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特点
杨慎《升庵诗话》卷四《劣唐诗》:“学诗者动辄言唐诗,便以为好,不思唐人有极恶劣者。”他举了一些劣诗,如“莫将闲话当闲话,往往事从闲话生”,这真是“下净优人口中语”。但他又举“水牛浮鼻渡,沙鸟点头行”,以为这也是劣诗,我却未敢同意。水牛浮鼻而渡,这是江南水乡随时可见到的景象,许多画家都画过。但是写在诗里却是唯一的一次。“沙鸟点头行”尤为观察入微。这一定不是野鸭子那样的水鸟,水鸟走起来是一摇一摆的。这是长腿的沙鸟。只有长腿鸟“行”起来才是一步一点头。这不是劣诗。这也许不算好诗,但是是很好的小说语言,因为一下子抓住了特点。
写景、状物,都应该抓住特点。写人尤当如此。宋朝有一个皇帝,要接见一个从外省调进京的官,他怕自已认不出这个官(同时被接见的还有别的人),问一个大臣,这个官长得什么模样。大臣回答:“这个人很好认,他长得是个西字脸。”第二天接见,皇帝一直忍不住笑。一个人长得一个西字脸是很好笑的。我们不但可以想见此人的脸型,还仿佛看见他的眉眼。这位大臣很能抓住人的特点。鲁迅写高老夫子的步态,“像木匠牵着的钻子,一扇一扇地直走”,此公形象,如在目前。因为有特点。
虚构
小说就是虚构。
纪晓岚对蒲松龄《聊斋》多虚构很不以为然:
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嬿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见闻,又所未解也。
这位纪文达公(纪晓岚谥号)真是一个迂夫子。他以为小说都得是记实,不能“装点”。照他的看法,“嬿呢之词”、“媟狎之态”都不能有。如果把这些全去掉,《聊斋》还有什么呢?
不但小说,就是历史,也不能事事有据。《史记》写陈涉称王后,乡人入宫去见他,惊叹道:“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写得很生动。但是,司马迁从何处听来?项羽要烹了刘邦的老爹,刘邦答话:“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若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刘邦的无赖嘴脸如画。但是我颇怀疑,这是历史还是小说?历来的史家都反对历史里有小说家言,正足以说明这是很难避免的。因为修史的史臣都是文学家,他们是本能地要求把文章写得生动一些的。历史材料总不会那样齐全,凡有缺漏处,史臣总要加以补充。补充,即是有虚构,有想象。这样本纪、列传才较完整,否则,干巴嗤咧,“断烂朝报”。
但是,虚构要有生活根据,要合乎情理,嘉庆二十三年,涪陵冯镇峦远村氏《读杂说》云:
昔人谓:莫易于说鬼,莫难于说虎。鬼无伦次,虎有性情也。说鬼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处,大段著力不得。予谓不然。说鬼亦要有伦次,说鬼亦要得性情。谚语有之:“说谎亦须说得圆”,此即性情伦次之谓也。试观《聊斋》说鬼狐,即以人事之伦次,百物之性情说之。说得极圆,不出情理之外;说来极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虽其间亦有意为补接,凭空捏造处,亦有大段吃力处,然却喜其不甚露痕迹牵强之形,故所以能令人人首肯也。
这说得不错。
“虚构”即是说谎,但要说得圆。我们曾照江青的指示,写一个戏:八路军派一个干部,进入蒙古草原,发动王府的奴隶,反抗日本侵略者和附逆的王爷(这是没有发生过,不可能发生的事)。这位干部怎样能取得牧民的信任呢?蒙古草原缺盐。盐湖都叫日本人控制起来了。一个蒙奸装一袋盐到了一个“浩特”,要卖给牧民。这盐是下了毒的。正在紧急关头,八路军的干部飞马赶到,说:“这盐不能吃!”他把蒙奸带来的盐抓了一把,放在一个碗里,加了水,给一条狗喝了。狗伸伸四条腿,死了。下面的情节可以想象:八路军干部揭露蒙奸的阴谋,并将自己带来的盐分给牧民,牧民感动,高呼“共产党万岁!”这个剧本提纲念给演员听后,一个演员提出“大牲口喂盐,有给狗喝盐水的吗?狗肯喝吗?就是喝,台上怎么表演?哪里去找这样一个狗演员?”这不是虚构,而是胡说八道。因为,无此情理。
《阿Q正传》整个儿是虚构的。但是阿Q有原型。阿Q在被判刑的供状上画了一个圆圈,竭力想画得圆,这情节于可笑中令人深深悲痛。竭力想把圈画得圆,这当然是虚构,是鲁迅的想象。但是不识字的愚民不会在一切需要画押的文书上画押,只能画一个圆圈(或画一个“十”字)却是千真万确的。这一点,不是任意虚构。因此,真实。
干净
扬州说书艺人授徒,在家中设高桌(过去扬州说书都是坐在高桌后面),据案教学生,每天只教二十句。学生每天就说这二十句,反复说,要说得“如同刀切水洗的一般”。“刀切水洗”,指的是口齿清楚,同时也包含叙事干净,不拖泥带水。
过去说文章,常说简练。“简练”一词,近年不大有人提,为一些青年作者和评论家所厌闻。他们以为“简练”意味简单、粗略、浅。那么,咱们换一个说法:干净。“干净”不等于不细致。
张岱《陶庵梦忆·柳敬亭说书》:“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说书总要有许多枝杈,北方评书艺人称长篇评书为“蔓子活”,如瓜牵蔓。但不论牵出去多远,最后还能“找”回来,来龙去脉,清清楚楚。扬州王少堂说《水浒》,“武十回”、“宋十回”、“卢十回”,一回是一回,有起有落,有放有收。
因为参加“飞马奖”的评选,我读了一些长篇小说,一些作品给我一个印象,是:芜杂。
芜杂的原因之一,是材料太多,什么都往里搁,以为这样才“丰富”,结果是拥挤不堪,人物、事件、情景,不能从容展开。
第二是作者竭力要表现哲学意蕴。这大概是受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和青年评论家的怂恿(以为这样才“深刻”)。作者对自己要表现的哲学似懂非懂,弄得读者也云苫雾罩。我不相信,中国一下子出了这么多的哲学家。我深感目前的文艺理论家不是在谈文艺,而是在谈他们自己也不太懂的哲学,大家心里都明白,这种“哲学”是抄来的。我不反对文学作品中的哲学,但是文学作品主要是写生活。只能由生活到哲学,不能由哲学到生活。
第三,语言不讲究,啰嗦,拖沓。
重读《丧钟为谁而鸣》,觉得海明威的叙述是非常干净的。他没有想表现什么“思想”,他只是写生活。
我希望更多地看到这样的小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