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重庆最深的渊源,还要从一场江边夜话讲起。2019年,我受朋友邀请再度到访重庆,看着璀璨的江边夜景,感慨万千,不由想起当年的故事故人。

2006年,举世瞩目的三峡大坝即将全线竣工。同年底,应重庆市政府邀请,智纲智库介入了大三峡旅游发展战略。

三峡大坝总投资近两千亿元。移民总量史无前例地超过120万人,重庆承担了全库区移民搬迁任务的85%,涉及16个区县。三峡大坝即将落成,以一国之力为三峡输血的时代行将结束,三峡库区怎样才能具备自我造血的能力?库区生态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的矛盾如何解决?无论是环境治理、地质灾害治理还是城市发展都需要资金,库区经济下一步的增长点在哪里?

三峡大坝改变的不仅仅是地理环境、生态环境,而且还有整个区域的社会经济环境、人文环境,如果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后三峡时代的可持续发展将是一场矛盾错综复杂、漫长而痛苦的征程。

2006年年底的一个夜晚,时任重庆市委常委、副市长特地请我吃饭,席间他讲了个有趣的小故事。重庆作为水陆码头,来往旅客如云,但几乎所有游客到了朝天门以后就坐上船离开了。重庆市专门为此开会:怎么把游客留住?至少也得让他们吃顿火锅,能住下来更好。但怎么留住游客,想了半天没招。万般无奈之下,市政府只好下发文件,要求所有游船必须晚上八点以后再开,逼得游客在附近吃饭。但他也明白,行政手段终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听完副市长的故事,我说道:“我走遍了全世界,没有哪座城市有重庆这样的立体感、节奏感和流动感。在重庆直辖近十年后的今天,旅游已不是撒点胡椒面——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富民兴邦、城市营销的重要手段,也是城乡统筹、重整河山的重要抓手。晓以时日,如果我们真的能把库区和城区打通,山城与水面打通,从上往下看是舟楫纵横、流光溢彩,从下往上看更是万家灯火通明的‘天上街市’,重庆将会打造出世所罕见的奇观。”

这场夜话过后不久,我们正式介入了大三峡策划。花了七天时间彻底走完三峡后,我深刻地认识到工程建设完成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必须要以国土整治的思路通过大旅游、大策划、大投入、大项目、大营销,才可能让三峡以全新的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

何为国土整治?纵观欧美发达国家,随着“二战”后日益严重的人口、资源和环境问题,无一例外都深刻思考了在可持续发展的基础上进行大规模的国土整治。伴随着中国的高速崛起,生态环境的破坏比起西方国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情况虽在所难免,但在付出了巨大代价之后,中国也必将经历“原始生态—破坏生态—再造生态”的过程,也就是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国土整治。

国土整治,首推大江大河的治理。究其原因,大江大河沿岸往往是人类居住、活动最集中的地方,同时也是在工业化初期发展过程中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从国家战略的高度来看,长江自古一直是中国最重要的黄金水道,新国土整治运动将为三峡带来契机。在我们看来,大三峡极有可能成为中国新一轮国土整治的破题点、闪光点和示范点。

在这场国土整治中,振兴旅游毫无疑问将是三峡重整山河的最佳手段。作为长江精华所在,三峡一向是千古英雄折腰之地、无数骚人吟咏之处。但我们同时也看到,三峡旅游业近年来的发展却不尽如人意。人们往往会归罪于三峡大坝的修建淹没了许多名胜古迹,导致三峡对游客的吸引力下降。的确,三峡蓄水之后,“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景象不复存在,但最根本的原因并不是大坝本身,而在于对旅游观念理解的严重滞后。

以传统旅游的眼光来看,最美的三峡已经在水下了,但如果用现代旅游的眼光来看,蓄水之后的三峡将是一座长达六百公里、最宽处达两公里、面积约一千平方公里的峡谷型水库区。多出一条黄金水道,也多出了许多可以腾挪施展的新空间。如何进行新空间的塑造,将成为三峡旅游重现生机的关键。

因此,在最终提交的“重整河山——大三峡旅游再造策划案”中,我们明确提出了“游轮也是目的地”的主张。无论游客从哪个地方来,到了豪华游轮上,既可以饱览高峡风光,又可以享受各种现代设施。到达每一个景点,或是丰都鬼城,或是巫溪、巫峡,都可以离船上岸进行游览。正所谓“观光没有目的地,休闲才有目的地”,新三峡的旅游不再是沿江的一条线,而必须点、线、面相结合,把以前分割的景点变成一个全局性的思路。因此,三峡旅游想要突破的关键在于,让游客慢下来,留下来。只有慢下来,才能够细细品味三峡丰富的文化和独特的氛围。

纵观国际大河,无论是尼罗河、莱茵河还是多瑙河,无不高度重视游船的拉动作用。三峡自然风景资源,以及沿线民俗、文化、城市,绝对可以媲美任何一条国际大河,只是在游船的质量和服务上有差距。随着三峡游船数量和档次的提高,三峡成为世界级休闲目的地并非遥不可及,重庆也将因此而迸发出新的活力。

匆匆十余载过去,如今的重庆成了游客争相打卡的魔幻网红城市。每到夜色降临,“天上的街市”大放光彩,江面游轮交相辉映,游人如织、朝气蓬勃。不知当年苦恼于强留游客吃顿便饭的那位副市长,是否也会像我一样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