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九日,中午。
汇丰银行大厦里,麦理循大班带着一点倦意坐在自己的豪华办公室里。他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这场突如其来的金融风暴的确让这个两鬓斑白的英国老头感到有些心力憔悴,而且也有些无所适从了。一个看上去如此繁荣兴盛的经济体,居然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到了崩溃的边缘或者说是已经崩溃了……仅仅一个上午,法币就下跌了一半,从…五元兑换一美元跌到了七元兑换一美元股市也跌去了差不多两成,如果考虑到法币暴跌的因素,实际上的跌幅则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了面粉则上涨了超过一倍,而债券市场的表现则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在这个全线崩溃的市场里面,居然有一个代号为三二七的三年期公债上升了整整十元这是什么概念啊那可是一种债券,而非股票或者是面粉之类的大宗商品。债券是固定收益类品种,以这款三二七券为例,它的年利率不过是百分之五,到期一次还本付息。也就是说,到期才有一百一十五元法币可以到手,而现在它的价格居然已经高达一百一十四块了上帝啊它的期限才刚刚过去几个月也就是说买进这期公债的投资者在未来两年多的时间里面只能拿到一块钱的回报这个……怎么可能呢?一定是那个上海联合交易所搞错了,这些中国人做事真是太马虎了,怪不得会被日本人冲垮他们的金融市场,要是换成大英帝国一定不会如此的看起来……有必要接管那个财源滚滚的联合交易所了。
嘭的一声,麦理循大班的办公室大门被一下撞开了。
撞进门内的,正是查理斯.何伯。他是汇丰银行债券交易部门的主管,这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微微有点秃头的英国绅士,刚刚被麦理循大班打发去隔壁的上海联合证券交易所,查询三二七公债和相关的公债期货的报价。顺便责问一下这些办事马虎的中国人,特别是那个流氓总经理杜月笙
麦理循一抬头,就看见何伯满脸涨得通红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一叠纸,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惊讶,喘得说不出话来。
麦理循微微一蹙眉,有点儿讶异。这个查理斯.何伯可是外交世家出身,从小便是接受的最严格的贵族教育。以至于养成了极其优雅的贵族气度,不论遇到什么严重的事件,总是能保持着英国绅士最典雅的姿态,决不会有一丝慌乱的……可这会儿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呢?难道是那些国民党输急了眼,要派兵来攻打上海租界
想到这里麦理循的眉头也蹙了起来,脸色微微一沉:“查理斯,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那些中国人要……动用武力?”
查理斯.何伯只是摇头,神色又是焦急又是紧张,半晌才喘匀了气息:“麦理循先生出事了是三二七债券出事了”
麦理循大班轻轻吁了口气,笑道:“是那些中国人搞错了吧?我就知道这些人靠不住……”
“不不是的,是他们在这个上面设下了一个圈套把日本人和汇丰银行都套进去啦”何伯跺了跺脚,脸上差不多显出哭腔来了。他刚才到联合交易所里面的时候,上午的交易刚刚收盘……几个负责债券和债券期货的经济人差不多是哭着来迎接他的因为三二七券在这天中午的收盘价是一百三十五块而三二七券三个月期的期货报价是一百四十五块比起十分钟前报给汇丰银行的价格足足又飙升了一大截。身为汇丰银行上海分行债券业务的负责人,查理斯.何伯当时就两眼一黑,差点就晕死过去……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秒钟后就全都想清楚了。这些中国人采取了一个极其无赖的办法给日本人设下了一个陷阱,而且还连带着把为日本人提供债券交易经济服务汇丰银行给一起推进了深渊
麦理循大班却还是稳稳坐着,不动声色:“圈套?噢,今天日本人在这只券上面的投入有几千万元吧?这下他们可有蒙受一点儿损失了……不过其它方面他们还是大获全胜的。应该改变不了什么吧?”
