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到底是什么时候才有完整文化记忆的?贵州在文化上的实质是什么?什么时候才有一个的完整“贵州”?这些都是研究贵州时绕不开的问题。所谓的夜郎国,早已散佚在故纸堆中;真正普遍意义上的贵州,可以说是因路而生的。
清末民初,梁启超最先提出“中华民族”的概念;在此之前,中国只有纵向的阐述方式,而无横向的观察角度。
现在中国历史的整体性,被西方民族国家视角的学术框架切割得支离破碎。因此,西方国家很难理解中国古代的空间观,也想象不出昔日中华帝国的秩序和结构。
在古代,华夏之外就是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同为南蛮的云南尚且有过大理国,在历史上还有一席之地,而贵州只有夜郎国的遥远传说。
在明朝以前,贵州基本上是蛮荒之地,社会形态是土司制,也就是少数民族酋长制,中土王朝顶多对其是羁縻遥领。
到了明朝,土司表面归顺,但是实际上还是各自为政,自成一国。归顺与反叛、操控与反制、一统与分裂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止过。因此,明成祖朱棣下决心经略云贵,“改土归流”:中央派驻“流官”,架空土司。一边发官印,一边动刀兵,经历了数百年。有明一朝,土司既和日本、朝鲜一样作为朝贡体系的一员,又作为明帝国的行省存在,这种双重身份也体现出贵州地区的复杂性。
到清朝雍正年间,贵州才算真正纳入中土王权的管辖范围。
但是,其实在明朝,贵州就已经逐渐开化。有两个明朝人对贵州做出过关键性的表述,一个是被贬到贵州龙场(修文县治)当驿丞的王阳明,其职位相当于高速公路收费站的站长。他贬官贵州,龙场悟道三年,终于创立了彪炳天下的“心学”。现在的龙场简直成了道场,慕名参拜的人络绎不绝。
另外一个是徐霞客。他壮游天下时路过贵州,也是历史上对黄果树瀑布进行详尽记载(见《徐霞客游记·黔游日记一》崇祯十一年[1638年]四月二十三日)的第一人。通过他俩零星的描述,贵州才开始走入大众的视野。
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贵州是一个因路而建的省份。在元代,今天贵州的地域分属于云南、四川、湖广三个行中书省,中央政府都是利用四川来绕道控制云南。到了元末天下大乱,历经磨难的四川损失惨重,人口锐减至原先的二十分之一不到,依托四川来控制云南变得难以实现。
另外一方面,中国政治经济中心逐渐南下,加上大运河的贯通,“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开始出现,要想控制云南乃至西南地区,开辟一条新的道路直达湖广是最好的办法。两相权衡之下,元朝政府就开辟了一条东路,叫普安路,就是现在的湘黔线、滇黔线。
明朝时期,为进一步控制云南,加强对贵州的统治,达到巩固边防的目的,在元朝原已开通的驿道基础上进行整修,全面展开以贵阳为中心的道路、驿传建设。要确保进军云南的军事道路畅通,维持这条数千里之遥的漫长驿路,大力经略驿道沿线地区,便成了明廷在整个西南经略的关键环节。
为了保住这条建于元代的,东起湖广、横贯西南的驿道,明廷在贵州驻扎重兵,沿这条古驿道形成了一条穿越数省、长达数千公里、周边面积达十余万平方公里的狭长地带。军队的到来不仅带来了兵器,还带了他们的生活需求、市场需求、文化需求,城镇圈、市场圈、文化圈也因此而产生。
在这个过程中,行政区划的不统一带来了诸多麻烦,有时一场官司要三个省来管。在这种情况下,明成祖永乐十一年(1413年),明政府平定思州、思南两宣慰使之乱后,废土司,设贵州布政使司,置思州、思南等八府,后来建立了贵州省。按照当时的情况而言,贵州省绝不是因为经济上富裕到一定程度以后才成立的,而是因为这条道路太重要了,必须派军队管理,在这个基础上才建的省。
鉴于西南地区的战略重要性,这条大通道堪称国之重器,崇祯皇帝曾发动嫔妃捐献首饰也要保护这条路。“天下有两件事情不能放下,一个就是辽事,另外就是黔事。”明代灭亡前夕,崇祯拼命要保的,除了北方边关,就是滇黔大通道。
全世界的历史上为一条路建省是绝无仅有的。奢香夫人、王阳明、奢安之乱、海龙囤、南明小朝廷……这条驿道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板、每一座山,几乎都有着尘封的故事。为路建省这个重大的国家举措,不仅改变了整个西南的格局,也几乎重构了中国的文化版图。
探索完历史的纵深,如果再横向打开的话,我们会发现贵州文化实际上也分为两层——少数民族层和汉民族层。
