵的小鱼,都可以得到一份。
一共有三十七份。
夜有些凉,我换上干净的衣服,还添了一些外衣。而我的“瓦依内”一刻也没有耽搁,操起短柄小斧劈了一些木头,生起了火。
特呼拉把我的那份鱼给做熟了,她自己的那份还是生的。
她让我把白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详细讲给她听,我心甘情愿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她高兴得像个孩子,感到心满意足。我望着她,并没有让她察觉我心中掩藏的秘密。我极力克制自己,可内心深处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它慢慢袭上心头,扰乱我的思绪,让我再也没有办法保持镇静。我恨不得立刻向特呼拉发问,想要问个清楚……可转念一想,问了也是白问。“问了能有什么好处?”我自问自答,“谁知道呢?”
祈祷之夜
该上床睡觉了。等我们并排躺下,我突然开口:
“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吗?”
“当然。”
“那你今天的情人,他还合你的意吗?”
“我没有情人。”
“你说谎。鱼儿都告诉我了。”
特呼拉噌的一下坐了起来,死死盯着我。她脸上挂着一种异样的表情,神秘、严肃,还夹杂着一点奇怪的庄严。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情,也未曾想过有一天会在她那张天真烂漫、稚气未脱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小屋里的气氛骤然发生了变化。我感觉到,有一种崇高的东西横在了我和特呼拉之间。我不由自主地受到信仰的影响,我为之屈服,等待着上天的启示。我知道这个启示一定会来,我并不怀疑这一点;但是,从文明社会来到这里的我,仍未能完全摆脱那种无谓的猜忌。尽管我心中的信仰变得越来越坚定,但我依然认为这其中掺有一些迷信的东西。
特呼拉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看看门关没关严。而后,她回到房间中央,大声念起了祷文:
救救我!救救我!
现在是夜晚,是众神的夜晚!
请牢牢地守护我,哦,我的神!
请守护我,哦,我的主!
保佑我免受法术和恶毒计谋的侵害。
保佑我远离突如其来的死亡,
以及那些散播罪恶和诅咒之人;
守卫我,让我不因土地的分割而争吵,
愿和平在我们身边永驻!
哦,我的神,请保护我远离盛怒的武士!
保护我不受犯错之人的恐吓,
让我避开那些以让我颤抖为乐的人,
替我赶走那些头发总是竖起的人!
直到我和我的灵魂得到拯救,
哦,我的神!
那天晚上,我也加入了这场虔诚的祈祷。
祈祷完毕后,特呼拉来到我的身边,满眼泪水地对我说:
“你一定要打我,打我很多、很多下。”
从这张脸上的深沉表情中,从这副完美得有如雕像一般的血肉之躯中,我仿佛看到了被特呼拉召唤而来的女神。
如果我的双手抬起,打了这个大自然的杰作,那就让它们受尽诅咒吧!
特呼拉光着身子,清澈的眼眸中噙满泪水。我感觉她好像穿着一件橙黄色的长袍,一件比丘的橙黄色长袍。
她不停地说着:
“你一定要打我,打我很多、很多下;不然的话,你会生很久的气,会生病的。”
我吻了她。
我再没有半点猜疑,对她的爱和对她的钦佩一样多。我喃喃地对自己说着佛陀的忠告:
“你必须靠仁慈来战胜愤怒,靠善良来战胜邪恶,靠真理来战胜谎言。”
那个夜晚,比其他任何一个夜晚都要神圣——黑暗过后,活力四射的一天开始了。
特呼拉的母亲一大早就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新鲜的椰子。
她用眼神询问着特呼拉。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强颜欢笑地对我说:
“你昨天去捕鱼了。都还顺利吧?”
我答道:
“我希望能马上再去一次。”
分别
我必须返回法国了。一些繁琐的家务事,正等着我回去处理。
再见了,这片好客的热土,这个自由而又美丽的家园!
我即将离去,年纪比来的时候长了两岁,却年轻了二十岁;整个人比当初野蛮了不少,但更具智慧。
不错,这些野蛮人确实教会了我这个来自古老文明社会的人不少东西;这些单纯的人儿,教给了我很多关于生活和幸福的艺术。
最重要的是,他们让我更好地了解了我自己;他们告诉了我最为深刻的真理。
这是你的秘密吗,神秘的世界?光芒万丈的神秘世界啊,你在我心中照进一束光,我渐渐欣赏到你那古意盎然的美,那是古老的大自然焕发出的青春之美。我已经成为更好的自己,只因我了解并爱过属于你这里的人类的灵魂——那是一朵不再盛开的花,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嗅到她的芬芳。
我离开码头,在登船的那一刻,我最后望了一眼特呼拉。
她已经哭了好几个晚上。现在,她精疲力尽地坐在一块石头上,虽然伤心,但很平静。她的双腿自然下垂,结实而又柔软的双脚轻点着被污染了的水面。
那朵她早上别在耳朵后面的花已经枯萎,落在她的膝上。
到处都是和她一样的人,疲惫、沉默、沮丧,目光呆滞地凝望着轮船冒出的浓烟,这艘大船满载和我一样的人——短暂相恋的爱人——驶向远方,永远不再回来。
轮船渐行渐远,站在船桥上用望远镜眺望,似乎依然能够读出他们唇边吟诵着的古老的毛利情诗:
在我头顶温柔嬉戏着的
南风和东风啊,
快到邻近的小岛上去。
你会在那里找到弃我而去的人,
他就在那棵他最爱的树下,在那树影里。
告诉他你曾看见我哭泣。
[1] 这个传说是毛利人对洪水的众多解释之一。——原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