何伯苦苦一笑:“……麦理循先生,我还没有说完呢……中国人在中午收盘以前已经把三二七券的现货收盘价推上了一百三十五块,而三二七券的三个月期期货的价格则是一百四十五块日本人则通过我们汇丰银行的账户在三二七券的三个月期期货上面开了整整十万口空单平均成交价是一百元五角。”
“什么”麦理循大班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指着何伯手里面的报价单脸色铁青。
十万口空单,一口是一万元,一共是十亿法币面值的公债当然,这不等于是日本人投入了十亿法币的保证金,公债期货的保证金比例是百分之二点五,也就是说放大了四十倍而日本人开仓的价格是一百元五角,现在这个三月期三二七券的合约成交价则是一百四十五块也就是说他们在短短十几分钟内输掉了差不多四点五亿法币而且更加严重的是……中国人居然把一种到期兑付只有一百十五元的债券的期货价格推上了一百四十五元的价位那么他们能不能推上两百元?四百元?或者是……一千元呢?这样的话日本人自然是赔光出局,可是身为经济商的英国香港上海汇丰银行也是要承担赔付责任的
现在汇丰银行上海分行的当家人,上海金融界里面响当当的麦理循大班突然有了一种要哭的感觉。当然还有那么一点儿愤慨这些中国人真是太无耻了,怎么可以这样做呢?金融是一种绅士间文明的交易,而不是强盗在抢劫
“先生……您说他们下午会不会继续推高价格?”何伯发问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汇丰银行炒鱿鱼以后穷困潦倒的模样了……
“那还用问吗”麦理循狠狠瞪了何伯一眼,咆哮道:“赶紧给我接总领事壁约翰爵士的电话,请他出面向中国人施加压力,让他们……让他们立即停止这种无耻的行为”
……
大英帝国驻上海总领事馆也在外滩,距离汇丰银行大厦和上海联合交易所都非常近。以至于总领事壁约翰爵士在十分钟以后就和他的老朋友麦理循大班一起,迈着大英帝国绅士最悠闲的步伐,缓缓走进了上海联合交易所。
而罗耀国、宋子文、孔祥熙、陈光甫等人也努力装出一副绅士的模样,用最诚挚的笑容和最谦恭的态度将两个英国佬请进了二楼的贵宾厅。然后娜塔莉.列辛斯卡娅又端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极品南美咖啡和汇中饭店西餐厅刚刚送来的精美西点。总之,让英国佬充分感觉到了中国人民的友好和真诚。
只是中国人民的这种友好和真诚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壁约翰爵士刚刚坐定边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开始抗议了:“元帅阁下,我们大英帝国本来以为你们中国人已经学会按照国际惯例办事情了,可是今天在上海联合交易所里面似乎发生了一些极不寻常的事情。很显然是有人在破坏游戏规则,做出了一些非常有失风度和公正的事情大英帝国对此表示极度的……关切。”
壁约翰爵士本来想用“愤慨”这个词的,不过他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年青得有点不像话的元帅在去年曾经打败了强大的苏联红军所以就将愤慨改成了关切了。
听到英国佬很关切,罗耀国微微一笑,放下手中小小的咖啡杯,开口就是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爵士,我想每个地方的游戏规则都会稍稍有些不同的吧?比如在大英帝国最高的领导人就是国王,而在美利坚合众国总统才是国家元首。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认为总统制违反了规则,也不能说世袭君主就一定是不对的吧?今天我们在上海联合交易所里面所有的操作全都符合这里的规则。比如期货合约的开仓量并不设上限(三亿发行量的公债开出了十亿的盘子),比如并没有任何一条规则不允许公债的期货或是现货价格一定要低于到期兑付的价格。事实上是那些日本人一时疏忽,没有仔细阅读过交易所的规则,而非我们破坏了游戏规则。对此,我深表遗憾。”
麦理循大班听到这话差一点就耐不住性子跳起来了这些中国人,将常识和惯例认定的,但是在交易所条例里面没有的东西当成了空子来钻了。而且更让人恼火的是,眼下是汇丰银行在承担着这笔公债期货交易的经济商也就是说,如果日本人的身家赔光了还没有办法把头寸平掉……那可就是汇丰银行包赔了这不等于是汇丰银行给了中国人一张可以随意填写数字的空白支票了吗?这样还了得?理论上,那些中国人完全可以利用操纵公债期货价格逼仓将汇丰银行也折腾到倒闭当然,实际上那些中国人应该是不敢这么干的吧?
“麦理循先生,这次的三二七公债呢……我是非常喜欢的呃,您知道喜欢一样东西自然可以以高一点点的价格去购买的。”罗耀国也不等两个英国佬开口,又开始讲他的歪理:
“只是……我的财力也有些,而且对金融市场也不够熟悉。所以想请您帮着参考一下,这个三二七公债的合理价位是多少?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希望汇丰银行、花旗银行、麦加利银行和东方汇理银行在这次金融危机中蒙受不必要的损失你们能来中国投资就是对中国人民最大的友好,我们不能让朋友吃亏的,您说是不是啊?”