贵州有一条非常重要的山脉——雷公山。这条山脉绵延将近两百公里,横跨贵州中部。它的地形特别破碎,形成了通透性、闭塞性并存的坝区文化。这条正好就位于长江水系、珠江水系交汇处的苗岭山脉,也成为了文化的分水岭。以前少数民族经常被汉族打败,陆路走不通,只能找水路走,最后全部在贵州碰到了一起,有苗、瑶、壮、侗族等。
真正的贵州原住民,其实是仡佬族。仡佬族的人办丧事,灵柩上山是不需要“买路钱”的,因为他是原住民,不需要“买路”。其他民族的灵柩上山的话都要“买路钱”,因为他们都是外来户。随着外来少数民族的不断涌入,仡佬族被挤到了犄角旮旯里。但他们确乎是最早的贵州人。
由于荒僻久远,贵州民族交往融合的相关记载并不多,但在残章断简中隐约可见。由于山区特有的封闭性结构,很多山洼里的村寨在几代之后都各自演化成了新的民族。不过,各民族间很难清晰界定,到如今贵州还有很多说不上名字来的少数民族;在全国未识别的少数民族中,贵州就占了一大半。贵州的吊脚楼、银首饰、刺绣、蜡染等,不是哪一个民族所独有的,而是具有地域性色彩的、跨民族的象征。
虽然多数人对贵州的印象是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但其实自明朝之后汉族一直是贵州的主体人群。
历史上贵州共经历了五次大规模移民潮。
明朝时,大批军人、商贾的进入,直接改变了贵州的格局。
到了清代,为经济利益所驱使的自然移民大规模涌入贵州,主要来自三地:一是江西。在现代被严重低估的江西,历史上却是非同一般:在贵州各处水陆码头,势力最大的就是江西会馆。二是湖南。严格地说,湖南人背后也是江西人。三是四川,特别是川东这一块。这些移民到贵州的时间不一样、地域不一样、民族不一样,形成了丰富的文化多样性。
贵州的第三场大规模移民潮,是抗战年间由战乱引发的大规模内迁。地处西南边疆的贵州,成为长江中下游江苏、安徽、浙江等省逃亡者们的避难所,这批人被称为“下江人”,任正非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下江人”像一股劲风,破门窗而入,带进众多的新事物,全方位地冲击了贵州的传统生活方式。
第四场移民潮源于解放战争。在解放前,贵州的党组织力量十分薄弱,因此上级决定,让来自山东菏泽的冀鲁豫南下支队和二野五兵团的西进支队,在完成军事任务后直接就地转业,接管贵州。从省直机关到地方基层,从工厂到学校,外省干部成为各级领导的主体。尤其是山东籍的干部群体,给贵州的上层建筑带来了深刻影响。
第五场移民潮发生在“三线建设”时。“好人好马上三线。”地处西南边陲,拥有山高、林密、洞多的地貌,能源矿藏丰富的贵州,成为“三线建设”的重点省份。大量企业开始从松辽平原、四川盆地、海河岸边、黄浦江畔、胶东半岛、赣水河畔、江浙水乡等地搬往贵州。
开始于1964年的“三线建设”,持续了十余年之久。它给贵州带来了超过十八万“三线移民”。这批数量大、群体性强、来自地域广、素质高的外来者,在命运被时代改写的同时,也改写了贵州。其中有两个上海人的故事值得一提,一位是王小帅,一位是李建忠。
其实贵州与上海渊源很深。我小时候的几位上海老师,他们带来的大白兔奶糖、的确良衣服、钢笔、收音机,都是我对文明世界的第一印象。很多贵州大山里的上海知青,以自己的蹉跎岁月为代价,点燃了苗乡侗寨的文明之光。
作为“三线子弟”的王小帅,从小在贵州长大。然而从《青红》《我11》到《闯入者》,他导演的这些电影中的贵州,有着始终如一的铅灰色天空、杂芜着乡村和陋巷的厂区,以及颟顸的贵州当地人。抛开艺术性不谈,王小帅作为在贵州长大的上海人,一直保持着骨子里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他一边用光影记录贵州,一边宣泄着他本人压抑的青春岁月。
另一个成长于贵州的上海人——“黔香阁”的老板李建忠——也是我很好的朋友。他幼年跟随父母来到贵州,在这里度过了青少年时代,然后又回到上海。然而,和王小帅截然相反,李建忠对贵州爱得深沉,处处以贵州人自居、以贵州为荣,以传播贵州文化为己任。在大玩家、大收藏家的基础上,他亲力亲为,推动黔菜走出大山,蜚声上海滩这个国际窗口,他把贵州菜做出了气象,做出了文化。
同是在贵州长大的上海人,一个“洒向人间都是怨”,一个“洒向人间都是爱”,两者对比颇有意思。
贵州虽然建省时间不长,但故事不少。百族汇苗岭、五州填贵州的迁移史,给贵州带来开放、包容的民风同时,也造成了凝聚力、向心力不足的问题。贵州人口构成复杂、分布散落,融合度本就不高,再加上移民大多来自文化昌明之地,因此,他们更是追根溯源,喜欢谈论祖上的荣光,而不认同脚下的贵州大地。这种现象,直到这些年贵州迎来大发展,才渐渐得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