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六省市搭界的湖北,是南北融合、东西碰撞的大杂烩。中国还没有哪一个省份,像湖北这般经受全国性的地域文化冲击和洗礼。

明清时期的汉口,“商贾辐辏,杂有吴越川广风”。身处中华文明各路支系的交汇点,湖北人保留楚风楚韵的同时,也打上了临近省份的诸多烙印。长期的交融和进化,让湖北人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九头鸟。

湖北人有湖南人的书香气,而没有湖南人的霸蛮。同为洞庭滋润,同享楚风拂面,自古书香鼎盛,但湖南人比湖北人更完整地保留了南方人基因里的霸蛮。都是干架,湖北人是审时度势、尽兴就好,场面上过得去就行;湖南人是豁出所有、死磕到底,出手就做好决裂的准备。

湖北人有江西人的精明,而没有江西人的含蓄。同为码头重地,同拥千年商都,作为吴头楚尾的江西,比湖北人更多了一丝含蓄儒雅。同样是精于算计,湖北人是一手钱一手货当面算清,可以不占便宜但绝不能吃亏;江西人是可以月结,小账可以缓一缓,但算总账的时候,同样把算盘打得滴水不漏。

湖北人有安徽人的勤勉,但没有安徽人的谦和。同样是重农崇文,同样是勤勉上进,安徽人比湖北人多了一份难得的谦和。多灾少田的安徽,稍有不慎就面临饿肚皮的窘况,求人就要懂得放下面子;相对于湖北人不愿求人也不轻易帮人的禀性,安徽人的容忍和谦和让他们的勤勉得到了更丰厚的回报。

湖北人有河南人的聪明,而没有河南人的变通。同为中国之中,同样四通八达,河南人比湖北人多了一份变通。湖北人虽然也善讨巧,但终有自己的束缚,不会破格也很难出格;而河南人的变通,上天可为龙,下地可钻草,在现实面前可以抛开历史包袱,但过于善变了就如同刀口舔血,稍有不慎就会害人伤己。湖北人的聪明大部分用于自己身上,如能变通到推己及人,一般都有大出息。

湖北人有陕西人的文化气,而没有陕西人的敦厚。同为文明策源地,同样文化气重,陕西人比湖北人多了一份敦厚,既是对文化的坚守,也是对历史的敬畏。陕西人不会来事,更不是无事找事,但也从不怕事。如果说湖北人是一杯啤酒,看似气势磅礴,实际度数不高,那么,陕西人就是一壶烈酒,表面风平浪静,入口烧喉蚀骨。

湖北人有重庆人的火爆气,而没有重庆人的率真。同为“火炉”,同样嗜辣如命,脾气一样火爆,但湖北人发脾气既会照顾情绪也会兼顾形势,该发脾气的时候绝对不会放过表演的机会,但不该发脾气的时候也能面色如常、压制怒火。最可怕的是,重庆人往往发完脾气就完事,湖北人则一般会心里记下这笔账。

不过,自古楚人多才。塑造湖北人性格的,最起码有三个方面:

第一,湖北拥有悠久的稻作文明。从楚国繁华到三国鼎盛,再到明清的“湖广熟,天下足”,湖北一直是农耕文明的重镇,尤其是江汉平原,耕读传家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对于湖北人来说,读书是一个毋庸置疑的普遍性主题,要么读书,要么当兵,只有万般无奈之下才会去做生意。这也导致了武汉虽然在经济上独领**,但在基础教育上反而优势不大,在全国的名声还不如小小一个黄冈。

第二,湖北是水陆交汇的通衢要地。这里首先要澄清一个误区:很多人以为湖北人善做生意,其实并非如此。直到晚清、民国,湖北本地人在当地商业中的参与比重都非常低。清末重臣张之洞认为:

汉口之商,外省人多,本省人少。

20世纪初,日本驻汉口总领事水野幸吉认为:

如汉口之大商业地,其有力之商人,大概为广东、宁波人;而湖北之土人,却不过营小规模之商业,工业颇幼稚。

所以,说湖北人善做生意,更多只是想象。

那么,九省通衢给湖北带来的究竟是什么呢?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流通,这是湖北的灵魂。湖北人为什么聪明,纵向来看有悠久的历史传统,横向来看则有大流通带来的大视野,以及随之而来的开明开化。我的老家贵州,大山一锁,谁也出不来;而八面来风的湖北,天下风云际会,久而久之,湖北人想不聪明都不可能。