这个什么意思?麦理循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听对方的意思,似乎只是要让日本人赔光出局就罢手的。汇丰银行和所有参与其中是外资银行统统可以不受损失那也就意味着,他麦理循不必为此承担任何责任,整个汇丰银行上海分行依旧可以保持良好的业绩。而那些输光了身家的日本人……他们要找麻烦也不会找汇丰银行,应该去找中国人麻烦。至于说是去法庭上打官司还是直接选择开战,那个和汇丰银行关系都不是很大的噢,还有一点,自己应该马上通知总行要尽快结清和日本有关的一切头寸,估计一下子在上海赔掉十几亿日元,这个国家也该有一次不大不小的金融危机了。
“元帅阁下,我……代表汇丰银行感谢阁下的好意。至于这期公债到底应该值什么价钱。我这就去找花旗银行、汇理银行、麦加利银行的大班们商量,保证会在下午开市之前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的,那我就先告辞了。”一番话说完,麦理循大班也顾不上什么绅士风度了,一路小跑着就出了贵宾厅。现在离开下午开市的时间可不剩下多少了。一定要在这之前和几位外资银行的朋友们把这些日本人的身价算清楚……噢,还有他们应付的佣金也必须要扣除,那可是汇丰银行的利润
……
随着一声开市锣的鸣响,上海联合交易所里面的“闹剧”继续开始上演。
现在……大牛市开始了
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大幅上涨,除了面粉、石油、煤炭、黄金还有外汇。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和当时上海联合交易所里面的“保证金交易制度”以及允许“卖空买空”交易有关。事实上今天上午的市场暴跌最主要的推手便是以日本财阀和北洋财阀为代表的“卖空”盘。他们利用手中的巨额资金,使用“卖空”交易的制度,直接大幅打压市场。不过由于缺少对手盘,所以他们在高位抛出的卖空盘几乎为零。直到市场重挫之后,才陆陆续续有承接盘入市,这个时候在大部分品种上面真正的多空较量才算开始……而日本和北洋财阀这时则继续利用资金优势疯狂打压制造恐慌,吸引跟风盘一起做空股市、债市,对南中国的“九大银行”进行“逼仓”。试图将股价和债券价格压到足以让“九大行”破产的价位,然后引发储户的挤兑,这样就能彻底打垮对手。当然,不打到这一步他们也不过是少赚一些罢了。因为在恐慌盘的跟风杀跌下,市场肯定会崩溃到一个极低的位置。足以让他们在相对高位进行的“卖空”交易获利。
理论上说,日本人和北洋财阀在这一轮的卖空交易中赢面极大,几乎不可能失败可问题是在这个时代中国的证券、期货交易的法规制度非常不完善。实际上全世界各国在这方面都不怎么完善,基本上都将监管市场的责任交给了交易所和经济商。而创立上海联合交易所的江浙财阀、南洋财阀和国民党官僚资本家们又故意留下了一些漏洞……比如做空和做多交易的开仓量的上限是由交易所临时决定的,也就是说可以设也可以不设。此外,期货交易也没有“熔断”机制和临时停牌制度,这个实际上当时各国都是没有的。
因此一个巨大*UG就这样出现了首先,任何一个交易标的涨幅是没有上限的而跌幅是有下限的,最多就是跌到零。
其次,交易标的在“卖空买空”和期货合约的交易中的“持仓量”也不设上限。就拿三二七公债了举例,它的总发行量只是三亿法币,而眼下在期货合约上的总持仓量却高达十万口,相当于十亿法币面值的公债说得再详细一点,就是一种总量只有三亿的公债,日本人在期货市场上卖出了十亿这样怎么可能完成到期交割呢?所以这种“期货”交易已经纯粹成了资金实力的较量,看谁能将对手逼到“爆仓”?
第三个问题就是在这场资金实力的较量中,日本人和北洋财阀一共拥有十五亿到十六亿法币而国民党一方拥有可以无限量发行法币的中央银行
这样,在这次赌局中,日本人和北洋财阀是以有限的下跌对决无限的上涨,以有限的资金去和无限的资金较量而陈光甫之所以会选择三二七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品种的债券一共发行了三亿,其中的两亿五千万都在九大行手中。事实上就是把它拉到两百块,也没有多少现券可以砸出来……真的是想怎么拉升就怎么拉升了。而每拉升十块钱,日本人和北洋财阀就要损失一个亿只要把这个到期只有一百一十五块的债券的期货合约成交价拉到二百六十块,日本人和北洋财阀的十六亿法币就一毛钱都不剩了他们的钱没有了,那用资金实力打出来的暴跌自然也没有办法维持了。
事实上根本不要到这一步,那些充当经济商的欧美大行就开始实行“强制平仓”了,也就是把日本人手里面可以卖掉的统统卖掉,可以平掉的也统统平掉,套出法币来作为三二七公债期货合约的保证金。而首先被卖掉的就是日本人和北洋财阀手上的外汇,因此法币开始疯长。其次被卖掉的就是面粉等物资期货,由此物资价格开始暴跌。第三个被平仓的就是各种股票和债券的卖空交易(就是买回相应的品种),于是股市、汇市和债市就开始反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