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区位角度来看,湖北是个好地方。
如果把中国传统的文化版图按照南北来划分,北方文化包括中州文化、秦晋文化、齐鲁文化、燕赵文化、泛东北文化、蒙古文化、西域文化等,南方文化则包括江淮文化、吴越文化、闽台文化、赣文化、荆楚文化、巴蜀文化、滇黔文化、岭南文化等;不同地域的自然环境特征差异巨大,所形成的文化也是气质不同、风格各异。
湖北虽然属于荆楚文化,但其实是各种文化风云际会的交锋点。湖北的区位特点,一言以蔽之,“不南不北,不是东西”。如果把中国拟人化,湖北就是中国的丹田。一方面,它是由长江连接贯通的荆楚、吴越、巴蜀三大文化的中间地段;另一方面,它也是南北文化交汇的核心枢纽。
且不说“龟蛇锁大江”的武汉,也不说“千万年,屏吾国”的襄阳,举一个县——黄梅县——的例子就能很好地说明什么是枢纽。
今天的黄梅默默无闻,仅仅是黄冈市的下辖县。但在历史上,黄梅却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禅宗四祖道信、五祖弘忍都曾长期活跃在黄梅地区,形成名扬天下的“东山法门”,从此中国禅宗得以正式成立,因此黄梅可以说是中国禅宗的发祥地,甚至有“佛教大事问黄梅”之说。
除了禅宗,黄梅戏同样源自黄梅,后来传到安徽发扬光大。为什么黄梅这个不起眼的县城,能够在中国文化地图上扮演这么重要的角色呢?
当年智纲智库曾给江西省南昌做战略策划,我和市领导交流时,他曾讲到一个观点,叫作“东南锁钥”。中国历代王朝更迭,南渡北归之时,中原文明往南逃有条通道,从河南第一站到达湖北,之后再顺江而下,黄梅和对岸的江西九江就是这个重要的过江渡口,自然也成了军事重地。三国时期周瑜作为东吴最重要的将领,就是领军驻守在鄱阳湖口的柴桑(今九江)以防御刘表、曹操。
南印度人达摩(中国佛教禅宗创始人)当年远涉重洋到达广州,从广州出发前往南京见梁武帝时,也同样经过了黄梅-九江这条通道。所以黄梅既是移民迁徙的通道,也是风云交织的战场,更是一个文化交融、汇聚和杂居的大熔炉。
我曾经因工作几次到访黄梅,当时特地邀请了湖北省文联主席熊召政先生一叙旧情,探讨关于湖北这段南渡北归的历史。熊先生之前也和我打过不少交道,这位老兄真是才思敏捷、文采飞扬,七八两酒下肚即兴题诗相赠,挥笔就来,我现在家里还挂着他当年即兴赠我的诗。不只诗书畅达,此君身上还有着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士人情怀,他送我的书便是自己写的《明朝帝王师》。商界政界都人脉通达,他也算是一个奇才。
见微知著,整个湖北都是一个东南西北的大通道。
正所谓“南船北马”,北边骑马,南边行船,湖北就是马和船的转换之地,自然形成了南北文化交融、东西人文荟萃的特征,甚至可以说它是整个中华民族的锁钥、枢纽和丹田。
从物产角度看,湖北也是个好地方。
湖北号称“千湖之省”,论物产丰富是没得说,江汉平原肥沃富庶,两江河鲜味极鲜美,在这点上,号称“鱼米之乡”的江浙也比不过湖北。《洪湖赤卫队》电影插曲里面唱道:
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帆稻谷香。
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鱼米乡!
此言诚然不虚。
在长江流域的所有省区市中,湖北可能是水资源优势最明显的省份。长江经济带在湖北境内全长一千多公里。省会武汉是来往长江沿岸城市的水利枢纽。将来湖北能在中部经济地带中率先崛起,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长江这条黄金水道。
不过,物产丰富并不意味着无灾无难,湖北还有一句俗语:
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收了狗子不吃糯米粥。
如果说黄河有“黄泛区”的话,长江也有“长泛区”,正所谓“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由于荆江段的河道非常曲折,加之江水刚从三峡的束缚中奔涌而出,导致每逢汛期荆江周边地区极易酿成水患。在治水、修坝、建桥等技术没有成熟的时期,江汉平原就是水乡泽国的代名词,长江汉水一旦洪水泛滥,整个江汉地区一夜之间桑田变沧海,昨日天府转眼一派苍凉。
我在写河南的文中曾写到“黄泛区”给河南带来的深刻影响:周期性的水患导致了泛区人朝不保夕的心态,“无恒产者无恒心”,只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放辟邪侈,无不为已”了。
但“长泛区”跟“黄泛区”还有不同:黄河一淹就完,长江却还能“春风吹又生”。这种一年饥一年饱的生态,对于当地人影响非常深刻。
“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这一形容湖北各地人情的俗语中,涉及的三个地名都在“长泛区”的范围内。
每次洪水冲刷过后,“长泛区”的地貌都会发生极大改变,要么使田地变成湖泽,要么使湖泽变成淤地,同时会带来很多肥沃的土壤,而且这种地貌变化非常频繁,导致江汉平原上土地、湖区秩序常常陷入无政府状态。农民之间对田土、湖权的争夺,只能用暴力分出胜负。因此,以邻为壑、宗族械斗非常常见。
当然,这句俗语的产生,可能还和跟码头文化对农耕文明的欺压有很大的关系。明代成化年间,汉水截弯取直,在入江口一带形成天然良港,汉口市镇开始形成,并逐渐成为繁华的水陆大码头。码头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商业文化,经商者自然相对精明,不仅精明,甚至还要内部排个座次。老实巴交的传统农耕文明,自然看着极为不顺眼。“又奸又狡”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农耕文明对码头文化的嘲讽和回敬。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我在兰州上大学的时候,总听人说起甘谷,而且是一说起来都大摇其头,说甘谷人不地道。并不是甘谷人真的有多坏,只是由于在铁道线附近,南来北往,商旅众多,甘谷形成了悠久的商业传统,和老实巴交的农民比起来,自然显得精明。凡是有经商传统的地方,在农耕文明眼里总是不地道。推而广之,今天流传甚广关于湖北人精明算计的揶揄,可能也和这种心态有关。