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散文化(1 / 1)

散文化似乎是世界小说的一种(不是唯一的)趋势。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有些篇近似散文。《白净草原》尤其是这样。都德的《磨坊文札》也如此。他们有意用“日记”、“文札”来作为文集的标题,表示这里面所收的各篇,不是传统的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契诃夫有些小说写得很轻松随便。《恐惧》实在不大像小说,像一篇杂记。阿左林的许多小说称之为散文也未尝不可,但他自己是认为那是小说的。—有些完全不能称为小说的东西,则命之为“小品”,比如《阿左林先生是古怪的》。萨洛扬的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是具有文学性的回忆录。鲁迅的《故乡》写得很不集中。《社戏》是小说么?但是鲁迅并没有把它收在专收散文的《朝花夕拾》里,而是收在小说集里的。废名的《竹林的故事》可以说是具有连续性的散文诗。萧红的《呼兰河传》全无故事。沈从文的《长河》是一部很奇怪的长篇小说。它没有大起大落,大开大阖,没有强烈的戏剧性,没有高峰,没有悬念,只是平平静静,慢慢地向前流着,就像这部小说所写的流水一样。这是一部散文化的长篇小说。大概传统的,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有一点像山,而散文化的小说则像水。

散文化的小说一般不写重大题材。在散文化小说作者的眼里,题材无谓大小。他们所关注的往往是小事,生活的一角落,一片段。即使有重大题材,他们也会把它大事化小。散文化的小说不大能容纳过于严肃的,严峻的思想。这一类小说的作者大都是性情温和的人。他们不想对这个世界作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拷问和卡夫卡式的阴冷的怀疑。许多严酷的现实,经过散文化的处理,就会失去原有的硬度。鲁迅是个性格复杂的人。一方面,他是一个孤独、悲愤的斗士,同时又极富柔情。《故乡》、《社戏》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和凄凉,如同秋水黄昏。沈从文企图在《长河》里“把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屈曲失去原有的朴素所表现的式样,加以解剖及描绘”,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使人痛苦的思想。他“唯恐作品和读者对面,给读者也只是一个痛苦印象”,所以“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事实上《长河》的抒情成份大大冲淡了那种痛苦的思想。散文化小说的作者大都是抒情诗人。散文化小说是抒情诗,不是史诗。散文化小说的美是阴柔之美,不是阳刚之美。是喜剧的美,不是悲剧的美。散文化小说是清澈的矿泉,不是苦药。它的作用是滋润,不是治疗。这样说,当然是相对的。

散文化的小说不过分地刻划人物。他们不大理解,也不大理会典型论。海明威说:不存在典型,典型是说谎。这话听起来也许有点刺耳,但是在解释得不准确的典型论的影响之下,确实有些作家造出了一批鲜明、突出,然而虚假的人物形象。要求一个人物像一团海绵一样吸进那样多的社会内容,是很困难的。透过一个人物看出一个时代,这只是评论家分析出来的,小说作者事前是没有想到的。事前想到,大概这篇小说也就写不出来了,小说作者只是看到一个人,觉得怪有意思,想写写他,就写了。如此而已。散文化小说作者通常不对人物进行概括。看过一千个医生,才能写出一个医生,这种创作方法恐怕谁也没有当真实行过。散文化小说作者只是画一朵两朵玫瑰花,不想把一堆玫瑰花,放进蒸锅,提出玫瑰香精。当然,他画的玫瑰是经过选择的,要能入画。散文化小说的人物不具有雕塑性,特别不具有米盖朗琪罗那样的把精神扩及到肌肉的力度。它也不是伦布朗的油画。它只是一些Sketch,最多是列宾的钢笔淡彩。散文化小说的人像要求神似。轻轻几笔,神完气足。《世说新语》,堪称范本。散文化的小说大都不是心理小说。这样的小说不去挖掘人的心理深层结构,散文化小说的作者不喜欢“挖掘”这个词。人有甚么权利去挖掘别人的心呢?人心是封闭的。那就让它封闭着吧。

散文化小说的最明显的外部特征是结构松散。只要比较一下莫泊桑和契诃夫的小说,就可以看出两者在结构上的异趣。莫泊桑,还有欧·亨利,耍了一辈子的结构,但是他们显得很笨,他们实际上是被结构耍了。他们的小说人为的痕迹很重。倒是契诃夫,他好像完全不考虑结构,写得轻轻松松,随随便便,潇潇洒洒。他超出了结构,于是结构转更多样。章太炎论汪中的骈文“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打破定式,是散文化小说结构的特点。魏叔子论文云:“人知所谓伏应而不知无所谓伏应者,伏应之至也;人知所谓断续而不知无所谓断续者,断续之至也”(《陆悬圃文序》)。古今中外作品的结构,不外是伏应和断续。超出伏应、断续,便在结构上得到大的解放。苏东坡所说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是散文化小说作者自觉遵循的结构原则。

喔,还有情节。情节,那没有甚么。

有一些散文化的小说所写的常常只是一种意境。《白净草原》写了多少事呢?《竹林的故事》写得只是几个孩子对于他们的小天地的感受,是一篇他们的富有诗意的生活的“流水”(中国的往日的店铺把逐日随手所记账目叫做“流水”,这是一个很好的词汇)。《长河》的《秋(动中有静)》写的是一群过渡人无目的、无条理的闲话,但是那么亲切,那么富有生活气息。沈从文创造了一种寂寞和凄凉的意境,一片秋光。某些散文化小说也许可称之为“安静的艺术”。《白净草原》、《秋(动中有静)》,这从题目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阿左林所写的修道院是静静的。声音、颜色、气味,都是静静的。日光和影子是静静的。人的动作、神情是静静的。墙上的长春藤也是静静的。散文化小说往往都有点怀旧的调子,甚至有点隐逸的意味。这有甚么不好呢?我不认为这样一些小说所产生的影响是消极的。这样的小说的作者是爱生活的,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是执着的。他们没有忘记窗外的喧嚣而躁动的尘世。

散文化小说的作者十分潜心于语言。他们深知,除了语言,小说就不存在。他们希望自己的语言雅致、精确、平易。他们让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于字里行间自自然然地流出,照现在西方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注意语言对于主题的暗示性。他们不把倾向性“特别地说出”。散文化小说的作者不是先知,不是圣哲,不是无所不知的上帝,不是富于煽动性的演说家。他们是读者的朋友。因此,他们自己不拘束,也希望读者不受拘束。

散文化的小说会给小说的观念带来一点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