第三,湖北的自然生存环境极其艰难。尤其是武汉,其环境之恶劣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北面是水,南面是山,夏天南风吹不进来,冬天北风却顺着汉水往里灌,想舒服点都不可能。

但我走遍中国后发现,越舒服的地方越难出人才:因为资源富集之下,人也就没有了拼搏奋进的必要,自然慢慢退化,成了植物脑;相反,环境越恶劣,越能激发人的血性和智慧。我曾沿长江顺流而下,天气炎热难熬,然而触目皆是草木葱翠。人和植物的道理是一样的,人的忍耐力非常强,辛苦一点,困难也就过去了,但品格却磨砺了出来。今天中国的处长和司局级干部,湖北人所占比例相当之高,这也是明证。

春秋更替、兴衰沉浮,湖北曾因区域而兴,也曾因区域而衰。湖北、重庆是中国“唯二”既不靠海也不邻国的,也不和任何靠海的或邻国的省区市接壤的省区市,即想要从湖北出国,必须要跨两个省区市以上。在沿海崛起的时代,湖北乃至武汉,的确沾不上什么光。当然,湖北也不算吃亏,毕竟它扼住了长江的腰部,多年来的发展还称得上差强人意:正如它的GDP一样,排在全中国的中不溜,虽然比不过沿海省份,但比之周围的兄弟省份还是强不少。

作为新中国成立期间国家布置的中部核心工业基地,湖北在共和国的建设中起到了应有的支柱作用。此后,湖北虽然也能稳住GDP全国前十的位置,但多少褪去了昔日的光环。

湖北曾经拥有全国数一数二的工业基础和明星企业,当前产业的发展,与其说是技术和产品的转型升级,不如说是思维和体制上的更新换代。

湖北曾经引以为傲的汽车产业,顶着国家第二汽车制造厂的光环,产量上早已跌出前三;中高端家用小汽车方面,除了合资的日产、本田,基本乏善可陈。

湖北曾经拥有红极一时的钢铁产业,“红钢城”号称国内唯一的城中之城,关上门都可以独立运转,如今却被并入宝钢。

湖北曾经寄予厚望的机械产业,号称产业基础和配套可以吊打中部各省,在工程机械、高端装备等方面却一再延误战机,被湖南打得满地找牙。

湖北的重工业,与东北面临的问题极其相似,但又有根本的不同。东北重工业的沉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产业衰落加上人口流出;而省会武汉,坐拥武汉大学、华中科技大学等名校,每年有四十万毕业生,人才就在家门口。湖北在重工业上的失利,除了大企业病,更多的是大体制病,在市场化转型的过程中积重难返;当然,也有大武汉病,在后起之秀汹涌向前的时候,多少有点托大、自封的犹豫。

在轻工业方面,一度是全国最大的小商品市场的武汉,一面被天时、地利都不占的江浙等地蚕食殆尽,一面被全国纷纷建立起来的轻工业品牌压得喘不过气,武汉赚小钱、赚快钱的小商人意识一览无余。

不过,伴随高铁时代的到来,湖北的“流通”基因正在重新焕发光芒。不同于古代的车船交通,人流、物流、信息量、金融流、科技流这五大流的汇聚,就是湖北的未来。

接下来,聪明绝顶又善于计算的湖北人,在人工智能、物联网、互联网等新兴产业方面,将展现出自己巨大的优势。这些产业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技术至上,一个人一个项目突破就可能带动一个产业的振兴,不像传统产业需要大部队的联合作战。

武汉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它在现代服务业方面的优势更是得天独厚。在传统的商贸物流、现代的金融服务、前沿的科创文创上,武汉都可以有更大的想象空间。如果策略得当,小则可以自称一核,成为中部地区的中心,大则可以借势过道武汉的长三角,问鼎中西部龙头。

当然,武汉还有一个大文章就是文旅。武汉的旅游资源,即使在文化鼎盛的中部地区,仍有明显的优势。在做大武汉的大背景下,周边市县统筹发展的同时,以武汉为中心,用一条旅游黄金路线将湖北串联起来,将楚风楚韵、楚山楚水、南北交融、东西汇合的文化特色重新包装,推向日渐兴盛的体验旅游大市场,必然会是全国一道独绝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